复又直视燕少千,那桃花眼微露春色,薄唇微启道:“那殿下呢?袖手天下只为一人,有意思吗?”
一语既出,燕少千愣住了,亦是沉吟良久,终究还是自嘲道:“是啊,没意思。”飞扬的长眉依旧凌厉如刀,可眉梢的那一抹凄凉寒似秋霜。
闻人辛等得就是这句“没意思”,立刻接着道:“既然没意思,殿下又何必抱守执念,令大暨四分五裂呢?”
燕少千听得他这一问,笑了:“合着我给自己请回来个谈和的高手啊,闻人兄怕是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俘虏。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殿下错了。辛只想劝殿下一句:执着太甚,便成业障。”这句话他劝过燕礼恭,只是那人回答的是哀艳一叹“业障便业障吧,那又如何呢?”现在,不知身为那人心之所系的燕少千又会作何解。
燕少千抬眼一瞥,背过身去,幽幽道:“业障便业障吧,那又如何呢?”一字不差。
她也不想这样,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退路,如同这世间从未有一味药能治后悔。再者,摩呼罗迦怎能后悔?既然做了,那便做到底吧。
微人从前也说过:“当错已不能改,将错就错亦是一种壮烈,一如壮士断腕,血溅三尺,但求不悔。”
她背对着闻人辛,但闻人辛可以想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定是与那人一样的决绝无奈,“殿下若给辛一个机会,辛可令业障不成业障。”
“哦?”听得这句,燕少千转过身来,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重又招展宛若欲飞的凤凰翅。
闻人辛撩起锦袍,郑重一跪:“辛知道,唯越大人安然无恙,殿下才会罢手。然,要想除去半月相并非一定要令陛下甘心赴死,只要执母蛊者以悔意催动杀机,佐以高手真气,便可杀母蛊于无形,到时越大人定能渡过难关。”
燕少千俯下身,盯住闻人辛,无情的慈悲目一眯,森然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去做那个佐以真气的高手?”
闻人辛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以为凭你能教三十七叔心生悔意?”那冷然的口气似是在说一件最可笑的事。
“一切尚未可知。”闻人辛不怒不躁,无喜无悲。
伸出一指,挑起他的下巴,燕少千啧啧出声:“多美的一张脸啊,杀了你我也舍不得。”放下手臂,她微叹了一口气:“想必三十七叔也是舍不得的吧 。”
踱到桌案边坐下,燕少千挥了挥手,“去吧,冲你这张脸,我给那人一个机会。”
闻人辛方才起身,又听得燕少千语焉凉薄道:“八月十六,微人醒不过来,大暨就准备更代吧。”
既望之日,越微人的生辰,还有十五日,就看闻人辛的本事了。
放走了闻人辛,燕少千也没闲着,立刻连夜南下,赶往唐邓之间。
两日后,燕少千身至金州,闻人辛则夜探昭德殿。
“陛下,辛败了。”不再是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夜间的闻人辛永远是一身墨色的长衫,浅绣银丝,隐约可见罂粟花招摇着绽放。头上向来空无饰物,柔亮的长发用一根同色的锦带系着,直直的垂在身后,动起来的时候,荡漾着一种勾魂的美艳,摄魄且迷人。
只是今夜的暗卫长,低垂着头,无颜面圣。
“败给少千,情理之中,不必自责。”燕礼恭自是明白燕少千的能耐,一个辛再怎样也不是她的对手。
“陛下知道,辛在意的不是这个。”妖艳的面孔扬起,站起身来,闻人辛走近燕礼恭。
“朕也不在意。”不欲多说,燕礼恭觉得今夜的闻人辛与往日不同,那熟悉的轻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
“辛有话要问陛下。”已经站到燕礼恭身侧,闻人辛紧蹙的蛾眉显示着即将到来的谈话绝不简单。
燕礼恭转过脸,琥珀色的双眸里血丝隐隐而现,“说。”一个字,言简意赅。既然要问,不如一次让他问个明白,燕礼恭向来不愿做拖泥带水的事。
“陛下后悔吗?”这五个字,字字忧愁,低声问出,却带了几分荡气回肠的味道。
那双眸子没有躲避、没有闪烁,甚至眨都没眨,只是突然被放空了一般,什么都看不到,像个瞎子,空洞的嗓音低沉依旧:“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悔是悔的,只是悔的不是爱上那人,而是教他手中这天下生灵涂炭。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陛下低头吧,就算是为了大暨,也是该的。”闻人辛突然觉得许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朕,不甘心。”在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男人,燕礼恭终究还是显出了深藏的脆弱。
“陛下难道没有看到殿下的伤心吗?何必执着若此,两个人反目成仇、相看相厌,您就甘心吗?”美丽修长的手温柔地抚过燕礼恭的侧脸,这在从前,他是绝对不敢的。
只今夜,从来坚若寒冰的融帝褪去了伤人的阴冷,变成一个十年前都不曾出现过的无措少年。
“朕得不到,他越微人也别想!”琥珀色的眼睛重新闪烁,恨意显而易见。
“那殿下呢?陛下不管了吗?天下呢?陛下也不要了?陛下,您不只是一个男人,您是大暨的主子啊!”他不敢提醒这个男人:他爱上的是燕少千,他的侄女,而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面对这样的问话,燕礼恭彷徨了。
自那夜燕少千决然离去,他便坠入了这样的难题里,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四十五章 恨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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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无所求
这一声“攻!”听在燕礼恭的耳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仿若千军阵前那个人终于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如往常一般不冷不淡地抛来四个字:“三十七叔。”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眨眼的片刻,燕礼恭便见识到什么叫好战嗜杀:那雪亮的三尺青锋,刺、挥、收、转,每一剑的末尾都连着粘稠的鲜血,赤红的血珠子溅出五步之外,在虚无的空中连成一线,堪比纯粹的石榴石,颗颗红得发亮。
她身下的白马驰骋在沙场上,无人可挡,并非是因为那马是什么稀世良驹,而是因为那马上的人,两条修长的腿夹紧了马肚,缰绳收放之间是一种缓急恰到好处的节奏,配合着剑锋挥动的方向,形成一块突破不了的气场。
燕礼恭看得呆了,他知道这个女子文武双全,他知道这个女子可吟风弄月、亦可征战四方,但他不知道:当这个女子手执寒光四溢的弄影剑策马杀敌时,可以露出这样从容不迫的表情。
他见过乾元殿上执剑而立不动如山的燕少千,见过昭德殿里抬腕研磨冷言对答的燕少千,见过爻园里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燕少千,甚至,他见过石榴树下醉舞寒剑的燕少千,飞花弄叶,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腾起回身之间,流光倾泻……却唯独不曾见过在荒芜沙场,策马扬鞭,睥睨间杀伐顿显,令三军望而生畏的燕少千。
连身为融帝的燕礼恭临阵之际都被燕少千的气势所摄,庸碌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济南府数十万兵马,得见燕少千之处皆是动弹不得,连逃跑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因此,凡燕少千所过之处:暨兵皆死,一剑封喉,无一例外,而其余众人,连同那飞射而来的弩箭没有可以近得了她三尺之内的。
曾有人说地势之险,用的是这八个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燕少千便是肃军的一关,过得了她才有可能深入肃军内部,可摩呼罗迦号称力量之神,其威势又岂是凡人可敌?
燕礼恭不会武功,只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女子一路浴血而来,墨色的天蚕华锦袍衣袂翩跹,身后断肢残尸,惨不忍睹,而他脑中想到的竟不是如何扭转战局,而是希望那人赶快攻上城楼来到他跟前,好让他细细地看上一看。
但他又深深害怕与她四目相对,他害怕那对无情的慈悲目里流露出的冰冷,也害怕那双刻薄唇里吐露出的阴毒,是的,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燕礼恭害怕燕少千的恨与怨。
他有时会念起自己的名字:礼恭,礼恭,礼恭情怯,这个词还真是巧,庙堂之上,朝廷之中,他谦恭礼让;然,回首处,想起那个人,早已麻木的心就似缺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正当他出神之际,燕少千已身至城门之下,众兵皆乱作一团,数百把弓弩齐齐朝向那墨衣白马的女子,闻人辛此时也已经到了城楼之上,一声令下,百箭齐发,见到这景状,燕礼恭猛然回神。
少千!可此时就算是有心阻止也来不及了,黑压压的羽箭直射向城门下那人,躲得了一支两支,可决躲不过全部,燕少千必死无疑!燕礼恭想到这点,那琥珀色的双眼不忍地闭上了。
然,下一瞬,一股热浪袭来,再次睁开眼,但见那数百支羽箭顷刻间化为灰烬,红莲业火正盛,白马不停蹄,墨衣仍翩跹,燕少千脚下一蹬,腾空跃起,双臂平展,踏空而来!
鬼魅一般华丽的低音沉沉响起,宛若魔咒:“此等阵势也想教我摩呼罗迦束手就擒、顷刻毙命,闻人兄也太过轻敌!”
闻人辛站在城楼入口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见劲装佩剑的燕少千悬在半空,身后巨蟒图腾鲜明、红莲业火烈烈,整个一团灼人双目,竟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景。
燕少千也不管下面杀得血流成河,收了弄影剑,落到燕礼恭面前,一声冷笑,皮笑肉不笑,“三十七叔可考虑好了?”
她依旧唤他作“三十七叔”,当真是连那一丝恨意都吝啬施舍,明明恨之入骨,却断然不屑道出,燕礼恭听得这一声“三十七叔”顿时一颗心从内凉到外,没有一处是暖的。
怎么暖的起来呢?这四个字无非提醒着他的荒唐可笑,提醒着他霍乱纲常,“少千……”一声低唤,柔肠百结,褪去了帝王之威、天子之尊,只剩下卑微,“朕不是刻意而为。”
那夜她离开时,连一个让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不曾问过他是否可解半月相。
听到燕礼恭这话,燕少千哑然失笑:“不是刻意而为?那是什么?是不得不为?”那凌厉如刀的长眉斜飞入鬓,刺向的却是燕礼恭的心。
“朕,的确是不得已。”这一句字字泣血,他已是找不到可以留下燕少千的办法,却不曾料想:不破不立的背后是破而不立。
“那便怪不得少千了,大暨的江山必败无疑,三十七叔且准备着以死谢罪吧。”语焉凉薄,那句末的一睨,寒彻人心。
事到如今,燕少千才不管什么得已不得已,既然燕礼恭还未心生悔意,那就只有等她破了长安城,再叫他一死以谢天下了。
她哪里想到燕礼恭这一句不得已说的就是他心中的满满悔意,不然也不会有那一晚的一问:“死前见一见,不算过分吧?”他今日这一来,便是赴死了,圆的不过是见她一眼的愿。
站在一旁的闻人辛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将燕礼恭护在身后:“殿下言重了,陛下此次前来……”话未出口,便被燕礼恭一把推开,“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了?”
话毕,重又将那琥珀色的眸子看向燕少千:“朕留不住你,也不打算留着你了,你随意吧。”低沉的嗓音不辨悲喜,琉璃样的眼光不辨哀乐。
燕少千何等样的聪明,“也不打算留着你”显而易见地告知她:燕礼恭后悔了。紧接着燕礼恭沉沉的语音又传入耳中:“朕的天下,却容不得你随意。”
此番言语,一人说来,两份意思,悔与不悔,但看听者的心思。然,燕少千一心只一个越微人,哪里顾得上燕礼恭的深意。
“那好,三十七叔回长安等着少千便是!”容不得她随意吗?那就拭目以待吧,她倒想知道大暨的百万雄狮怎敌天命所归!
杀不了燕礼恭,燕少千转身挥剑,百步之内皆是血溅当场,城下肃军一见主帅骁勇若此,无不振奋,虽是兵缺马少,却个个以一当十。
济南府外,战火四起,百里之外仍见硝烟,众兵皆是壮士断腕般杀红了眼,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
这一仗虽有燕少千的万夫莫敌,然肃军终是远道而来,疲乏异常,而济南府尽是东南七郡精英所聚,打得甚是艰辛,一天一夜鏖战,最后关头亦是由埋伏在城外的五万步兵,暗中潜渡护城河,奇袭北城门,才险胜暨军一筹。
逼得燕礼恭打开济南府门,燕少千冷着脸将济南府守城唤来,只问了一句:“忠君,还是要活?”忠君就是死,要活就得做她燕少千的狗,牢牢地看住这济南府。
这济南府城守的确是个忠君爱国的义士,可站在燕少千跟前,她冷光阴翳的无情一瞥令他自脊梁到头脑无一处不浸在冰里。
“犹豫,便是要活了?”寒意乍现的不屑之问,教堂堂七尺男儿垂首不敢相对。
见他如是,燕少千也不啰嗦,“那就给我好好看着这济南府。”说完,起身便出了大堂,念微等在后门,她跃上虎背,自西侧山林穿过,急急朝长安赶去。
已是八月初十,越微人如何了,她不得而知,摇光将他照顾得如何,她亦不得而知。昨日与燕礼恭交锋,探他口气也问不出究竟,越微人生,还是死,安,还是危,她全然猜不出,此间心急如焚,只有匆匆往那皇城奔去。
而御驾亲征,占尽地利人和的燕礼恭兵败于肃军之手,此事一出,又是轩然□,更是坐实了“融帝实非天命所归”这样的谣言。然,帅帐中的燕礼恭眸色深浅闪烁,为难的不是国事,而是心事。
他做了五年的皇帝,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失了民心、败了江山,可今日,他失了民心、败走济南府,却不见如何难过,连往日高傲的自尊都不曾折损半分,他思前想后,才明白,败给那个人,他是心也甘、情也愿的。
不就是这万里江山吗?她想要,给她便是了,反正也是用尽阴谋诡计从众兄弟手中夺来的;不就是盛世明君的口碑吗?她要毁,悔得彻底也不错,反正这个位子做得好原是应该,做不好遗臭万年,为她如是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越微人,她要他平安喜乐,他允了,为的不是别的,只不愿那倔强不屈的女子整日在血流成河的沙场杀人如麻,那百箭齐发的场景他现在想来亦是心惊。只要她好,他这个所谓的“三十七叔”便允了她的所思,允了她的所想……
第四十七章 萧墙祸
燕少千才出济南府不久,一只信鸽自闻人辛手中放出,却是直奔潼关飞去。那鸽子腿上绑着的是给韩若鲤的军令,必将赶在燕少千到达长安之前送到他手里。
眼看着那一点白羽在空中消失,闻人辛转身进了帅帐,一眼便是目光涣散的燕礼恭,走近了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心下又是一阵冰凉:为了那个人,一定要这样吗?
“陛下。”轻声开口,是不忍,还有不甘。
“嗯?”燕礼恭应了一声,却连头也没有抬。
“韩侍郎不日便会率兵抵达烨州,您的意思是?”他这一问惊得燕礼恭站了起来,“什么!你让韩若鲤弃潼关攻烨州?”
“潼关有骁骑参领魏江,况且就算韩若鲤在也未必就敌得过陈柏,如今烨州才是肃军的空门,不趁此时夺下,我军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面对燕礼恭的质问,闻人辛迎上他冷绝的目光,一脸正色。
金州、豫州、济南府已陷肃军之手,汴京屏障房州已破,南方诸镇皆掌于沈晗之手,汴京兵败只是时日的问题,如此,东南七郡早晚都得归到燕少千名下。
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