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千,为师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回去时你可要好好看看。”微微勾起的唇角,是春水难匹的温柔。
“我们先回去再说。”牵起越微人的手,燕少千欲站起身来离开。
“先做一件事。”那美丽细长的眼睛看向燕少千时竟显出几分痴迷,“否则,你不可出你三十七叔周围百丈。”
燕少千有些错愕,依旧不明就里。
“他给自己种了母蛊,待为师给你解了半月相,我们再回去。”伸手理了理燕少千微乱的头发,越微人笑笑,“你这样回去,会吓着别人的。”
“别人关我什么事?你又没被吓着。”燕少千撇了撇嘴,理所当然地说出心中所想。
“不是教过你,女为悦己者容吗?一点也不长进,白费了为师十三年的口舌。”笑意不减,越微人佯作发怒,斥责起燕少千来。
他二人言笑晏晏,红黑交映之间毫无其他人插足的地方。燕礼恭站在一旁,一条蛇盘旋上他的心,渐渐收缚,越来越紧,那蛇吞吐着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心,冰凉的触感冻结了所有的温情。
“怎么解?”燕少千随意地问道。
“解的时候不就知道了?”越微人避开她的问题。
“那你早不给我解?害我在这里给别人做奴才。”燕少千修长的眉又是上扬成凌厉的弧度。而燕礼恭成了她口中的别人。
“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要有长进。”越微人笑着回答道,“让你跟为师较劲,不就是打了你吗?至于使那么大性子?”
“哼,与尔斗,其乐无穷!”扭过头去,那轻快的语调透着心性中最纯善的恶意。
听的人,一个无可奈何,一个遍体鳞伤。
燕少千在宫中半月以来,虽是时常与燕礼恭相谈甚欢,可从未显出亲近之意,如今却像个孩子一般在越微人跟前斗气,燕礼恭看在眼里,微敛的眼睑遮住了眸色中泄露的所思所想。
“把手伸过来。”很平常的语气,可燕少千很听话地伸出了手,而燕礼恭的脑海里尽是那人痛到昏厥也不肯妥协屈服的眼神。
挽起燕少千的袖子,仔细地看了看,又放下,失笑般的说:“不是这只,把那只手拿来。”
“真麻烦。”燕少千小声嘀咕着。
“你还有理了,谁自找麻烦的?”一个随意地反问,越微人就令素来伶牙俐齿的燕少千乖乖闭嘴了。
种了蛊虫的手臂暴露了出来,常年习武的手臂,修长匀称,柔和的肌肉线条蜿蜒成起伏的弧度,充满力量感的同时有一种难言的美丽,甚至,可以称得上诱惑,与当时无异。
只那中央的一点嫣红灿然得堪比盛开的三月桃花,燕礼恭看着那动人的颜色,觉得它是如此的刺目,甚至,带着嘲弄的讥讽。
越微人优雅的食指轻轻地触了触,抬首问了句:“有感觉吗?”
“没有。”老实地摇了摇头,燕少千答道。
“那便是最好了。”如此便不会痛了。
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布,展开,上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金针,越微人一边取针,一边嘱咐着燕少千:“为师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如有不测,你出了宫就去找摇光。”
“你怎么会不知道?”燕少千的印象中越微人是无所不能的象征。
“为师怎么会知道?为师是人,又不是神,没试过啊。”一根长约三寸的金针扎入燕少千的肌理,越微人如画的远山眉微微蹙起。
“哦。”觉察不到金针刺入的感觉,燕少千仔细看着越微人的动作,又问道:“你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也没有抬头,越微人简单地像在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别说话,好好看着。”
他没有抬头,不是因为专注,而是因为不敢,他怕他的眼睛泄露了他的想法。而燕少千太熟悉他,熟悉到每一点一滴都已浸入骨髓般深刻,于是,她听话地沉默了。
愿意为救我而犯险吗?燕少千在心里自嘲地问。为什么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呢?
一片锋利异常的银刀划开燕少千的手臂,切的角度极好,甚至没有划开血脉,肌肉显露出来,新鲜的红色,但没有流血。
小心翼翼地剖开那道血液奔涌的经脉,然后,飞快地剜去自己掌心的表皮,越微人将手覆在那鲜血即将汩汩流出的地方。
血脉相融吗?燕少千看着越微人的动作,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她是没有知觉的,至少这只被剖开的右臂没有,然,越微人有,那么他该有多痛呢?燕少千不得而知。
他饱满的额头被漆黑的长发掩着,艳丽的梅花烙隐约可见,细细的汗珠散布在上面,仿佛沾着露水一般,似有似无间成就冬日的奇观,只可惜如今是晚夏,不是初冬。
燕少千可以感觉到一股炙热的气流在体内穿梭纵横,那强劲的真气鼓动着筋脉,似乎将什么东西从其中抽离出来。
眼见着燕少千白玉凝脂般的肌肤下浮起一团小小的突起,燕礼恭觉得身体内的母蛊在挣扎,他慌了。
怎么办?就这么看着越微人帮燕少千解了那半月相吗?虽然他曾有杀了燕少千的念头,可终究是舍不得,让越微人帮她解蛊似乎是唯一可以让她摆脱变身命运的方式。
但,他不甘心,不然也不会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以留下燕少千。难道晚了十三年,就是晚了一辈子?他又忘记了,他是燕少千的三十七叔,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男人。
那小小的突起前移着,逐渐靠近了那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那个男人优雅的手握着燕少千修长的臂,和谐得太过刺眼。
如果那个男人死了,这该有多好?再也没有人可以带走燕少千,去了蛊虫的燕少千功力大减,必将敌不过辛,那她就可以永远留在爻园里,做他燕礼恭的解语花。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一个念头冒出来,它便会疯长,盘亘在你的脑海里,搔挠着你的心,越发的清晰。
那就让他去死吧,反正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命也不少,也许辛现在已经得手,燕肆湖已经死了,如此再多那男人的一条命,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那缓慢移动的蛊虫此时正穿过越微人的掌心,就快要进入他的身体,还差一点点,只要用他无匹的内力将半月相化作齑粉,便大功告成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那蛊虫才钻入掌中,燕礼恭的唇角勾了勾,隐晦的琥珀色眼里一道厉光射出!
第三十六章 微斯人
感觉到身侧的人浑身一瞬间的紧绷,越微人心下一惊,立刻提起十二分的警惕,然而,有些事不会因为你有所警惕便不会发生,所以他仍就是没有来得及阻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没入掌心的“半月相”于刹那消失无形,饶是他内力丰厚,然,没有着力之处,空有真气也是枉然。
燕礼恭阴冷地注视着越微人,他体内的母蛊正在迅速地穿行,这就意味着那人体内的子蛊亦是如此。
冷汗须臾间已是浸透了越微人的后背,他看向冷笑着的燕礼恭,只说了一句:“果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迅速将手掌自燕少千臂上移开,飞快地给她包扎好,右手飞舞,燕少千左臂上直直立着四十三根近一尺长的金针,寒光闪闪,直指人心。
看出越微人的异样,听出那句话的意思,燕少千抬眼,“你对微人做了什么?”
燕礼恭尚未开口,越微人慵懒沙哑的声音已然响起:“没什么,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复又紧张地问道:“少千,眼下你觉得怎样?”
不去理会越微人的问话,燕少千起身来到燕礼恭跟前,无情的慈悲目又恢复了往日的通透,“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说了吗?没什么,一件小事,不足挂齿。”燕礼恭见燕少千一脸冷然的样子心中又是一凉,无心维持平日里谦恭礼让的表象,极其少见的痞态重新展现。
厌恶眼前这个金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男人,燕少千转过身,“我觉得还不错。不过,微人你最好说实话,他对你做了什么?”
“别管这个了,既然蛊算是解了,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优雅地站起来,从容地行到燕少千身侧,牵起她的手,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伸出的是右手,而那只掩在袖中的左手正滴着鲜血。
“把左手包扎一下再走吧,我不希望微人完美的双手从此不堪入目。就算是有疤痕,也不必太难看吧。”不动声色地提出建议,燕少千闪电般的拉住了越微人的左手。
这一次,她很轻易地得手了。她突袭越微人从未成功过,因为那人太强大,不管她有多快,都永远快不过他。而这一次,她赢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也许,她该说:赢得毫无悬念。
挽起越微人红袍的宽大衣袖,原本完美的左手鲜血淋漓,剜去皮肉的那一块,红得有些刺目,而真正触目惊心的根本就不是淋漓的鲜血,而是那周遭皮肉上微微显露的蛇鳞。
缓缓地放开那只手,燕少千平静无波的嗓音响起:“微人,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她看向那双流光潋滟的细长凤眼,低低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的哽咽,“既然我是摩呼罗迦,那便是吧。那又怎样呢?变成巨蟒吗?难道变身巨蟒的我,微人就会弃之不顾吗?”
那平日里飞扬的长眉此时弯曲成美好的弧度,令无情的双眸多了三分从未有过的温柔,“微人这样,少千是会心疼的。”原本刻薄的双唇,浅浅地一弯,是一个意蕴缠绵的笑。
仿佛不经意间,什么东西从燕少千身上褪去了,恰如燕礼恭曾说的,这块璞玉甚欠雕琢,而现在,她就是那已经细心雕琢的美玉,正渐渐散发出原有的光华。
“少千不是一向没心没肺吗?为师救了你,你就心疼为师了?”调侃的笑语,听来却有空空的虚弱。
“少千,是有心的。”没有多说什么,燕少千只是轻声自语,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似羸弱的蝴蝶。
她是有心的,怎么会没有心呢?只是这心冷了点,但十三年的朝朝暮暮,那冰冷的铁石心早已被越微人捂热了。
“如此甚好,也不枉为师这些年的任劳任怨、劳心劳力啊。”艳丽的笑胜过春日里怒放的牡丹花,而看在燕少千的眼里,那是凄艳哀绝的悲歌。
“你会怎样?”她想知道,这一次冒险,后果究竟有多么严重。
“呵呵,本来是不会怎样啦。不过那小子使坏,所以才变成这样的。”越微人委屈兮兮地摆了摆左手,“少千啊,为师受伤了,回去你做桂花糕给为师吃,好不好啊。”
燕少千皱了皱眉,“别装了,说实话。”
“就是为师受伤了啊。”越微人依旧无赖。
“恩?”燕少千横了横脖子,瞪住了正在装疯卖傻的越微人。
“不要这样啦,为师不是好好的吗?就凭越微人三个字,你就该知道为师会没事啦。”从未这样讨厌越微人的笑靥如花,燕少千真想挥过去一掌,打飞那张绝艳脸上的笑容。
“他中了半月相。”燕礼恭再也无法忍受眼前堪称死皮赖脸的越微人,冰冷的声音宣告了最终的结果,“他不是摩呼罗迦,催动蛊虫,他会疼痛难忍,若母蛊亦在人体内,凭控蛊者的意愿,蛊虫可以蚕食他的内脏。”
顿了一顿,燕礼恭用他那琥珀色的双眸定定地看向燕少千:“只要他离朕百丈之外,必将昏迷不醒,届时周身布满蛇鳞,却毫无知觉。”
饱满的双唇一张一合,那无情的字句传入燕少千的耳中,激起慈悲目中阵阵涟漪。
“为了救你,他还真是舍得啊。”那嘴角一缕戏谑的笑招摇着辛辣的嘲讽,“原是不会有事的,不过,朕不想他活着。”
缓缓地行到燕少千跟前,轻佻地勾起一绺褪去赤色显出墨黑光泽的发丝,他毫不忌惮,越微人此时自顾不暇,根本动弹不得,“少千若想让他活着,朕倒可以考虑考虑。”
“老是用这一招,”燕少千轻巧地从他手中取回那绺头发,不咸不淡地问道:“你不嫌腻味吗?”
空空如也的掌心像是在嘲笑他的老套,燕礼恭想起当初他就是拿着韩家父子的性命要挟燕少千种蛊的,如今他故技重施,正拿着越微人的性命要挟她留下来。
“兵不厌诈啊,三十七叔。”如同平日的闲谈,燕少千依然如故。
“你不恨朕吗?”燕礼恭迷惑了。
“不。”燕礼恭内心一阵狂喜,然,下一刻他便坠入阿鼻地狱,“恨需我分一片心给你,而你,不配。所以,不恨。”
痛到极致,失去知觉,便是不痛;怒到极致,出离愤怒,反露笑颜;那么,恨到极致,无可言说,是不是就成了不恨呢?
又或者在燕少千心里,爱与恨都是极费心力之事,无爱,又怎会有恨呢?
而不管是哪一种,都可将燕礼恭的一颗心伤到不可再伤。
“你可知微人二字,究竟作何解?”燕少千面带浅笑,仿若没有说过伤人之语,那刻薄的双唇间吐出一句毫不相干的问话。
“我六岁的时候见到微人,喜欢他阿修罗王般的哀艳凄绝,第二天,我曾问他,微人二字究竟作何解。他说,微人,就是小人,小人才可以陪我这个小鬼长戚戚,即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她复又看向面色已显出苍白的越微人,华丽的中音愈加如春水般温柔,“可是,离开微人的少千细细想来,却寻到一句:微斯人,吾谁与归?如果没有了那个人,我与谁一道归去呢?”
英气逼人的脸重新面向燕礼恭,往事的痕迹已经消散,“阿修罗王岂会困于囹圄?摩呼罗迦岂可受制于人?今日,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那飞扬的长眉依旧宛若欲飞的凤凰翅,只那斜飞的角度太过残忍,多看一眼,就多增几分寒心。
“微斯人,吾谁与归?”燕礼恭喃喃低语,重复着那句轻盈的问句,琉璃光暗了三分,琥珀色亦是淡了三分。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了你,朕该同谁一道归去呢?”凄凉的问话,恳求她一丝怜悯的慷慨施舍。
可是,一个连恨都吝啬给予的人,又怎会施舍一丝同情?于是,刻薄的双唇继续刻薄的言辞:“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搀扶着越微人,燕少千留下一座余音缭绕的华屋,空剩寂寥。
“你会后悔你的所为。今日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暗处的那个人,而是因为我不愿你死在我的手中。你将失去所有,你的帝位,你的江山,你的子嗣,你的一切!”
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如同一个可怕的梦魇,死死地纠缠着燕礼恭。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呆呆地坐在原本燕少千躺着的紫檀雕龙玉凤床上,紫檀宁静的幽香飘入他的胸腔,却平复不了他的内心。
“陛下。”一声轻轻地呼唤,像一双温柔的手,微微地暖了他的心。
“辛,朕错了吗?”燕礼恭背对着闻人辛,双肩耸动。
“陛下怎么会错呢?只是执着已成了业障。”就像辛一样。
“业障便业障吧,那又如何呢?”低沉的嗓音透出近乎决绝的自暴自弃。
听在闻人辛的耳中,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无奈亦是无力……
第三十七章 红颜怒
燕少千心里的越微人永远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完美无缺,这些都是他的代名词,而现在,她的神每走一步都似在作最痛苦的挣扎。
“真是狠心啊,果然不愧是少千的三十七叔呢。”就算是虚弱到要倚在燕少千的身上,越微人依然表现出一贯的喋喋不休。
“你给我闭嘴!”燕少千实在没有心情跟这个装嫩的男人对话。
扁了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