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她在这内廷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
燕礼恭亦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燕少千下垂的发丝上,那一点微微的红色,就着烛火,莹莹的,竟像在发光。
他记得非常清楚,燕少千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许是这么多年越微人帮她打理得甚好的缘故,那三千青丝如锦缎一般,衬得她一袭墨色的天蚕锦衣都有些黯然失色的意思。
可这才在宫中呆了不到半月的时日,怎么就显出了红色?再看了看她耳上显眼的莲花印,燕礼恭的心“咯噔”颤了一声,难道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那人的发,柔顺的青丝握在手中,充满了整个手掌,连带着那颗心也满了。他突然很想永远抚着这一把青丝,永远不想放手。
然,他不得不放手。
因为,越微人来了。
一袭红衣如血,飘然而至,毫无声息。
只静静站在昭德殿的门口,身后深夜暗如漆,月色凉如水。
只远远看着燕少千凑近燕礼恭胸口的脑袋和那一只将离未离的手,一言不发。
似乎感到空气中突然增加的压力,燕少千抬起头看到的便是红衣猎猎随风而动的越微人,“微人?你怎么来了?”那点许久之前的怨气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越微人不语,只是缓缓地向前,宫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射在昭德殿的中央,飘摇又凄凉。
步步移来,是一路散尽了的盛开的曼陀罗,是一路飞舞着的翩跹的凤尾蝶,彳彳亍亍,直到停下。
漂亮的凤尾般的眼角流泻出赤色的光华,轻轻的、华丽的、动听的、沙哑的、慵懒的美妙声音只简单地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异口同声地回答,只是,一个坦坦荡荡,一个遮遮掩掩。
燕礼恭此时已是收回了那只覆在燕少千头发上的手,而越微人的眼睛依旧盯着方才他抚过的地方,眼中寒光一闪,霎时,舒展的远山眉蹙了起来,少千的头发……
那是他最熟悉的人,十三年来朝朝暮暮、时时刻刻看在眼里;那是他最珍惜的发,十三年来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握在掌中。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之处,那暗红色的微光怎么会出现在少千的头发上?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到燕礼恭身上,带着质问的意思,“少千的头发怎么了?”
燕礼恭从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不久前才经历过在那人手中窒息昏厥,那种死亡的威胁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任怎样努力都摆脱不掉。
再加上那人阿修罗般的凄艳哀绝,仿佛地狱幽冥似的阴冷残酷,不能触怒,他只有回答:“朕不是很清楚。”
其实他是知道一些的,但那似乎太过灵异,尚未确定之前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你不清楚?”
“你不清楚谁清楚?”
“少千这么些日子难道不是在你这三十七叔跟前吗?”
刻意突出了“三十七叔”这四个字,几个追问教燕礼恭也无法辩驳。
他无法辩驳的不是越微人的发问,而是对燕少千的亏欠,也许如果不是自己多疑,如果没有那蛊虫,事情就会很不一样吧。
“怎么,融帝不是辩才无碍,犹擅四两拨千斤吗?如今怎么无言以对了?”越微人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分。若是少千真出了什么不测,他定会教眼前这小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一声“融帝”提醒了燕礼恭自己的身份,那种被胁迫的屈辱感令他愤懑不平,同时奈何不了眼前人的处境让他无能为力,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人又有谁奈何得了?
但没有关系,琥珀色的眼睛暗了暗,燕少千在他手里。“放肆,竟敢同朕这般说话!”
越微人也是神色微闪,至今还没有人敢对他这样出言不逊,那双平日里柔若春水秋波的眼睛里风云突变,两道眼刀飞射而出,下垂的衣袖因了一份怒气竟盈盈鼓动。
燕礼恭也不畏他,凉凉地继续做他的恶人,“朕的确不清楚,你就算杀了朕,朕还是一样不清楚。”说完,瞥了越微人一眼,可视为挑衅。
越微人此时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杀了他意味着少千必死无疑,他这是在拿少千逼自己,于是拂了拂衣袖,重又恢复一派从容淡定,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优雅,问道:“那你给少千种的究竟是什么蛊?”不卑也不亢,正是谈判的样子。
思索了片刻,燕礼恭才吐出三个字:“半月相。”他并不知这蛊究竟有何不妥,历代大暨帝王代代相传的母蛊,批注上只一个“痛”字,还有,一幅摩呼罗迦神像和一对莲花印。
他不知道并不意味着越微人也不知道,“天府令考”莫取元留下的手札中曾有记载:半月相,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所留之种蛊,乃万蛊之王,看似温存平和,实则霸气十足,唯皇家帝气可养,以至大暨帝王代代相传,更有甚者,以身饲蛊,只为再塑龙脉,重振帝星。
凡人得中此蛊,则无异状,催动蛊母,痛而不可挡;然,凡有帝星命格之人,抑或非肉体凡胎之神骨者,得种此蛊则盛帝气、现元神。
燕少千当年于七杀楼内触动的摩呼罗迦像昭示着她“九凤朝阳”之相,越微人曾为其卜命,与“天府令考”所料一致,“紫薇入命,七杀星动”,却是帝星无疑!
如是才千般疼爱、万般腻宠,护得一时是一时。此刻,天际将星正盛,帝星黯淡,紫薇相携,大有侵皇之势。
可是,这跟燕少千的头发又有什么干系?原先燕少千发若流泉,漆黑如墨,再如何也转不成红发飞扬的样子。正在思索之际,燕少千一走到跟前,扬首轻问:“微人,有什么不对?”
微微高昂的头颅,修长的脖颈越发的高贵,沿着弯曲的线条向上看去便是精致的耳垂,上面左右各一明显的莲花印,灼灼的刺人,难道是……
越微人怎会不知这莲花印是用作封印帝星的?半月相与莲花印相生相克,可若不及时除去幼蛊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往深处追究,眼前这情状正昭示着:少千绝不单单只是帝星而已,还有可能是摩呼罗迦神转世,八部众里的力量之神,蛇尾人身、红发招摇,连嗜杀魔神阿修罗王也忌惮三分。
“半月相”之所以称“半月相”,是因为蛊虫得饲半月之时可令饲主显出前世样貌,若燕少千真是摩呼罗迦神转世,就意味着三日之后,将现蛇身!
但莲花印在耳,如何不伤燕少千而灭帝气王蛊,这让越微人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第二十七章 妙华莲
燕少千当日离开越微人之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要他手里的七宝玉珊坠,我要救韩家父子,我做的很对。”
那时的越微人沉浸在打了燕少千一巴掌的振动里,没有在意,如今这句话却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挥散不去。
七宝玉珊坠!轩辕氏用以封印邪神蚩尤之物,难道少千耳上的莲花印是由七宝玉珊坠处得来?这七宝玉珊坠原是韩太傅之物,那么韩太傅究竟知道些什么呢,越微人疑惑了。
可已经没有时间再疑惑下去了,想到此处,越微人红影飞闪,携了燕礼恭就向宫外奔去。燕少千虽是一头雾水,但不管是作为越微人的弟子,还是作为燕礼恭的侍卫,她都理所当然地应该跟着。
于是,那夜的大暨皇宫上空有三道人影飞闪而过,与此同时,月辉明丽的夜空三条星轨悠然交汇,只是,那忽闪的微光太过隐蔽,竟没有人发现。
只除了一个人——韩赣显。
此时韩府里“菡萏池”中水波剧动,然,亥时无风。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逃不过啊。”当亥时仍坐在池边,不知是正在赏月,还是正在观星的韩太傅站起身来,三人的身影已然落定。
“都来了啊?”平静的一问,似闲话家常一般,然后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红、蓝、黑三道人影,早就预料到的事,唯独来得似乎早了些。
“是的,都来了。”越微人回答得太过礼貌,不复平日的云淡风轻。
“这孩子啊,一点也不像她娘。”对着越微人,韩赣显指了指燕少千,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如此甚好,傻人总是有傻福的。”越微人现下倒是不急了,与韩太傅二人月下闲聊起来。
“的确,燃嫣是很聪明,却没有福分。”韩太傅飘忽的言语显然泄露了一些前尘往事,燕少千顿时捕捉到这点不寻常的信息,眼神由原先的茫然变为现在的热切。
“既然来了,想必是觉出些什么了。问吧,老夫绝不会有半分隐瞒。”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什么必要了,再者,怎么隐瞒呢?眼前的越微人是绝对惹不起的,别看这男人此时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样子,那日他要杀融帝时,可是眼睛眨都没眨。
还有站在一旁看似受制于人的融帝,也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主,任自己被提来韩府,想必也是有些怀疑的吧。还有那酷似肃王的燕少千,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似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实则玲珑得厉害。
被这三人盯上,任谁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吧。韩赣显尽心尽力地做了这么些年太傅,外人道是刚正不阿、正直无私,实则是没有完全退路啊。
厉帝在时定下的契约,不做满这么多年,谁也别想好过。可真去做了,也未必舒坦到哪里去。
既得了韩赣显那句话,越微人也就索性直说了心中疑虑:“敢问太傅,七宝玉珊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话,韩赣显眯了眼,看向燕礼恭:“陛下,不知此物可在身上?”也不用行礼了,说完这一切许是命都不在了,还管什么君君臣臣啊。
燕礼恭也是很配合的,有母蛊在手就等于燕少千在手,有燕少千在手就等于越微人不得轻举妄动,如此,这拿来做诱饵的七宝玉珊坠还有什么用呢?不如取出来解个惑,爽快地从袖中取出那坠子,交到韩赣显手中时又说了一句:“爱卿今日放肆了。”
七个字就是一道赦令,此时还计较礼仪,许是将来要留着韩太傅的命的,韩赣显也是明白人,立刻恭敬起来:“臣知罪。”谁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啊,韩太傅正直归正直,却也不是迂腐到那番地步的人。
手中的七宝玉珊坠在一轮明月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韩赣显也没有任何迟疑,使劲儿一握,中央那颗赤红的珊瑚珠子便裂成了两半,里面镂空了,正是莲花印的形状!
“如各位所见,莲花印取自七宝玉珊坠,乃封印帝星之物。”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估计那三人也都明白了。
“帝星?那朕是什么?”燕礼恭已然清楚了,一瞬间,五年来登临帝位所受的苦楚齐齐涌上心头。既然有帝星,那他究竟算什么?难道是个笑话吗?忍了这么多年,原来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面对燕礼恭的质问,韩赣显倒也算从容不迫:“陛下多虑了,陛下登临九五,自是帝星无疑,只少千也是这命格,帝星也是有强弱之分的。”不然他也不会忌惮这二十一岁的小儿这么些年。
“若是解开封印,又会如何?”越微人才不管什么帝星孰强孰弱,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开那莲花印给少千去蛊。
“这……”韩赣显看看燕少千,又看看燕礼恭,犹豫的神色让越微人的心又揪了一把。但还是要问清楚的,于是极是客气地说:“太傅但说无妨。”
“取而代之。”简简单单四个字如一阵霹雳,划开了燕礼恭的心头,“谁封印了她?”
失神一问得到的答案似乎也是合情合理,“先帝吩咐,臣从命。”
不过,燕礼恭没这么好糊弄,想这韩太傅提起孟燃嫣时的神色,应当也是陷入情劫未出之人。要封印这孩子,孟燃嫣这个做娘的怎么会舍得,那韩太傅又怎么会舍得呢?必是有更难堪的事在背后。
再说了,厉帝是什么人,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会不知?斩草除根才是正道。
于是也就继续这发问的势头:“条件呢?”
想不到燕礼恭还会深究,韩赣显愣了愣,但谁让他先前自己允诺不会有半点隐瞒呢,所以老实说了三个条件:“一、六皇子戍边二十年,未经传召不得回京;二、微臣效忠陛下,直到陛下亲政;三、孟燃嫣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韩赣显的眼神又躲闪了一下,大概也就是他把孟燃嫣放走的。
燕礼恭忽然间也似乎看透这封印背后的意思,厉帝当政的时候,六皇子凭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子笼络了朝中的大半人心。
虽说有子如此,做父皇的应当倍感欣慰,可厉帝却是极不甘心,总觉得有这六皇子在,自己的江山皆由别人说了算。
这样也就罢了,连这皇六子的孩子也是紫薇入命,还是个女娃儿,大暨的江山如何也不能交到一个丫头的手里,如是便只有杀了这孩子以绝后患,但视孟燃嫣如命的燕礼慈又怎会答应?爱孟燃嫣过己的韩赣显自是也不忍心,于是便有了莲花印这东西。
不过看样子,韩赣显对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莫非爱屋及乌这种事的发生的确是毫无理由,不然怎么连情敌的孩子也这么关照。更何况,这孩子险些要了孟燃嫣的命。
然后,“思虑过甚”的燕礼恭又问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问题,但这却是燕少千最想问的,“你和孟燃嫣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是往事不堪回首?这就是!
元宵佳节,游街偶遇,才子佳人,甚好。
不过当佳人只有一个,而才子却有两个时,便甚不好了。
尤其是当前面两个人已是你侬我侬、情意渐深之时,那便更是不好了。而且,这第三者是有钱有权、有才有貌的六皇子殿下。
平日里,燕礼慈谦恭礼让、风流倜傥,可孟燃嫣就是他的业障,越是得不到,越是执着不已。终于,酒后乱性,霸王硬上弓,孟燃嫣从此就成了六皇子的人。这还不算完,珠胎暗结这样的事也顺道一起发生了。
事后的梦娇娘也不寻死觅活,只是恨燕礼慈入骨,但产下燕少千后,便突然通透了起来。初为人母,眼里只有这孩子,其他的便是浮云了,都随风散了吧。
如果韩赣显没有随厉帝来到肃王府,浮云就是真的散了。可事情总与人的意愿背道而驰,继而南辕北辙。
故人重逢,原是乐事,不然人生三大乐事中怎会有“他乡遇故知”?但加上一个孩子,还是厉帝准备赐死的孩子,那就不是乐事而是悲剧了。
要保那孩子,只有一条路,契约与封印,老奸巨猾的燕胤隆容不得自家小儿的心思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素来好色的厉帝看到孟燃嫣又是一股酸味上涌,非杀了梦娇娘不可,不得已,燕礼慈与韩赣显铤而走险,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才让孟燃嫣多活了六年光景。
这一段辛酸往事韩赣显才说完,燕少千便扭头就走了,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长安城,那什么帝星不帝星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是全然不在意的。
不过,越微人就不同了,半月相仍在燕少千身上,他不能冒险。
燕礼恭也有另一番心思,不将燕少千困在掌中意味着他帝位不保,而且内心那少许的不舍与留恋又悄悄冒出头来……
第二十八章 离魂变
于是,才走出三步的燕少千停住了。
痛,痛到浑身的每一寸都背离了自己的意识,肉体从里到外都在遭受着凌迟般的痛楚,她动不了,一切的力量都用来阻止自己叫喊出声,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