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再战一场。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只死去,即使还剩下一只,也不足以和长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声音飘忽,高深难测。
“怎么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请求觐见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经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场战争就会开始。不!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哪一只老虎……会死?”长公主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冈无畏、费安、程奎,还有古月衣。诸侯的名将们将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殇阳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雷碧城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将们的头颅被悬挂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长公主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碧城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白毅和息衍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长公主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我会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的结束。长公主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我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萧杀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纱幕飞扬,雷碧城的黑袍也鼓着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着竹塌两侧的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长公主衰老中依旧透出绝丽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雷碧城,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白氏转机,”她终于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碧城先生的神赐给我们的么?神对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嬴无翳取得天下,还是我们白氏国祚绵长?相比白毅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白氏和嬴无翳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系!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协助嬴无翳杀死白毅,那么白毅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长公主,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争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嬴无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动长公主的地位。长公主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于我所信奉的神,他并不偏袒长公主,也不偏袒嬴无翳,长公主被它选中,只是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标,恰恰是他所需要的。所以他差遣了我来,把他巨大的力量赐予长公主使用。”
长公主和雷碧城对视,两个人的目光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将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于长公主无法抗拒雷碧城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着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碧城先生的目光,还是十一年前那样的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长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着历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雷碧城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长公主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白氏,蔷薇皇帝不甘心,风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雷碧城如影随形地追问。
“力量,”长公主回答,“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长公主,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宾服!”
“不!”雷碧城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神的主宰!神的主宰,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根本!”
“神的主宰?”长公主骇然。
此时的雷碧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首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动般狂乱不安。
雷碧城大步而出,踏上了步桥。此时他暴露在天空下,黑袍飞扬,像是随时可以凌空升起。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本该是正午时分,即便阴天也是光线充足的,可是这个时候周围黑得像是夜里。狂风中像是带着鬼神的怒吼一样,吹得天地间飞沙走石。长公主惊恐地冲出纱幕拉着宁卿的手,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见雷碧城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桥上。
“神的主宰,从天地的开辟,到万物的生长,到灵魂的凝聚和溃散,无处不在。它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是不能逃避的囚禁,是笼罩在世界上方的手,转动着时间的轮盘。”雷碧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轰隆隆地带着回声,震耳欲聋,“臣服于它的人得到它赐予的福祉,妄想挣脱的人被迫臣服。没有一片空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逃脱规则的掌握,它就在我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比钢铁更坚固、比岩石更沉重地存在着!”
风势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改变,风化为了龙卷,数十顷水面上,狂风带着数十条水龙升空而去。银色的水龙在一片漆黑中反射不知哪里来的光,长公主能够清楚地看见水龙中裹着无数的莲花残枝。
电光割裂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像是敲打着一面硕大无朋的铁锅,而这面铁锅,就扣在世界的上方。它被电光割裂的地方,短暂地露出了外面比太阳耀眼一千倍的神光。
倾盆大雨,刚才被龙卷迅速抽走的水以同样的速度返还了人间,根本没有所谓的雨点,雨落的时候,就是一根根手指粗的水柱笔直地下坠,打在步桥上噼啪作响。雷碧城的黑影还在那里,张开了双臂,任雨水冲击自己的身体。
长公主觉得水阁就要塌了,她像是个孩子一样,在自然的伟大力量面前无所适从。她一手抱着头,一手抱住宁卿的腰,放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被雨声和风声完全吞没。
雨下得极快,停得也极快。天空中的乌云从正中裂开了一个口子,天光如柱,从那个缺口洒了下来。从那个缺口开始,云层一片一片地崩溃掉。剧烈的风从天空正中央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把云层的碎片扫荡一空,转眼就是烈日如焚。
长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嫩绿色的莲叶尖从水面下升起,不是一处,而是同时数百数千数万枝。莲叶展开,亭亭如少女以足尖而立,而后再展开如圆盘,池面上一瞬间满是绿意,青蛙跃入水中,水波潋滟。涟漪中白色的莲花花蕾冉冉从水中升起,花蕾上的水珠尤然没有落下,莲花已经盛开。成千上万的花,风吹来像是仕女的衣袖那样盈盈舞动。
此时的雷碧城含笑而立,他从身边摘下一朵莲花,平平地捧在掌中。
他摘完了,风就变得微凉起来,一阵一阵地扫过池面。秋意浓郁,充塞四周,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弥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的花瓣在风里零落,复而飞扬,重又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转,沉入水底,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那些纵横在池面上的枝条褪去了绿色,变得漆黑丑陋,盘结在水面上,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质朴苍凉:
我有枯木琴
山中奏古调
花开无人采
零落已千年
歌声隐没,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依旧是一池平静的水面,横着秋末的莲枝,一个黑袍老人站在步桥之上,他的掌中平托一支还沾着露水的白莲花。长公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许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间被摧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雷碧城再次踏入水阁,将那支白莲恭恭敬敬地献给长公主:“这便是神的力量,生死荣衰盈亏往复,无不可以被驾驭。我不过是他的一个使者,他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于水珠。而他已经把这伟大的权柄赐予了长公主。”
长公主呆呆地握住那支莲花,用尽全力,把花梗都挤出水来。那是一朵真正的莲花,是这里生长的莲花。这里是她的凉宫,她熟悉这里盛开的花,这是不可能被伪造的。而在深秋一切凋谢的时候,一种她不曾真正领略的伟大力量让她看见时间的迅速流动和造物的生死轮转。
她颤抖着把莲花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对着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着她俯拜,像是奴仆面对主人那样。
“为什么?”长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摇着头,“像你们这样的人会挑选我们?你们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你们可以做到一切。”
“你们就像古伦俄!对,你们和古伦俄是一样的!”她想起了这个名字,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乌发散乱,“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这样的神迹而疲惫不堪,他委顿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着:“因为神的力量虽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但是他有一个缺点,连我们这些信奉和追随它的人都不能讳言。神的力量,无法改变人的心。”
“人的……心?”长公主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茫然。
宁卿上前一步弯腰,准确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莲。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着白莲的花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迹,连我这样的瞎子都能够感觉到。刚才风初起时候,忽然觉得像是听见父亲又在对我说话。空气里,满是小时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头看着这个平静如初的年轻人,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他想起刚才的整个过程里,这个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长公主搂着,他没有挪动,脸上带着淡泊优雅的笑。
二
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并辔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息衍衔着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着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铛铛”作响。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长矛,他微微皱着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殇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并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于军事。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速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城关里却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熏黑的痕迹无处不在,路上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强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猝中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白毅低低叹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
白毅并不恼怒,也不笑,淡淡的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于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而且,若不是争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倒不至于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着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着烟杆,呼吸着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缰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息衍摸了摸下颏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将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殇阳关公干。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着,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缰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颜一笑:“现在这殇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纨绔,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首。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殇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确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发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着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只是天生一个名将的命,做不得什么别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将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着烟杆沉默。
两人又并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着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别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