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我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
珠儿在后面追着,轻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这么快就传到了天帝这里。我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外祖皇了呢?”
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我问:“只是不知道外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恕她不死?”
“是。请外祖皇屈法开恩。”
天帝又看了我许久,忽然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她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她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你不懂……”这样罗罗嗦嗦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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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夕阳西下时分,我在御花园回廊下,见到一个女人。
她出神地望着冬日萧瑟的荷塘,宛如一座雕塑。她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然而眼前飘着几片枯叶的池水,还有池畔黄叶已落尽的枝桠,却都仿佛随之焕发出令人窒息的迷人光彩。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那正是“那个女人”。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她似乎毫无反应。我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忽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转过身去。
“你是谁?”
她像是随口问道,我猜她也许并不真的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回答了:“五舅母,我是甄慧。”
她转过身,看起来有些困惑。她说:“你叫我舅母?啊,我明白了,你就是东府甄家那个姑娘,我听子晟说过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确实很美,难怪子晟那样喜欢你。虽然他从来都不会对我说,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
我很狼狈。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由子晟的母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因而有些无措。然而我很快想起了自己的决定,这让我冷静下来,也感到几分凄然。或许这就是缘分,我想。
她看着我,我发觉其实子晟的眼睛和她的是如此相像,仿佛都蕴涵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她忽然拍拍我的手背,说:“不要理会子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珍惜你。”
我吃了一惊。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颤栗传到她的手上,但她恍若未觉地顾自说下去:“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困惑地望着她,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却又宽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你看——”她指着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