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
他抬起头,看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静静地说:“既然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那就物归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护卫之下离开了帝都。
五月他渡过汾水,到达了赵延熙的大军中,然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边的云州。
公子玄翀和申翃,与他同行,然而队伍中,却不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
在临行的前一天,瑶英终于告诉父亲,她将留在帝都。
她没有说是为了什么,白帝也就没有问。
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只要你真的是为了你自己才这么做,那你就这么去做吧。”
泪光在瑶英的眼里闪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流落下来。
然而,听到这件事的玄翀,却异常愤怒,他大声责问:“姐,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们,离开父王?”
瑶英不说话。
“我知道你留下来,是为了要嫁给他!他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你还想嫁给他?他逼迫父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你。”
瑶英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么能这么狠?”静默了一会,玄翀轻轻地说:“姐,我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瑶英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好!”玄翀大声说:“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头发,像大鸦的翅膀般,瞬间遮蔽了瑶英眼前的阳光。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白帝掀起车帘,向后望去。
在积雪的城头,他看见熟悉的身影,那瞬间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对方的想法。
同坐一车的玄翀问:“父王,为什么你不让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说句话,也许她会肯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为什么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
白帝的声音,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伴随着车轴隆隆的声响,一起行向远方。
凌乱的朝局,也终于渐渐稳住了。
新辅相的人选,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个,顺理成章地给了蒋成南。
于是踏着柳荫蝉声,蒋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两年多。想起去时光景,蒋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璟出城相迎,便在城东桐山脚一片梅林中,为他接风。
“回来得正好,”石璟笑说:“刚赶上后日一场盛事。”
“哦?”蒋文韶扬着脸想了想:“册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这回轮到石璟诧异:“原来你还未曾听说?”
“我一路赶来,闭塞得很。”
“说来也不能全怪你,这事情也仓促得很,是玄帝——”
仿佛就是白帝离去帝都的时候,一个别号不胫而走。
玄帝。蒋成南在心里复诵好几遍,不由笑了:“玄帝,这真妙得很!”
玄帝,自然是白帝对应而来。可见民心当中,提到玄帝,必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白帝。远去东府的白帝,并未就此消失了他的影响,而年轻的玄帝要在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可想而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石璟续完他的话:“是玄帝和大公主的婚事,四月定下的婚事,方两月就办了。”
“这也难怪。大公主这一嫁,这局在白帝手里大约是不会再翻盘了。”
“真是想不到……”石璟低叹道。犹豫了一会,他终究将一个传言,也是深藏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听说那一位,竟是故意退让——”
他的手向东指。
蒋成南端坐不动,沉吟着、思量着,良久他抬起头:“那已经莫可究诘的过去了,你我只能看着前面的路!”
这样说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西方。在那里,一轮彤红的残阳半悬,余辉金黄,静静笼罩着几百年来岿然不动的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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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
“王爷在做什么?”
青衣走进房中,将一碗参汤置于白帝的案头,一面悄声地问。
正在奋笔疾书的白帝,停下手,轻轻揉了揉手腕,端起参汤来喝了两口,这才回答:“我在安排几件大事。”
“王爷想的自然都是大事。”青衣驯服地笑着,“只是该注意身子,别太劳累了。”
“嗯、嗯。”白帝随口应着,两眼静静地望着前方。青衣一见就知道,他的思虑又飘了开去,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青衣,你先等等!”白帝喊住她,“里面也有一件,是替你安排的。”
“我?王爷何苦为我操心?”
“你先坐着,听我慢慢给你说。”
白帝从桌上取过一只锦囊来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青衣从里面掏出一沓纸片,她跟了白帝快三年,也识得好些字,粗粗一翻,发觉全是房地契。
白帝说:“是给你的,可也不全是。这里有七八处的房产田地,尽够你过下半辈子,还有——我想将申翃托付给你。当然,那是在我死之后。”
青衣吃了一惊,“王爷为何要说、要说……”
“人总要死的,何用忌讳?我也巴不得多活几年,不过生死有命,也没有法子。何况,到最后,还能过得两年风平浪静、消遥自在的日子,我倒也知足了。”
青衣却在想,那么她的这些年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不由茫然。
白帝像是误解了她的沉默,他说:“青衣,我不是同你说笑,我是真真正正地托孤。你得要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肯答应我求你的事情?”
青衣惊醒过来,“王爷!怎么这样说呢?”
“那么,你肯不肯答应呢?”
青衣点了点头,低声说:“当然答应,王爷说的事,青衣几时不曾答应过?”
“那就好,东府不是久留之地,眼下的太平局面也没有几年好维持。我活着,或许还不会动,可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谁都想相安无事,无奈这办不到。这些年我看你,为人很本分,所以这个浑水你千万别淌,我也不想叫申翃再淌进去。我自己淌了一辈子的浑水,这里面的事情,我太清楚了。”
青衣说:“王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若真有那一天,青衣或随王爷去,或找庵堂出家,再不问别的事就是!”这样说的时候,她是真的这样想。死了也就死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人生,过下去又有多少意思?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叫你带走申翃——等我死之后。从此隐姓埋名,最好,一辈子做个百姓,平平安安地过一世就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白帝闭着眼睛歇了会,又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封信,是写给瑶英的。可你要记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投这封信!”
“我记住了。”
白帝将那封写好的信拿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提笔在最末写上日期:“帝懋六十七年七月初六”,然后封好,一起放进锦囊,郑重递到了青衣手里。
“多谢你了!”
青衣懵懵懂懂地接过了锦囊。眼睛却一直望着白帝,忽然,她哭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就滑落下来。
“别哭了。”白帝轻声安慰她,“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她擦干了眼泪,木然地跟着他出门。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不如意,虽然有这样的温柔,却只是对一个影子的。
东府消夏的行宫,傍临东海。出宫是一条山路,远远地就听见浪击岩岸的隆隆涛声。山顶路尽,一座八角的观澜亭,建在崖边,底下是陡直的峭壁,一波一波潮水喧腾而来,拍在山石上,溅开雪似的浪花,又喧腾而去。
四岁的小申翃,早已坐不住,一下车就叫着,跳着跑了开去。
青衣说:“申翃这两天迷上新鲜玩意了。”
白帝问:“是什么?”
“他带了来的,忍不到半个时辰,等着看就知道了。”
果然,不多时,申翃跑了回来,很神气地吩咐乳娘:“拿我的琴来!”
白帝大笑,“你会弹琴了?”
“嗯!”申翃得意地挺起胸。
乳娘从车上取了琴来,却是不到二尺长,一张小孩子玩的琴。申翃兴高采烈地玩起来,却又哪里是弹?不过叮叮咚咚地一通乱拨弄。
“吵死了。”白帝笑着皱眉,“你要是真想弹琴,父王过两日给你请师傅来。”
“好!”
青衣却说:“太小了吧……”
话没有说完,只听涛声之中,有种异样的急促声响,仔细辩来,是一阵马蹄声。白帝略感惊讶地望向来路,却见观澜亭外,一骑快马,未曾收住脚,来人已经滚鞍下马。
是黎顺。一脸的凝重,拜倒在阶下:“王爷,帝都有消息,天帝驾崩!”
白帝愕然地站起来,僵立片刻,却又缓缓地坐下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十七。”
“去得还安静么?”
“听说安静极了。只去前曾清醒过一阵,叫过先储的名字。后来……”
“嗯?”
“最后,是叫的王爷。”黎顺轻声地说。
白帝不作声,半晌,长叹一声:“唉……”两行清泪,滚下脸颊。
周遭一片默然。就连申翃也被吓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笑闹,然而看着眼前的琴,终究忍不住,伸出小手指,划了一下。
“呛”地一声,在低哑的抽泣声中,实在是太刺耳了。
乳娘吓得脸色都发白了。但白帝没有发怒,只是吩咐:“把琴收好吧。”
申翃不情愿地“嗯呐——”一声。
“听话。”白帝说,“你的曾祖过世,你该为他守孝。”
乳娘忙把琴端了起来。
“等等!”白帝忽然又止住她,“这琴哪里来的?”
乳娘支吾不语,青衣闷声解释说:“不知哪个箱子里的,叫他看见,拿去玩了。”
白帝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过琴来,手指在琴底某处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脸上是种说不清悲哀、感慨,还是茫然的神情。
青衣不知琴的来历,只隐约地看见那处似乎刻着一个什么字。黎顺却知道,那是个“翊”字。
“王爷,”他低声说,“大公主,现是天后了。”
白帝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手指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王爷……”沉默的压抑中,青衣轻轻地唤了一声。
然而白帝的思绪已不知飘到了何处?天边渐沉渐暗的夕阳,将最后的余辉映在他的脸上。石像般沉静的面容中,一双望向极远方的眼睛,显得格外冷峻、格外深邃。
忽然,他站起身,径直走向亭栏边,双手向外一送,将琴抛了出去。
青衣失声惊呼,申翃则将小嘴一瘪,放声大哭。
而白帝恍若未闻,只是默默地向下注视着。如秋日枯叶般坠落的那张琴,在浪尖闪现了一下,迅即没入被残阳映得殷红的潮水中。
2004/1/10第三稿
天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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