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军,此刻应当正在进行一场兵变,是否能够成功,就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邯翊说:“五天前我已经通知傅世充启程,即使东面不能成功,禁军也能守上一阵。只要……”
他迟疑了一会,“只要禁军真的能听我们的。”
兰王不做声,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有等邯翊说话,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辈子想要,始终没有得到的一样东西,如今却在你的手里。”
邯翊问:“是什么?”
兰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顺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语。
兰王又说:“这东西有时候一钱不值,可是有的时候却又抵得过千军万马。”他拍了拍邯翊的肩,然后仿佛很轻松地笑笑,转身走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并不轻松。
次日传来的军报,东军的先锋,已经到达了鹿州的边界,算来只要几天的时间,就能兵临城下。
虽然事态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气氛却很平静。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后的王牌,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点破。
这个人是文乌。“该下决心了吧?”他用一贯的语气说:“不会事到如今,你又改主意,要替他养老?”
邯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神色阴沉地看看他,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来,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摇头,“不行。”
文乌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忽然闹别扭的小孩子,讥诮地笑笑说:“如果事到如今,还要心慈手软,又何必有此一举?”
邯翊怔了一会,叹口气,说:“也许有别的办法。”
文乌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骘之色,“这个紧要关头,优柔寡断不得!你当初的决心呢?想想他当初杀你全家的时候,可有犹豫过?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们的把握便少一分?如此下去,说不定功亏一篑!”
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兰王一直在旁边听着,却始终一言不发。
文乌又说:“等到兵临城下,我们就全成了瓮中之鳖。你愿意等死,我却不愿意!所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都要去办这件事!”
说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拦在他身前,眼中闪动一种奇异的光芒,亮得骇人:“我不准你去!”
一瞬间,文乌像是被震住了。
“你说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声音变得极低,“没有他,便没有我。所以,有我在,非但我不会动他,任何人也别想动他。文乌,你记着我的话!”
文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顿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里?”
文乌远远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几坛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兰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让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护他。”
邯翊说:“我知道,我早已经加派了人。”
兰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问:“邯翊,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你另有原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为了瑶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呆滞,良久,他低下头,轻声说:“不,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宫变之后,瑶英是容华宫中最镇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让宫女们替她梳洗妆扮,脸上的神情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宫人们那天都很慌张,虽然这种事跟他们没有太多关系,可是总觉得大祸临头,很多人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哭泣。
这个时候,他们看见大公主水红的裙摆,如和风般拂过回廊,她的步态,依然平稳而从容,便不由地安心起来。
瑶英径直走向宫门,告诉禁军的首领,她要见她的父亲。
首领被她的威仪镇住,什么也没说,便去传达她的话。
不多时回来告诉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见到白帝。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好像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瑶英没有坚持,只说:“那么,我要见玄翀和申翃。”
顿了片刻,她又说:“去告诉邯翊,让我的弟弟们到这里来。”
半个时辰之后,乳娘抱来了申翃。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凶险,见了姐姐,就往她怀里扑,嘀嘀咕咕地说些听不太清楚的话。
瑶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过来又怎么样呢,真的能保住他么?
过后玄翀也来了,好像知道要在容华宫住一阵,携着惊涛。
瑶英装得若无其事,“要喝什么茶?我这里前天进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来喝?”
“好。”
瑶英就在房里点起小火炉,煮一罐水,等滚了,将香草一样一样地点进。她神情异常专注,仿佛这就是世间唯一的事情。
然而,还是有一点水珠落在水罐上,“嗤”地一声轻响。
瑶英轻轻吸了吸鼻子。
玄翀忽然说:“姐,我新制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听?”
又说:“也只有此刻了,以后还未必有机会了呢。”
瑶英低声说:“别说这种话!”
玄翀笑了笑,“他要是杀了父王,肯定也就不会留下我和申翃。不过,他肯定不会碰你的。”
瑶英咬咬牙,“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们,谁想要动你们,就得杀了我。”
这样说着,心里却也明白,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实也阻止不了。这样一想,顿时心痛如割,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样?
玄翀不再说什么,手指轻轻一抹,惊涛“琤”地响起。
起初调子还有几分凌乱,渐渐平静下来。
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冲和的琴音,还有回廊上,申翃快乐的笑声。
黄昏时分,邯翊走出乾安殿,这才想起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
奇怪的是,一点倦意也没有。
西面的天空,一片血红,大鸦怪叫着飞过残阳,投下黑色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都好像带着点不吉利。
内侍迎上来,“宫外有个女子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说是从梅园来。”
梅园。
真像是一处久远的传说,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
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隐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实是白帝的正妃。无论她在断发的一刻有多么惨烈决绝,时光都将她淡化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
或许,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传召。
进来的是个仆妇,从容行礼:“珠儿见过王爷。”她已经四十多岁,却依然是待嫁女子的打扮。
邯翊问:“姑姑有事么?”
仆妇说:“公主想见王爷,命我来请。”
邯翊踌躇了一会,问:“为了什么事?”
仆妇却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西城门外文素亭,公主在那里相候。”神情很是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去。
邯翊思量一阵,果然答应了。
总觉得,她忽然露面,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关联。
也可能,他只是想见见那个女子。
晨曦初现时分,邯翊的车驾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头望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马车陡然停下。
他回身,见眼前几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仆妇环侍,正中端坐一名青衣素妆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风拂过,“是北帝么?”声音就像盛夏里树梢的叶子,平稳得连一丝晃动也没有,显得淡漠而遥远。
邯翊有些迟疑,“不知道姑姑找我来,有何吩咐?”
她却不回答,静静地微笑了一下,盘桓在他脸上的目光,看得极深极深,好像那里有什么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后她说:“你陪我下盘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盘,想她总不会是特意约他来下棋的吧?然而这样美丽而清淡的女子,说出的话却有一种不容分辩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
“我知道你朝务甚多,不如我们只下半局棋。”甄妃说着,在棋盘上摆下一个局。
黑白二子交缠纠错,势均力敌。
邯翊沉吟了一会,落子东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这一子走得看来全无道理,然而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深意无限,不禁暗暗吃惊。连忙在东北应了一子。
甄妃接着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阵,却又落回东南。
十七八手后,方才那一子大显威力,西北、西南尽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应付,总算保住了东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说:“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叹了一声,“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这是我看别人下过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许茫然,“虽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记得这局棋。”
她含笑望着他,“如果此刻和你对弈的是那人,或许你连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特别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寒意浮动。
她突然问:“你会杀了他么?”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呢?”可是语气里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姑说这样的话,可是他觉得,她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明白,所以也就没必要对她隐瞒。
甄妃注视着他,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个人,你连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只是他从来就不想赢,而你却不是,所以你至少还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说的是谁?
她又说,“和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非要拼斗下去,也许两败俱伤。”
邯翊沉默了一会,说:“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姑姑请说。”
“放他去东府如何?”
邯翊愕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却又觉得,这实在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这不是我答应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会,说:“我已经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了,但我可以试一试。”
“这也许很难。”
她注视着他的双眸,然后微笑,“你手里有一颗至关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天宫西北角,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独自坐在屋檐下。院子里种了一棵瘦瘠的梨树,枝头却也开了几朵花。微风过处,便有一两片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想这可真是奇怪,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这样的宁静了。
事情到底会怎样结局?他玩味地想着,仿佛事不关己。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目光。直觉先于记忆,让他想起那是谁。
他微微抬起头,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丽而宁静,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时候,眼角露出细细的皱纹,他的鬓角也已经全白,多年时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两人在梨树下默然相对。
他们都想起了往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还好吧,这还要多谢你。”然后她问:“那么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就不过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
他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见过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没有做声,过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她又说:“世上就有那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外祖那么多孙儿,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说:“是啊,我也听说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那也不怎样。只是你不觉得,当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绕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复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那么,你来劝我放手?”
她不响,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摇头:“我见邯翊,想劝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杀我,你也劝不动他。他不杀我,是因为他不敢!我自己这条命,还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样!”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问:“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动手?”
白帝呆了半晌,颓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当年,必定也是这么想。”
“所以说,”白帝叹息着,“天家无父子。”
“你总是这样……”甄妃轻声地、呢喃地说道。
这样的声音唤起了许多回忆,他不由黯然神伤,“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
“他说他不想杀你。”她忽然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还是不想杀你。”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又说:“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断她的话。
然后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甄妃的神情变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白帝仿佛有些茫然,过一会才说:“我想过,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再说,告诉了他,又会有什么不同?人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就连你不是也一样么?”
她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以为的,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涩然地笑笑,又问:“可是我曾经听说,那个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个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亲了,当时我不敢留他。几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却不愿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许久,然后站了起来。
他有些意外,“你终于不再劝我了?”
“我用不着劝你。”她微笑地说,“我刚刚明白过来,如果你真的想赢,此刻你就不会坐在这个小院子里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怅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缘故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两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脸上,仿佛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惟有长长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颤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心里也不是真的那样平静的。
“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
他抬起头,看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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