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增记着文乌的嘱咐,此刻还不是时候,便回答:“不敢说十分,总有八分把握。”
黎顺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来,再问潘世增,就不肯说这样的话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语气没有那么和缓了,“日日都说调治,到底要调治到几时,青王才能醒得过来?你说实话!”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青王福泽深厚,有上苍的护佑、王爷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瞬时,屋里一片死寂。
白帝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世增,额角青筋隐隐地跳动着,看来很是可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己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
良久,白帝用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地自语:“上苍的护佑?”说着,摇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稳住身子。
“黎顺,”他吩咐,“去传辅相。”
两位辅相都在直庐,已经知道始末。
匡郢低声说:“青王洪福,不会有事的。王爷也不要太过忧怀了。”
“不,这是我的错。”白帝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错。他本是储君,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占着没有还给他,这是上苍的示警。”
两人沉默着,不知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寂静中,白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和沉稳,他说:“邯翊是天后嫡脉,当日祖皇命我抚养他,便是为了日后承继帝位。可是我始终没有将这件事诏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上苍对我的惩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诸卿可以为我作证,只要上苍护佑,让邯翊度过眼下的难关,我必将立他为储,绝不反悔!”
“王爷……”匡郢终于开口,“王爷爱护青王之心,苍天可证。但,储位不是儿戏,请王爷三思。”
白帝冷笑,“你觉得我在儿戏么?”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并不急在眼下,王爷何妨先等青王康复,再作打算?”
“你不必说了。”白帝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阴恻恻地盯着他,“此事我不会再拖延,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动什么手脚的机会!”
“王爷!”
白帝紧跟着又说:“从今日起,你不必入宫。回府听旨!”
匡郢浑身一震,抬起头时,却只看见白帝转身离去的背影。
数日之间,辅相一伤一黜。
枢廷变更,引起诸多的议论。不过上谕中,只数匡郢的罪状,丝毫不提他人。因此,对匡郢不满的,自然拊额相庆,和他一路的人,也松了口气。
潘世增悉心调治,青王伤势大有起色。但毕竟伤了元气,调养了数月,方才康复。
此时已是来年初春。
陆敏毓出任首辅,这是从资历上论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务必由青王总领。
礼部开始筹措八月册立北天帝的大典。这是早已商议过的,以天帝的名义建储,按理应该册立储帝,但立了成年的储帝,摄政帝就难免尴尬,何况自从当年先储承桓未废而自刎羽山,这名号总让人觉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当初册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为北天帝。
三月,匡郢以谋逆、欺君、贪赃等十七款大罪,被赐死狱中。
匡郢素来与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议论,觉得他的倒台,并非真的开罪了白帝,而是不能见容于未来的北帝。
消息和闲言络绎不绝地,传到了景和宫。
起初,姜妃还有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失落,到后来则波澜不惊,听来无动于衷。
“该下决心了吧?”姜夫人问她。
姜妃故作轻松地笑答:“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
“那好,”姜夫人凑到她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声惊呼,随即掩住了嘴,只余吃惊万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母亲。
姜夫人露出些许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气,这个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什么也别做。”姜夫人稳稳地将手按在她的膝上,“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迟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扬眉而笑:“也难怪,这么大的事情!不过你只要想想,过了今夜,明日你就算熬出头,心里便会好过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头了!”
送走母亲,姜妃逗弄着儿子,满心的紧张全化作了莫可名状的亢奋。
出头了!姜妃狰狞地笑着。这副神情,吓坏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声大哭。
正拍着哄着,门外宫女传报:“王爷来了!”
姜妃猛一激灵,就见白帝脚步安适地走了进来。申翃立时破涕为笑,蹒跚地走了过去,一把搂住父亲的腿,白帝抱他起来,顺势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会孩子,白帝望一望脸上绯红的姜妃,闲闲地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快心的事情?说来听听。”
姜妃没作声。她未曾想到已经月余不入景和宫的白帝,会恰在今夜到来。一瞬时,她有些心慌,但随即扬起头,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道:“看来,是真的有喜事。”他将申翃交给奶娘,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摒绝宫女,白帝眼望着无法压制兴奋的姜妃,笑了笑说:“真的能成喜事么?”
“为什么不能?”姜妃脱口而出,这样大胆的回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帝望着她,神情渐渐复杂起来。良久,他轻叹了一声:“这些年,实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光。
白帝的语气极轻、极软:“你入宫这些年,里外操持,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你本是个千金小姐,在宫里受了好些气,也难为你,一桩一件都忍了下来。我此刻设身处地替你想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转开脸,肩膀却在微微地颤动着。
“从前的事咱们谁也不再提起,从今后做一对好夫妻,如何?”
眼泪滑过姜妃泛红的脸颊,迅即干涸了。
她冷漠地回过身,“王爷,这些话从前你为什么不说?”
“现在说迟了么?”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迟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站起来,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轻叹了一声,说:“你知道么?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存着一线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听出他话里可怕的意味,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我给了你机会——”白帝语气一顿,又软了下来,“此刻你也还有机会,只要你肯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姜妃凄然一笑,“王爷为何不在我心意未转的时候说这些话?”她忍不住又有些激动,“当初我把一颗心全给了王爷!”
白帝嗤笑:“你还真说得虔诚忠爱!”
“我说的都是实话!”
“别的不提,单是你为了能怀上孩子,给我吃过些什么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
姜妃的脸色顿时苍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静地说,“无非对你还心存怜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误再误,便不能怪我无情。”
姜妃身子一软,随即又挺直了:“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
“你还真以为凭你们那几个人就能成事?”
姜妃浑身一震,骇然地看着他。
“邯翊就要到这里来了。”
“邯翊?”
姜妃瞠视白帝,蓦地大笑起来:“邯翊?王爷你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问:“你说谁是狼?”
姜妃说:“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轨,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白帝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姜妃舒怀地展颜一笑,就好像在最后关头终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似的。
她悠闲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说:“那么王爷就尽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姜妃忽然又说:“那支箭既然是要谋害王爷的,为什么在射到之前就失了力道,王爷难道从来没有疑心过?”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
一弯新月高悬中天,将夜空映得格外凄清。
白帝在庭院中来回踱着步。申翃早由奶娘哄着在屋里睡熟,景和宫的哭声也远了,但白帝心里,还是晃着姜妃那张决绝的脸。
他的一生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却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认。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小婴儿。
那时他刚刚百日,躺在他怀里,像只粉红的小猫。他从来没有机会告诉那孩子,其实在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将他带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经抱过他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周遭危机四伏,然而他心里却一片宁静。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静默中隐隐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还有尸体倒地时沉闷的声响。很多人在那个晚上死去。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其实他那时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大以后也许会恨他,但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想要抚养他长大。
他一直以为是为了报答孩子的父亲,可是此刻想来,也不全是。当那孩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心里的空落少了些。
现在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许不久之后这秘密就将永久埋葬。
偶尔他会想,寿康宫中那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总记得老人睿智无匹的目光,仿佛世间没有秘密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对自己居然能战胜这样一个人,总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他却明白了。
与才能或是运气无关,他只是拥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某种感情。
而现在,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纷杂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响起,他侧耳听了一下,知道那是从西璟门传来的声音,便又接着踱步。
像这样纷乱的夜晚,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没有什么能惊扰他。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来到帝都,那时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局的开始,如今他等待着结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脚步声更近了些,已经有人跑进了殿外的长街,片刻之后,他们就会进到这里。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转回身。
回廊的另一端,已经亮起了火光。
他看见迎面走来的人,是原本此刻绝不该出现的,兰王禺强。
“你?”惊讶在白帝脸上一闪而逝,他随即冷笑了:“原来这么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
兰王回避了他的问题,展开手中的绫卷,说:“子晟,接旨。”
“谁的旨?”
“自然是——当今圣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来如此。”
兰王朗声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册立以来,妄自尊大,殊无人臣之礼,娇纵、揽权、逾制,种种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议政有功,故宽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谋不轨,叛君之心昭然,着废其西天帝封号,贬为庶民,永行禁锢。出示此诏,唯恐已在异日。凡吾臣子,奉此诏如奉吾面谕,凛遵无违!”
白帝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走吧。”兰王说。
白帝倒又笑了,仿佛是很意外地问:“你此刻不打算杀我?”
兰王面无表情地,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最好现在趁乱杀了我,此刻不杀我,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白帝平静地异乎寻常,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兰王又半天不语,然后简单地答了句:“毕竟你也未动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兰王又说。
步下石阶的时候,白帝顿住了脚步。灯火掩映之下,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挺拔的身影。无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将视线投转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阴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回避地闪开了,等再回头,白帝已然转过拐角,只余一个含混不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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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清晨,风凉如水。
一群大鸦在乾安殿前空旷的平地上漫步,它们的周围,禁军面无表情,有如雕像般伫立,他们腰间的佩刀在最后的暮色中,发出阴冷的光芒。
蓦地,群鸦仿佛受到了初晨第一缕阳光的惊吓,刮刮怪叫着飞起,空中飘落下几根深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着东方金色的天空,太阳还躲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恍如幻梦般的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他发现有许多细节,此刻竟已无法回想起来,以至于他时常无法确定,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
有个人走过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
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兰王若有所思的面容,便也没有作声。
过了很久,兰王说:“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说话,良久,他微微摇了摇头。
兰王又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后点点头说:“是啊。”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来不及开始高兴,此刻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兰王说:“我也是。我总觉得这一切,顺利得有点邪。”
邯翊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安,他发觉自己的心里也弥漫着同样的情绪。
他想起大半个月前,白帝将节制禁军和东、西军兵马的诏书交给他,告诉他姜家那边有了异动。
“你去管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来,白帝的语气似乎的确有些异样。然而他那时未曾留意,他眼中只有那份诏书。他想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么容易会得到。
所以他迟疑着,没有立刻接过来。
白帝拉过他的手,将诏书轻轻地按进他的手里,非常温和地说:“拿去吧。早晚你也要挑这个担子。”
和他的声音相反,白帝的手却是冰凉的。
相触的瞬间,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这本来就是他的,于是他便握紧了那份诏书。他知道,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现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里却莫名地沉闷,总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
兰王说:“恐怕要等到东、西军的军报都到了,才能放心。”
东军的主帅赵延熙,从少年时代就跟随着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军的主帅傅世充却不同。
东、西军一直明争暗斗,傅世充资历比赵延熙老得多,他总以为那个年轻人没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也许是因为有些不忿,他与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迹暧昧的往来。
匡郢被彻查的时候,从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这些信被悄悄地压了下来。
邯翊派人将这些信还给了傅世充,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应该更好地策划一下,但是机会来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是他要做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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