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何时的事?厉害么?”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顺含混地说。
邯翊半晌不得作声,跺一跺脚,陡地加快了脚步。
“王爷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顺紧追着他,轻声说。
容华宫还是那个容华宫,然而殿堂陈设虽不变,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宫女,都是从各宫新拨过来的,有些也还面熟,然而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神态,无端地叫人心寒。
瑶英的房间里飘着一股药香,床前端汤的宫女不是玉儿,模样却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际,无暇多想。撩起纱帐,不消俯身细看,便已心惊。但见瑶英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肤色苍白得透明,才几天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显得那张脸格外娇小。
“瑶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便顿住,然后很快地收了回来。
“青衣姑娘,”黎顺站在门边,冲那宫女招招手,“你请过来。”
宫女踌躇地看一看瑶英,顺从地随黎顺退了出去。
瑶英睡得很熟,此时的她显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着她的脸,他不想惊醒她,然而在心里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睁开眼来,否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准许再见?
那样的思念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镇东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样挖心挖肺地想念瑶英,只是那时,想念的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
还记得一别三年回到帝都,十一岁的瑶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白帝答应,将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时被传为佳话。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时的瑶英是怎样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早已什么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瑶英动了动,然后很快地睁开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声道:“是我。”
“唉……”瑶英定睛看了好一会,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就这么点小病,至于说这话么?过几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白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瑶英何至于一场大病?邯翊很想问,但也知道此刻不宜问。于是强笑着说:“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她将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你要什么?”邯翊问。
瑶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别问那些没要紧的话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就陪我坐一会吧。”
邯翊便挨着床头坐下了。瑶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种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的神情,让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着你,啊?”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随又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么了?”邯翊终于觉得不对劲,“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只说我往后不能再见你了。”顿了顿,瑶英又说:“我想,他很快会让我嫁给别人。”
一句话,想把邯翊的心抛进了油锅,一痛一缩,几起几落。瑶英要嫁给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来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摆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乱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是你不愿意看我嫁给别人,那也有办法。”瑶英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办法?看着她决绝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灵了一下:“这更不行了。你别想这些傻事。我来想办法——”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邯翊不得不站起来。“你好好养病,”他急促地说,“别想那么多,知道么?”
病中的瑶英,格外柔顺,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便向黎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门合起,父子相对,白帝望着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只问得一声:“见过瑶英了?”
“是。”
“那么,”白帝又问,“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
邯翊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瑶英的话。她要嫁给别人?这话一想起来,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可是瑶英总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可是,能么?能么?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儿臣斗胆,求父王成全!”
“你说什么!”
白帝霍然起身,脸色又青又白,比听说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瑶英屋外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的时候,还要伤心、还要失望、还要愤怒。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逼近了邯翊,“难道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费?难道我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闯了祸,为了保住你的体面,我费了多少手脚?就连这一回,为了保全你,我也宁可伤瑶英的心。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就这样——”
他突然顿住,然后,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邯翊,”他缓缓地坐回去,“是不是申翃出世,你以为我会改变心意?那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长子!”
邯翊浑身一震,抬起头正见白帝坚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还想做我的儿子,就不能再存那样的念头,这道理不用我来教给你。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到底怎么打算,你自己说吧!”
这番话,对于邯翊,是一件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的。莫可名状的兴奋到了极点,几乎变成了茫然。
那么瑶英呢?想起瑶英嘻笑嗔怒的种种神情,他的心又缩紧了。瑶英是不是个好女子?他说不上来。甚至他也没有认真想过,娶了瑶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该下决断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割舍了她,便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割舍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静地想到,任什么样的女子也无法与帝位相提并论,在帝都没有权势,什么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瑶英嫁给了别人,那也不成为什么难事!
只是那样,瑶英还是瑶英么?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仿佛能看见那鄙夷的目光。其实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瑶英去换帝位,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么?一股厌倦从心底喷薄而出,同时也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滚打,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脱口而出:“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诏书,此刻的又一道上谕,再次掀起朝野的纷纷议论。就在小公子申翃满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的爵位。
这结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觉得困惑,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里的多此一举?若说是秋陵之事失却圣眷,却也不像,因为毕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听,是否有非常之变故?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受了告诫的宫人们守口如瓶,消息还是走漏出来。但,传到了外界,反倒有许多人不信,觉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这等蠢事,岂有此理?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
“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翊轻叹道,“这几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济,没有他维持,早不知道成什么局面了。”
文乌不答,只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趁着六福下楼添酒的空隙,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我就不明白你,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闪,待要开口,六福端着酒过来了,便随口诌件小事,打发他去了岸上。这才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文乌惫赖而狡猾地笑着。
邯翊哭笑不得,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于是故意装作没好气地说:“嘴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割了你的舌头!”
“那好,我跟你说。这话外面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不过你听不到,表叔也听不到,你别看我,有的事我比你清楚。别的不提,宗室里面从朱王开始,只怕一多半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你早晚落到这一步。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表叔的为人、你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此刻你是不会动心,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早晚有你动心的那一天。”
“你错了。”邯翊很平静,“不管谁来劝,我都不会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