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邯翊急急地要说什么,却被黎顺打断了:“大公子且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王爷总会气消,父子之间没有揭不过去的事情。说句卖老的话,小人看着大公子长大的,心里有数,王爷疼大公子,一点不比对大公主差,不会怎么样的。”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但这么一来,只怕容华宫的宫人都要受到牵累,别的也就罢了,玉儿她们几个宫女,是瑶英自小视同姐妹的玩伴,真有什么严厉的处置,岂非太伤她的心?然而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那,小人该回去了。”
黎顺算算出来时候不少,匆匆而去。方回到容华宫,就见个小侍从没头苍蝇似的在门口转,一见他来,便大松口气,迎上前去:“可回来了,王爷叫。”
顾不上细问,径直去到屋里,就见白帝依旧当中坐着,神态倒还和缓,瑶英红着眼圈、垂首站在一边。黎顺不知他们父女方才说些什么?亦不敢问,站定等候吩咐。
“待会你熬药来给她喝。”白帝这样吩咐。
瑶英头垂得更低,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太过窘迫的话题。黎顺明白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答:“是。”
白帝又说:“从别的宫里均二十名宫女出来,容华宫这一批,不能留了。”
早在意料之中,但黎顺仍觉得彻骨寒意。又见瑶英蓦地抬起头,惊恐地望着白帝:“父王,你要把她们,都……都赶走?”
白帝用阴沉得像能把人冻住似的声音,从牙缝中崩出三个字:“全杖死!”
话音刚落,瑶英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
眼前没有宫女在,黎顺只得过去搀扶她,却听白帝又吩咐:“让今天跟来的乾安殿宫人去观刑,告诉他们,想要一样的下场,就尽管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父王!”瑶英绝望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连黎顺都觉得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瑶英爬过来,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放过她们,放过玉儿,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错不在她们……”
“她们整天跟在你身边,能由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死有余辜!”
“不——”瑶英哭着、叫着,“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杀她们,留她们一条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儿了吗?你真的不疼女儿了吗?我求求你,我以后乖乖的,你不要杀她们,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听到最后一句,白帝终于动容了!但那份温情一闪而逝,他重又变得阴沉。“瑶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要敢承担这个后果!”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在女儿面前是这样一种态度,等出了容华宫,却像是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脚下一踉跄,手撑在墙上,不住得喘气。
一群宫人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最后还是黎顺上前,搀住他:“王爷,回宫歇息吧。”
白帝扫了他一眼:“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呢?”
“这也不急在一时,等送了王爷回宫,小人再来料理就是。”
说完顿一顿,见白帝不说话了,便向后招招手,传来一顶软轿。白帝摇头:“罢了,我想走走。”便推开黎顺的手,往东而去。宫人不敢跟得太紧,蜿蜒的一串远远地随在后面。
容华宫向东是一条长街,眼看走到头,乾安殿在望,白帝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往南一拐,又向东折,走上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通的是东六宫。黎顺心中一动,快步追上。“王爷,”他小声说,“还是回乾安殿歇息吧。”
白帝不答,依旧往前走。
“那,”黎顺又问:“王爷是要去看小公子么?”
白帝站住脚,语气很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要走一走。”
黎顺不敢再说了。但他预感到白帝将要去哪里——坤秀宫。白帝已经七年没有踏入坤秀宫了,本是十二宫中最考究奢华的一处,却变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几个打扫的宫人,倒还干净,但杳无人声,显得异常凄凉。
白帝站在坤秀宫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会,似乎仍在犹豫。忽然有个青衫小宫女,从前院走过,猛抬头看见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是谁啊?”白帝问。
黎顺心知这是新近的宫女,大约不太来事,所以给打发到这里做个打扫下人。因此说:“等小人去查了处置就是,王爷不必跟她计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没说要处置她。叫她来见我。”说罢径直往里走。
七年不至,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觉得异样陌生。穿过前院,是一条回廊,不过数十步长,尽头又是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几株,那是虞妃的心爱,进宫的时候特地叫人从白帝府樨香园移来的。此时秋尽,桂花早已落尽,树叶倒还碧绿,在初冬衰败的花圃中,显出几分生机。
推门进屋,脚步登时迟钝了。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白帝记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自己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虞妃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身边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罢了!”
白帝霍得转身,回到外间来坐。不多时,黎顺指挥着宫人端了果盘上来,最后是个宫女,端着托盘,放了盏茶。
“去吧,”黎顺叮咛,“不用怕。”
宫女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发抖,只听茶盏震得“格格”直响,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总算憋出那句:“王爷请用茶。”
“放着吧。”
宫女似乎松了口气,手往下一落,动作太快,在桌上颠了一下,饶是盖着碗盖,依旧溅了小半碗出来。黎顺在旁边看着,急得闭眼。
白帝很不痛快。刚要呵斥,见那宫女哆哆嗦嗦,紧咬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再想一想,这么笨手笨脚的宫女不会安排到御前,黎顺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细看一眼,才省起原来她就是方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刚才你跑什么?”白帝问。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这里挺少有人来的,所以奴婢心里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着,“那还小得很。这里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宫人,你怎么会给安排到这里来了?”
“奴婢嘴也笨,手脚也笨,就是有些力气。别的宫中也不要奴婢,只有这里的活还做得来。”
白帝大笑:“是不聪明。”
宫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损,从眼底极快地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白帝陡地心里一揪:“你抬起头来!”
在白帝面前抬头是失仪,便是白帝这么说了,也该先逊谢,但小宫女不懂,叫抬头就抬头,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张脸,白帝才算明白为什么叫她端茶来。
“黎顺。”白帝吩咐:“你办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顺停下来等了一会,白帝却又不说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着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红桃。”
“红桃?”白帝皱眉,“原本就叫这个名字,还是进宫来改的?”
“进宫改的。宫中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问:“那原来在家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颔首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些,你就还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嗐!”白帝笑着呵斥:“难怪人家都不要你,连个高下都不会分。我问你,是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点饿了。”白帝吩咐她:“你去传膳吧。”
“是……”青衣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动。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门外看看,跟我来的人随便哪一个,吩咐给他就是了。”
“是。”青衣去了。不多时晚膳传到,黎顺也回来了,却不说话,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说话。用过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会送一壶酒来。”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随众人出去了。黎顺回头看一看白帝,见他微微点头,便赶上几步,拦住青衣,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
叮嘱完,青衣红着脸又进来了,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满满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边,神情窘迫,浑身都不太得劲似的。
白帝见得多了,也不理会,把盏自饮。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壶,青衣连忙抢上前,同时端那酒壶。两人手一碰,被白帝顺手握住。
“黎顺跟你说过了吧?”
“是。”青衣头垂得快要碰到胸口,声音几不可闻。
“嗯。”白帝点点头,把话转开了:“会喝酒不会?”
“不会。”
“那就坐着陪我说话吧。”
“是。”青衣顺从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烫着似的蹦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双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宫中的规矩,那副憨窘的模样,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讪讪地说:“王爷今天不高兴,能逗王爷笑一笑,奴婢心里也就高兴了。”
这话却又说得聪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看见白帝笑容渐敛,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会,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为什么呢?谁还能让王爷伤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座位:“来,你坐这里。坐好了,不会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门,青衣趁势起身去开门。
传报的内侍站在门口说:“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请王爷示下。”
白帝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不见。”
“是。”内侍答应一声走了。青衣关了门回过身,就见白帝自斟自饮,转瞬间已经喝了三四杯。
“王爷!”青衣惊吓间把顾忌全忘了,过来夺酒壶:“喝这么快伤身的!”
白帝已经有酒意了,把着酒壶不肯放,索性对着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手足无措。好在猛喝了几口,白帝自己把酒壶丢开了,却又伸手来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说着:“别怕,别怕……”
怎会不怕?好容易把这回事应付过去,青衣倒还记着黎顺教给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着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却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显得很虚,似乎透着些许茫然。
“可是黎总管交代过……”
“你又来了。该听我的,还是该听黎顺的,你不知道么?”
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爷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
“为什么?”白帝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几声,忽然又没声音了。青衣有点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
“却又来!好端端地,我生你气作甚么?”
青衣不作声了,过一会,轻轻地问:“那,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帝突然顿住,拍拍她的手说:“你别问。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没好处。明天我会交代黎顺给你个好安置,不让你没下场就是。”
青衣满腹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声:“王爷……”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悬着一颗没着落的心,凌凌乱乱地想着心事,一夜未眠。天将放亮的时候,听见极轻的敲门声,青衣披衣下床,蹑足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