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
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
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
“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卫,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杨晋。”
杨晋收住哭声,啜泣地说:“大公子明鉴,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啊!”
“没做过什么,你为何要东躲西藏?”
“那是因为……”杨晋咽了口唾沫,嗫嚅地说:“因为二十年前,小人弄丢了我家王……金王爷的一封信。”
“是封什么信?”
“写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写给青王爷的。”
邯翊身子一探,却像噤住似的,半天没有出声。
良久,他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不胜疲倦地阖起眼睛,然后问:“怎么会丢的?”
“小人混啊!”杨诚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时年轻气盛,不该跟那两个鲁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几句嘴……”
他没有说下去。
然而彼时的情形,已经可以想得出来。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后,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卫自然横行无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让,所以惹出事来。
信落到了郡守嵇远清的手上,后面的事也就都不必问了。
“小人没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鲁安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来听说青王爷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却已经走不了。”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子,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礼臣说。
礼臣不能蒙混说不知道,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无所谓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于定省从眼角瞟着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他忍气吞声地说:“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
“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骚动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