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宣叹口气,“太迟了!”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良久,听见萧仲宣轻声说:“生死有命,大公子请多保重。”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语不发地回到屋里。
其实即便守在她床前,也是一样什么都不能做,但仿佛非得如此,才能略为减轻一点愧疚。
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把筮草,已经蒙上了灰。他想起,久已不见她摆弄它们。
记忆一点一点地前移,他记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好像从那天起,她就没有再动这些筮草?
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浑身一颤。
秀菱似乎动了一动,然后,像奇迹般,她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两道迟钝的眼光,左右逡巡着,终于,投到了邯翊的脸上。
“大公子……”
他尽力地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从她唇边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喘息着说:“我……我舍不得你……”
他怔了怔,他曾以为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他的妻子口中说出来。然而她望着他,眼里有清晰的不舍。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你别说话,好好养病,没事的。”
她恍若未闻,“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秀菱久久不语,她的双颊竟飞起两朵异样的绯红,在已削如枯骨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
邯翊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吧。”
她似乎在鼓足自己的力气,“大公子,你……你……抱一抱我吧……”
邯翊没有说话,他坐进床里,将那个已经感觉不到多少份量的身子搂进了怀中。
秀菱像是满足地舒了口气,再也不说什么。
他感觉到生命正从怀里的躯壳中流逝,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徒劳的举动,就能够将她再多挽留片刻。
丫鬟侍从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邯翊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的秀菱。
如意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才发觉秀菱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她放声大哭,别人也都跟着放声大哭,阖府上下便哭成了一片。
震天的哭声中,唯独邯翊始终安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座石像。
六福哭着上前,“公子,夫人已经去了。”
邯翊毫无反应。
六福想掰开他的手,却掰不动,只好又说:“公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吧,不要这样憋着,会伤身子的。”
邯翊依旧呆呆的。
如意走过来说:“公子,你就让夫人安心去吧。”
邯翊这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抬头看了看他们。
六福透了口气,因为他的眼光不再那样的空洞。
“公子,夫人该换衣裳了。”
邯翊木然地放开了秀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一屋子哭天抢地的仆从间走过。
六福追着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他一语不发地向前走,他的袍袖带倒了案头的花瓶,“碰”地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而他依然毫不理会。
六福紧张地跟着他,看他走进了后园,坐在了荷花池畔。
一连两个时辰,他不曾动过。
阳光慢慢地从他的侧面移到了正前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的躯壳。只有偶尔一抹微风,撩动他鬓边的发丝,才让人觉得那还是一个活物。
六福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他只怕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不,六福忽然想,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骑着马冲出府门,刚到路口,就迎面遇上了他想见的人。
“大公主!”
素车停了下来,车帘后传出瑶英的声音:“哥哥怎样了?”
六福语无伦次地说着邯翊的情形,瑶英听了几句,便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
瑶英走进后园的时候,邯翊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瑶英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她挨着他坐下,他才叹口气说:“你让我清静一会行不行?”
“好奇怪的话,我安安静静地,哪里吵着你了?”
邯翊不理她了。
瑶英没话找话:“你猜我此刻心里面在想什么?”邯翊不作声,她便自问自答:“我在想,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邯翊仍不说话,她自己接着说:“我猜,你想的是小禩哥哥!”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他?”
“娘过世那年,他不是回来过?我自然记得。”
“我是说再早,他还在我们府里的时候。”
“那可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太小。”邯翊眼望着荷塘,隐约几朵粉红的荷花,点缀在荷叶中间,“我跟小禩,常在这里弹琴吹箫……”
瑶英忽然站起来。
邯翊问:“你要作甚么?”
她已经往六福那边走过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副琴箫。
邯翊淡淡地扫了一眼,说:“别胡闹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思弹琴?”
“就一个曲子,弹完我就走,还不成?”瑶英硬把箫塞进他手里。
邯翊看看她,叹口气,“哪一支?”
瑶英说:“‘秋江月’。”
说着,不等他回答,手一抚,琴声便“琤”然扬起。邯翊怔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将箫举到唇边,才吹几声,便又放下,停一会,再拿起来吹几声。
终于,断断续续的箫声,变成了轻轻的啜泣声。
而琴音,则始终未停地响过了整个下午。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十一章
这一夜邯翊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睡。
窗外虫鸣声声,仿佛在心头搅动,乱得难以言喻。眼看着蟾光透纱笼,一点一点移向中天,终于再也躺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坐在窗畔,对着月色发呆。
怎会如此?他反反复复地自问。
心中浮起白天的情景,顿时像烧起一把火。倘若此刻临镜自顾,必会看见脸上鲜艳的绯色,就像瑶英指尖的那一颗血珠。
她浅笑着,将手藏到背后,可是他已经看见,她破碎的指甲。
“何苦……”
那时他只说这两个字就止口不言,沾了血痕的断弦,就像是勒上心尖。
她从小怕疼,碰到哪里一下,也要乳娘揉啊哄啊半天。
他硬拉出她的手,右手的一根指头上,半片指甲难看地歪着,血色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情急之下,他学着小时候乳娘们那样,将那根手指含到嘴里。
血腥气在喉间蔓开,他才陡然省悟自己在作甚么。
他想放开她的手,却再也放不开了。
那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所有的顾忌都像流云般散去,整个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无声地长叹,心底的内疚,此刻是双倍了,更添无穷尽的悔恨恐惧。
“怎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轻轻地自语,然而,心底却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着全然相反的话:“做也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那是久已想要的。”
久已想要的。
其实那时候默然相视,心里真的是从来未有过的安宁。
只要真正相互拥有了,纲常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也不是亲兄妹。
他苦笑,如今他只好承认了,“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从来也不想做你的哥哥。”
她微笑,就好像一朵从心头开出来的花,慢慢地绽放在脸上。她本不是很美,可是那一瞬间,她看起来是那样美丽。
然而只是一瞬间。
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她的笑湮没在悒悒的神情中。“你非得是我的哥哥。”她轻轻地说,“反正有过这么一次,我也满足了。”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他还是问:“为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把她眼中的悲伤展示给他看。
这样的悲伤,他一直以为会出现在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的眼里,也不会出现在瑶英的眼中。除了无伤大雅的一丁点多愁善感,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可是现在他却知道,原来她心里还藏着这样深切的悲伤。
他搂住她,这样他就可以不再看见她的眼睛。他说:“别怕,我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不……”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颤抖,“别想什么办法,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的。”她抬起头,居然还微笑了一下,“真的很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很想说:“相信我,我有办法。”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办法。
那瞬间,他竟莫名地有些恨自己。
他叹了口气,然后他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走到桌边,往昨晚脱下的衣裳里摸了一摸,顿时脸色大变。
哪里去了?
他不相信似的,将几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抖了又抖,连自己身上都摸了好几遍,仍旧找不见那样要紧东西。慌乱中碰倒一张凳子,终于惊醒了外屋的六福。
“公子,你在做甚么?”。
“快过来,拿那盏灯替我照亮!”
六福举着灯过来,“公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话到嘴边,陡然咽住了。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没有你的事!把灯放下,你去吧。”
六福放下灯,踌躇着走到门口,却又站住,身往外望了望,然后将门合拢。回转身走近几步,低声问:“公子是不是在找那个锦囊?”
邯翊倏地抬头,眼睛亮得骇人,“你拿了?”
是在瑶英走后,他在那张琴旁,看见了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他在鹿州买的一对泥人儿。
他忽然明白,她并不是来奔秀菱的丧事,她来,就是为了安慰他的。也许,她早已想到,只有她能开解他,甚至,她也已经打算好了,要用什么样的方法。
她是了解他的,就像他也了解她一样,这种感觉,很踏实。
他将锦囊收在怀里,觉得很安心。
“六福,你好大胆!”邯翊低声怒喝,“快拿出来!”
六福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却仍然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邯翊伸手,“拿来!”
六福抬起头,极快地瞟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说:“小的不能拿出来。”
“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不是小的不听,实在是……是……”六福跪下了,他的话音中带着哭腔,“公子啊,就算小的胆大包天一回,这东西就是要了小的命,也不敢给公子。小的不是为自己,是为公子啊。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王爷那里别的事都好包容,可大公主的事不一样。要是这件事情让王爷知道了,公子你……你……小的都不敢想!”
“你把那锦囊拿出来,我收起来,不让人看见还不行?”
“不!”
邯翊脸色一变,几乎就要发作,然而他看见六福脸上亮晶晶的,两行眼泪垂下来,便怔了怔。
六福狠狠地用手抹一把眼睛,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公子得绝了那念头才行!所以这东西不该在公子手里,公子一眼也不该再看见。小的从小跟着公子,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想,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公子看,公子拿小的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不能拿自己……拿自己……”
他全身发抖,哽咽得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用手死命捂着嘴,瞪着两只噙满泪水的眼睛,哀告地看着邯翊。
邯翊不作声了。良久,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也好,你就收着吧。不过千万仔细,要是碰坏了哪里,瑶英可真要伤心死了。”
邯翊重又开始过问鹿州案。每天在理法司忙着看卷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空隙,去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虽然嵇远清已死、鲁峥也被罢免,鹿州案却仍不顺利。
总觉得案子背后藏着一股暗流,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一切。
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那是很多人汇集而成的力量。邯翊心知,只要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便会平安无事,如果试图对抗,会被卷向何处?就难以预料了。
感觉到这样的力量,邯翊便明白,白帝脸上何以总有那么深的疲倦了。
白帝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不少雷厉风行的举措,然而如今,他却像是换了个人,圆滑得不露棱角。
他总说:“要识得大体。”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他该放过嵇家、姜家,还有齐姜氏,作为交换,他可以处置齐家。然而,人人都知道,只要嵇家和姜家还在,齐家早晚还能恢复元气。那样做,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或许,这就是那些人想要达到的目的。
想到这里,便总有种无从施展的悒悒,忍不住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
文乌倒是很轻易地脱身了,无关痛痒地被降了爵位,他原本是闲散世家子弟,如今仍是闲散世家子弟,根本未放在心上。何况日后随便找个缘由,便可以恢复。这也算是交换的一项吧。
文乌在理法司待了半年,出来时红光满面,只嚷闷。
邯翊知他弦外之意,就带他去找颜珠。
到了吉祥街,叫了半天门,才见红袖磨磨蹭蹭地出来,看她的神情,也知道有事了。
颜珠眉宇间也有几分憔悴,然而追问起来,又不肯说什么。
还是红袖透了底,原来自从换了住处,一直很清净。前几日萧仲宣去了山中游玩,景暄忽然又来,且这回逼得很紧。
“白天黑夜来闹——”
正说着,前门一阵喧哗,有人“砰砰”地大声敲门。
文乌看看邯翊,邯翊无甚表情,手指慢慢地捻动茶碗的盖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人用脚在踹,隐隐地还有喊叫,仿佛是说再不开门就要砸开了。
邯翊将碗盖一放,“六福,去开门!”
颜珠蓦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
不多时景暄进来,皇孙中他最年长,互相见了礼,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起来。
邯翊笑问:“大哥今日怎有兴致?”
景暄眼睛瞟着颜珠,“可不是为了颜大娘?我特为来请她过府唱曲。”
“巧了!”邯翊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秋天父王过寿,我新觅了一班歌姬,已经请了颜大娘做教习,只怕不能应大哥的差了。”
景暄神情有点僵,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转向颜珠:“也罢。颜大娘,你可想明白了?”
颜珠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福,也不肯说什么。
景暄原本轻浮,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冷笑了几声,“插了葱管的猪,还真把自己当象。”
“大哥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明白。”邯翊慢悠悠地接口,“再说一遍?”
景暄霍然起身:“我说你是——”
话没有说完,邯翊倏地抬起眼来,寒潭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景暄不由自主地噤住了。
文乌给六福使了个眼色,六福便走过来说:“时候不早,午后王爷还有召见,大公子该回府了。”又对颜珠说:“颜大娘,请随我们回去,还有些事情,到了府上自会与你交代。”
邯翊不答,似笑非笑地看景暄,“大哥呢?”
景暄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看他出了门,邯翊问颜珠:“叫六福再给你换个住处吧。”
颜珠迟疑片刻,低声说:“多谢大公子。”
邯翊一笑,“文乌要听你弹琴,这总可以吧?”
颜珠笑了,“那是自然,文公子尽管吩咐。”
文乌却好像心不在焉,点了两支曲子,也没认真听,看看颜珠,又看看邯翊,若有所思。
出了门,他问:“颜大娘那张琴,是‘云泉’吧?”
邯翊说:“是啊。”
文乌的神情便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