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盛事,颜珠自然不肯错过。
只是裙钗出门,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思量一阵,只好问萧仲宣借。
吟秋抱着衣裳包袱出来,灵机一动,说:“老爷,反正晚上我们也去看,要不跟颜大娘她们搭个伴,人多热闹。”
颜珠闻言,微微迟疑。
萧仲宣便说:“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热闹还不够你看的?”
等颜珠走后,吟秋埋怨,“老爷,人家颜大娘都还没说不肯呢。”
萧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无意,何苦强求?”
到了晚间,打发了吟秋一个人去玩,自己却在院中,对着天边一轮圆满的明月,悒悒独斟。不觉酒意渐浓,身子一歪睡去了,连吟秋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
颜珠主仆,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時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
话音未落,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见暗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看不清面目。
红袖就问:“谁呀?”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高个,哑着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
红袖顿起警觉,冷冷地说:“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便想进去。
“别走。”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一只脚已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着,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着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颜珠也笑了,“妹子,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着话,冲红袖使了个眼色。
进屋点起灯来,仔细打量那两人。
高个的穿青布衫,侍从打扮,矮个的穿玫瑰紫缎的袍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地四下里看着,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间,一双手柔若无骨。颜珠心想,果然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妹子,”颜珠指着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对。”女孩儿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住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陡然之间,颜珠的心里生出一种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多么不通世事人情的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行啊,当然行。”
“不过……”她又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们想不起我来。”见颜珠似乎不以为然,眼珠一转,又笑着说:“这么迟了,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颜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说:“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
女孩儿却说:“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好说话。”
几个人都愣住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女孩儿扫了她一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默然片刻,颜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进了里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颜珠心领神会,便指一指旁边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来也来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也是,颜珠想,这女孩儿虽说任性,脾气倒不刁。
女孩儿坐在妆台前,手拿着木梳,犹豫了一会,说:“颜大娘,你替我梳头吧。”
连梳头也不会?颜珠怔了怔,“好,我来。”
头发放下来,乌黑的几欲委地,颜珠忍不住赞了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别怪我多嘴。”颜珠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慢慢地说:“你跑出来,别人不急,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我就照样气她!”
颜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地说,“我是想起了从前家里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姨娘、跟丫鬟婆子都有许多闲气好生,等后来家败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才晓得那些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嗯?”
女孩儿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转回去,从镜中看着她问:“颜大娘,你从前吃过不少苦头,是不是?”
颜珠沉默了一会,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败了,父亲想不开,上了吊。她娘领着她到鹿州投亲,亲舅舅不认。大雪天,母女俩住一间小客栈,窗外寒风呜咽,心里凄凉万状,那时节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那些事情,从前也没跟人提起过,不知怎么,此刻却说了出来。
女孩儿一语不发地听着。
忽然,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说:“你那舅舅叫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出这口气。”
是这样笃定的语气,颜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摇摇头,说:“这么多年,有点怨也过去了,不想再提了。不过,妹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女孩儿无所谓地说:“我就是这样,你对了我的胃口,那就怎么都可以。”
颜珠笑了,由衷地叹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气。”
女孩儿又问起许多事情,絮絮不断,兴致始终不息,直谈到子夜将临,方才倒头睡去。
颜珠向来迟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月华宁谧,透过窗栅,碎落在床前。
女孩儿不知梦见了什么?低低地呢喃了一声,侧过了身子。盖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颜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那当儿,一缕蟾光正洒在她脸上,映着嘴角的一丝甜美的微笑。
颜珠伸手,拨开她腮畔的一绺头发。
忽然,女孩儿眼皮跳了几下,轻呼:“父王,别让哥哥走……”
颜珠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记忆,陡然间清晰。那天,邯翊为妹妹瑶英画像,眼前的女孩儿,可不正是那时画中的大公主?
她为何要来这里?
颜珠疑惑着,几乎整夜没有合眼。
瑶英有早起的习惯,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来了,颜珠也只得起来,服侍她洗漱。瑶英也想不到让主人家这样在跟前伺候,有什么不对?倒是玉儿赶着过来,接过活去。
“到底什么来路?好大的架子!”红袖在背后低声抱怨。
颜珠说:“是大公主。”
“啊?”
颜珠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心里有数就行了。”
红袖定定神,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颜珠想想,说:“我想,吃过早点,她也就该回去了。小心一点就是了。”
结果,没等用完早点,愉园的门就被人砸得震天响。红袖赶过去看,就听她在前院里叫了声:“大公子!”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下撞开。
“瑶英!你还真在这里!”
“呀,哥哥!”瑶英带着些恶作剧被人识穿的不好意思,轻轻地笑了,“是六福那个胆小的告诉了你,对不对?”
“你还好意思笑!”
邯翊几步冲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没睡?帝都到现在还是九门紧闭,要是过了辰时还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严。闹到那一步,我看你怎么收场!”
说话间,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红,一脸的憔悴。
瑶英低下头,轻声说:“你别生气,我原也打算用过早点,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叹口气说:“先别说这些了,父王还等着。孙五,你先骑马回去,报个信说大公主平安。”
孙五应声去了。瑶英站起来,直到此时颜珠才得空隙,上来行礼:“大公子、大公主!”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瑶英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笑:“其实你早猜到了,对不对?”
上了车,瑶英问:“父王是不是气坏了?”
邯翊反问:“你说呢?”
瑶英好半天不说话,然后轻轻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会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帮我说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该让父王给你顿板子,好叫你学得老实一点。”
瑶英不言语。忽然,凑过身子,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瑶英扭开了脸,眼望着窗外。
邯翊只见她的肩,似乎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还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过气来,含混地说:“没用,反正我不帮你。”
瑶英不回头,轻轻地说:“不是为了这个。”
邯翊也不说话了。
耳畔只听得车轴碌碌,还有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在车厢里回荡。
在东璟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接了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了殿,瑶英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诧异地抬头,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鬓边的头发便白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王!”
瑶英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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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黎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向首辅石长德。
“石大人,王爷请你进去。”
匡郢和陆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石长德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踯躅着进了屋。房门随即在他身后合拢了。
寝殿的窗紧闭着,药香弥散,略显闷热和阴暗。
石长德站了一会,才看清靠坐在床头的白帝。
“石先生过来坐,我们好说话。”
白帝的声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长德松过一口气来,竟有些无法支撑的感觉。勉强行过礼,坐在床边设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动地看看他,“叫你受惊了。”
石长德透了口气,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太医的意思,要我静养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体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几年间,只在虞妃过世之后,因病休养,那也不过两月而已。
石长德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忽然长叹:“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长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白帝休养,本该由储君监朝。
然而,如今储位空悬,又该由谁来主理朝局?
石长德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字字都有千钧的份量:“王爷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烦忧?”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石长德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敢问王爷是否决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语,慢慢地阖起眼睛。良久,仿佛答非所问地说:“方才太医在这里,我问过他,我到底还有几时好活?”
石长德一惊,“王爷……”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有什么呢?总要死的。”停了一会,又说:“太医告诉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想他只会说多,不会说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来,踌躇着,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复了平静。“好在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聪明。”白帝徐徐地说道:“只是历练得少了些,那就请先生好好辅佐。”
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必当竭尽全力。”
白帝虚抬了下手,思忖一阵,交待:“叫他们都进来吧。”
等辅相一同进来,白帝将需要静养,其间命大公子邯翊监朝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旁人无话,只有陆敏毓忽然问:“大公子既然监朝,礼制用度是否该与从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时沉吟不语。
石长德和匡郢都回头看,陆敏毓却是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
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