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惴惴地,仿佛哪里不得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现在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换了一番苦恼而已。
而且这番苦恼,无论他怎么用尽心力去压制,都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不断地疯长。近来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乎要掩饰不住。如果真的流露出来——
白帝冷静的眼神浮现出来,瑶英的影子如流云般退去。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邯翊的心头路过,他陡然间冷静了。
在邯翊转念的同时,凤秀宫中,也有人正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
姜夫人进宫探望女儿,摒退宫人,说着一些只有母女间才会说的心里话。
“十四了吧?”
无需指名道姓,姜妃知道母亲说的是谁,但她很不愿提,只是懒洋洋地答了声:“是吧。”
姜夫人仿佛未曾觉察女儿的不快,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
姜妃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姜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笑着劝她:“算了吧,为了一只扁毛畜生,跟个小孩子怄气,值不值呢。”
“她哪里还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处处陪着小心,她还是处处跟我过不去。”姜妃恨恨地,“还不是仗着王爷疼她!”
“你也别气,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
“你也给王爷生上一男半女,不就行了?”
听到是这样一个主意,姜妃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沉默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可这也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姜夫人故作神秘地笑笑:“真想有,那也有法子。就看你想不想喽?”
姜妃不响,但一双眼睛望着母亲,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你放心,”虽没有外人在场,姜夫人依旧凑到女儿耳边,轻声地说:“听说有种药,灵得很,过几天,娘给你弄些来!”
“娘啊——”
两个月前刚满二十岁的姜妃,羞红了脸,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姜夫人又问:“王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打算给大公主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姜妃摇头:“没有。”
“我看那孩子出落得也像个大姑娘了,十三、四岁办喜事的,也有的是。就算王爷要多留她几年,先定下亲事,那也可以。”
姜妃却说:“我可不爱理她的事情!再说了,躲她还来不及,哪能上门去招惹她?娘你操这个心,何苦来?”
“你傻了,她早点嫁出去于你有什么坏处?”姜夫人又压低了声音说,“再说,咱们家老五的年纪,是不是跟她刚合适?”
“她那个性子,嫁过去还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整日没个安生?”
姜夫人笑着摇头:“你怎么老往坏处想?你该想想,如果结成了这门婚事,对咱们家有多少好处!王爷疼她不假,正因为疼她,所以将来她的夫家,必得照应。”
姜妃眼波一闪,不作声了。
姜夫人又说:“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与其便宜了别人家,不如咱们把这好处占了。有你在王爷身边,说成这件事,我看也不算难。”
“也不容易。”姜妃蹙着眉,接口说。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姜夫人知道女儿心高气傲,故意这样激她一下。
果然,姜妃对着案头花瓶里插的一枝栀子花,呆了一会,点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隔一日,白帝到了凤秀宫。
闲谈之际,姜妃总是笑而不答,仿佛想着别的事情。
白帝便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妃像是一下子惊醒过来,先告了个罪,然后说:“想起了我五弟小时候的事情。”
“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我六弟跟五弟只差一岁,所以兄弟里面,他们两个最要好。他们五、六岁的时候,有天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忽然听见‘碰’地一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接着就有孩子哭,大家都怕是让什么给砸到了,唬得一起出去看。结果,看见小六呆呆地站着,小五哇哇大哭,都以为是小五出了事。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举石头玩,是小六的手让石头给砸到了。”
姜妃回想一阵,又微微笑了。
白帝说:“那想必是你五弟失了手,害得你六弟砸伤了手,知道闯了祸,所以吓得大哭。”
姜妃摇了摇头:“原本我们也以为是这样,哪知不是。就是小六自己手软了一下,其实还差点害得小五也给砸到。小五就是心疼他,所以才哭。还不只那样,小六养手伤,小五整天陪着他,问长问短,把好吃的全给了他,比家里谁都上心。”
白帝露出嘉许的神色,“这孩子倒是心地纯良。”
“正是。”姜妃接道,“我这些兄弟里面,就数小五看着像是个有出息的。不过,真正难得的还是,这孩子心善,懂得疼人。”
说完,便看着白帝。
白帝宠爱女儿,为她择婿,一定会挑个好脾气的郎君,才会对她千依百顺。
想来这番话正中下怀。
果然,白帝沉吟了片刻,问:“你五弟多大了?”
“比大公主大三岁,今年十七。”
“我记得你说过,你五弟现在跟你娘来了帝都吧?”
“是。”
“那好。改天叫他来,我见一见。十七岁,要出来做事也是年纪了。”
姜妃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才知道白帝全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有点啼笑皆非。然而又一转念,等见过了面,再慢慢挑明,或许更有把握。
拿定了主意,欣然而笑:“我替五弟,多谢王爷!”
七月中,等到了机会。正逢满月,晚间白帝在御花园设席听曲。
点的是一套《踏雪寻梅》的曲子,一共九折,由白帝最宠爱的歌姬魏风荷来唱。
白帝一面听,一面轻击案几,显得很高兴。
等一折唱完,姜妃便走过来亲手执壶,轻声说:“我五弟世丰在外面等着,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白帝欣然点头,“好,叫他进来。”
又等过一折,姜世丰来给白帝行礼。他长得很像姜妃,秀气得宛如女子。白帝随口问了他几句,便说:“难得进来了,也一块坐着听吧。”
姜世丰谢过。早有内侍在一旁添好了桌凳,等他坐定,重又开唱。这时唱到第七折,方听第一句:“冰雪心性——”姜世丰就皱了皱眉。
别人都没注意,只有瑶英看在眼里。等唱完这折,瑶英便看着姜世丰问:“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觉得哪里不对?”
姜妃一惊,忙对他使眼色。
白帝却鼓励他:“没有关系,说好了。”
姜世丰迟疑了一会,恭恭敬敬地回答:“方才听头一句‘心性’二字,用的都是开口音,似乎不妥,这两个字,宜乎一用闭口一用开口,或者更顺畅一些。”
白帝沉吟着没有作声,瑶英先笑了:“你倒听得仔细。”
白帝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晚间回到凤秀宫,姜妃便将心愿向白帝婉转说明。
“亲事?”白帝显得十分意外,“瑶英才十四,太早了吧?”
姜妃徐徐劝说:“定下亲事,也不是说马上就得出阁。王爷若是舍不得这么早嫁,多留她三五年又何妨。不过,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先替她打算妥当,岂不是好?”
白帝默不作声,想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说:“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没有回绝就还有指望,姜妃嫣然一笑,也不再提。
又过几日,这天白帝在凤秀宫进晚膳,正在闲谈之际,忽听宫人传报:“大公主来了!”
不光姜妃,连白帝也愣了一愣,自从姜妃进宫,瑶英进凤秀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找我……”白帝笑着说。
话音未落,就见瑶英一步迈进屋里,脸涨得通红,也不行礼,径直冲到姜妃跟前,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子上:“我的事情,你少管!”
措手不及,满屋的人全都愣住了。姜妃呆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大公主,你这是怎么啦?有话慢慢说。”
瑶英一脸怒气,冷笑连连:“慢慢说?慢慢说完我让你给卖了,都还不知道!”
白帝沉声喝道,“瑶英!你这是怎么在说话?”
瑶英露出一丝怯色,但只是一瞬间,她重新又扬起脸来:“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差点就叫人推到火坑去了!”
“谁要推你到火坑里去?谁敢?”
“她!”瑶英手一指姜妃,“这女人把她五弟弄来,打的是什么主意,父王你不知道么?”
白帝他倒觉得好笑了,“你这孩子!为了没影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大闹一场。”
瑶英却不觉得好笑,冷哼一声道:“此时没影,将来可说不定。还不是因为我没了亲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是再也没错的!”
白帝勃然变色:“放肆!”
瑶英不说话,脸向上一扬。
白帝更加生气,厉声说:“你还有脸提你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说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就是乡间野丫头,也比你强!你娘要是还在,得有多伤心……”
陡然间,触动真情,一阵哽咽,竟说不下去。
瑶英眼圈也红了,但她奋力将脸扬起来,扬起来,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我娘要是还在,绝不会看我这样受人摆布。”
就是这一句话,白帝的心软了,语气也软了:“再怎么说,你这么胡闹也是不对。去,给姜姨娘赔个不是。”
“我不去!”
白帝的声音又严厉了:“你到底去不去?”
瑶英一咬牙:“不去!”
“来人!”白帝高声下令:“带公主回宫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瑶英脸色煞白,连嘴唇也哆嗦起来。
凤秀宫的内侍首领陪着笑过来,说:“大公主,给赔个罪吧,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啊。”
“谁要跟她和和气气了?”瑶英反手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这里有你插嘴的分么?!”
白帝更怒,向着左右喝道:“你们没有听见?带她回去!”
“不必,我认得路。”
瑶英甩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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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月下,萧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携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颜珠倒不说什么,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声长叹。
邯翊给颜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东,唤作愉园。
也替萧仲宣找好了住处。“离愉园不远。”来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说。
何止不远。
黄昏时分,萧仲宣在宅中后园闲逛,走到僻静处,一扇角门洞开,就见颜珠正站在门里朝这边观望。
两人相对愕然。
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所宅子,分了两家。
萧仲宣苦笑,“待会,我叫吟秋把这扇门封上。”
颜珠本来在笑,闻言愣住了,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萧仲宣的心提了一点起来。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福,便转身去了。
萧仲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绰约背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吟秋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着,这时忍不住说:“老爷,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你懂什么?”萧仲宣拂袖而去。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快去将门钉起来。”
然而门封了,断不了种种的绮念。辗转反侧到半夜,七分满的明月,正悬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后园,但见隔墙犹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条钉死的角门,听见那面也有微微声响,似乎有人在墙边站定。
一时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终于听见那个念兹在兹的声音问:“可是萧先生?”
萧仲宣略为迟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为何还不曾睡?”
萧仲宣信口说:“床生,睡不着。你又为何不睡?”
颜珠轻轻笑道:“我向来如此。”又说:“夜深露重,先生还是回去吧。”
萧仲宣先答:“好。”却又站了许久,听得那面脚步声远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或颦或笑,惹得心头又热又痒,然而伸手抓挠,却没个去处。直到将要破晓,才昏昏睡去,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再睁眼时,曙色透窗纱,已该起身了。
想起昨夜种种,怅然若失,只觉如同一场梦境。
却不知道,隔墙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腾了整晚,起来时头昏昏沉沉,颜珠便懒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纱衣,头发散披在脑后,叫丫鬟红袖端张竹榻,在檐下半躺着。
初晨的空气还凉,颜珠半仰着脸,映着朝阳,微微眯起眼睛。
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安闲的早晨,她也像这样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个男子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清晨不是寻欢的时候,这男子出现得很奇怪。然而,她却没动,只说:“这位公子,你挡着我了。”
他便笑了,说:“你怎不问问我是谁?”
她也笑了,说:“公子愿意告诉我呢,我自然会知道,公子不愿意告诉我呢,我又何必问?”
他大笑,“颜珠、颜珠,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这样说的时候,他朝旁边让开了一点,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间,她居然有点脸热,禁不住想,难怪红袖肯给他开门。
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你要在那时候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见的,就是那时的你。”
颜珠想着,微微地笑了。
红袖张皇失措地跑过来,“大公子来了!”
颜珠一惊,霍地坐起身来。来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过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头发。
这时候,邯翊已经踏进了房门。
“大公子怎地这时候过来?”忙乱中,惟独颜珠的笑,还是很从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房子,然后问:“还住不住得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给六福,叫他们改,或是另找别处,都是可以的。”
颜珠感动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凝神细看,才发觉她模样有些特别。她头上围了一个状似暖兜的绸带,红底绣了一枝白梅,看起来格外俏丽。
“这是什么?”
“治头疼的,里面有药,是萧先生给开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灵不灵?”
“挺灵的,戴个半天就好。”
“你拿下来我看看。”
接到手里,邯翊一面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很高兴地说:“正要找这么个东西,你替我做一个。用浅青的底子,绣红花好了。还有,那方子也给我。”
“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颜珠用手拢起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插起簪子,一面问:“大公主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有头疼的毛病?”
邯翊依旧看那药兜,“哭出来的。她娘过世的时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还不肯好好吃药。这法子省事,模样也好……”
他抬起头,顿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还未曾插稳的玉簪重又带落,一头青丝,顿时乌云似的飘散下来。
邯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