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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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刚一点蒙蒙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唯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帐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着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着一个念头,卖艺不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着对谁有好处?入了这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试探着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着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
颜珠脱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着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地接下去:“别的甚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温存,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
本不想理会,但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开了手。颜珠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问:“什么事?”
六福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声了。
颜珠匆匆挽起头发,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没好气地说:“进来。”
六福磨磨蹭蹭地进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看看他,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着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起身就走。
上了车,一语不发,脸色阴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脚狠狠一踹。
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非常实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听说是嵇大人派侍卫悄悄在护送公子,这一来才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声。
“要不——”六福小声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邯翊冷笑,“这话别说去蒙他,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还没事,这么一说倒真有事了。”
“算了吧,什么话也不用编。”沉思良久,他说。
回到行馆,独自坐在堂上喝茶的兰王,一见他进来,就笑说:“怨不得不肯跟着我去,原来是温柔乡里好享福。”
邯翊默认地一笑,坐下来问:“小叔公可尽兴?”
“别提了!”兰王懊恼地挥手,“那个嵇远清,多事至极,非要差人跟着去,一路上可烦死我了!”
邯翊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转念间又有些发愁,拧眉不语。
兰王问:“怎么啦?”
邯翊有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含混地说:“小叔公自然不会害我,不过那嵇远清……”
“就为了这?”兰王不以为然,“放心好了,他替你瞒还来不及。”
“为什么?”
“你还真是叫你老子管怕了。你想想,如果你老子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那自然是他说的,你能不恨他?嵇远清是官面上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绝不会做。平白无故,他何苦开罪你?”
说得是,邯翊安心了。
兰王又说:“照我看,你老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有闲心管。倒是有一个人,你得好好瞒着——”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冲邯翊轻轻晃了几下。见他兀自一脸茫然,兰王微带责备地摇摇头:“你媳妇!”
邯翊一怔,没有说话。
“那孩子可怜。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挑了什么样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
他十六岁成的亲。白帝选这个儿媳,花了不少心思。将帝都内外身份相合、年纪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个遍,才选中一位。
姓杨,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气度高华。最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婉顺,且特有一种宁和的气质,人人都说很像从前的虞妃。
像么?
邯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低垂着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