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姜奂又说:“王妃的身子也不宜劳累,更不宜劳心,千万要宽怀。”
子晟听得这话,便转脸去看青梅。
青梅微微笑了笑,表示记下了,但脸上的忧色丝毫不减。子晟轻叹一声,心知这不是说一两句就能排解开的。
姜奂开的调养之方十分见效,玄翀的精神日渐好转。然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看不见了。从小生在王府深宫,连瞎子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觉得十分不便,大大地发了几次脾气,青梅同乳娘千哄万哄,渐渐也就平静下来。孩子是还不甚懂事,青梅深知他日后的艰难,却束手无策,惟有暗自垂泪而已。这一来又是违背医嘱,加上劳心劳力,等玄翀能自己下地走动的时候,竟真的病倒了。
而且这一病来势极凶。一连三天,发寒发热,高烧不退,子晟心里焦虑,把姜奂召来问话。“你实说好了,”他说,“王妃的病到底有没有凶险?”
姜奂从容回答:“凶是凶的,险倒还不算太险。”
听他说得镇定,子晟安心不少。“那么,”他又问,“你打算怎么治?”
“王妃这病来得很凶,只能先退烧,只要烧退了,就算好了一大半。往后再慢慢调理就是。”顿了顿又添了句:“王妃平时淡泊简静,必定能克享天年。”
子晟听得很高兴:“好,你尽心去治。治好了,我必定有重赏。”
“谢王爷!”姜奂磕了个头,然后又说:“王妃的病还是从忧急上来的,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宽心,顶好能有十分得用的人在跟前照料。”
“这好办。”
子晟的办法是接回虞夫人,料想青梅见到义母,必定会开朗不少。这一招确是用对了,青梅一见虞夫人,果然喜出望外:“娘啊,这么多日子不见,你跟义父身体都好么?”
“我们哪里会不好?倒是你——”虞夫人低声埋怨着,“这才六、七个月没看见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哦!”青梅愣了愣,她自己倒不怎么觉得,说着叹气:“娘你不知道这里出的事情。”
“我都听说了。”虞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转念又打起笑脸来劝她:“这娘就要说你了,虽说这样的事情,是做娘的都受不了,可是事情出也出了,难道你不放宽心,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一想翀儿这么小的年纪,往后还有那么多的日子,我心里就排解不开。”
“这你可想得不对了。”虞夫人这样说:“你应当想想,正因为翀儿还小,他又这样了,他才更得有你这个娘在身边才行。你不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将来让他指望谁去?”
心病要心药来解,虞夫人这番话,可算对症下药了。青梅听说之后,觉得十分有道理,因此打起精神来,不再终日愁眉不解,于是身子也日渐康复。
然而方松了口气,一入冬,青梅却又重新发起热了,这次来势却不像从前那样凶,就是发低热,但从此就不能断根。起先子晟倒也不慌,然而不妙的是,姜奂却不像前几次那样说得极有把握,药方换了几次,青梅却总是一时好,一时又不好,姜奂的语气也越来越含糊。子晟渐渐开始着急,每天召姜奂来问话三四次,也问不出什么能让人放心的话来。
“春为发生。等到开春,可能就有起色。”姜奂总是这么说。
子晟只好按捺着。青梅对自己的病,却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一日一日地粘着,不胜其烦。她也发觉子晟近来越来越眷恋自己,总是三五不时地,到坤秀宫来盘桓半天,但青梅老实,只觉得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的缘故,反倒常常劝子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青梅说:“王爷不用老这么挂念我。真是!这些年也养娇贵了,放在从前,这点病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笑。
但她越是这样,子晟越是心里沉重,还不敢流露出来,只能顺着她说:“好。那你快养好吧。”这样说着,也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春天,青梅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好容易熬到来年春天,青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又成重症。原先的低热,又成了高热。不用姜奂再说,子晟也看得出情形不对了。
“这到底是怎么说?”子晟心里尽自焦急,但多年历练的气度尤在,表面上还能维持一份和颜悦色。
姜奂却也知道,这份和颜悦色,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不但官袍要丢,连性命只怕也在一线之间。想到这里,姜奂也有些六神无主,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王妃身体虚寒,脉息滑缓无力……”
没有说完,子晟打断他:“你不用说这些。事到如今,你不妨给我一句实话,虞妃的病,还能不能治?”
这句实话姜奂还是不敢说。想了半天,勉强说道:“王妃这病此刻虽然凶险,但王妃是洪福齐天的人,一定能过这关的。”
医者不说如何治病,只提“洪福”,那是什么意思,比实说了还要明白。子晟心中猛地一沉,但没有多说,也说不出来。挥一挥手,谴退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定住心神,往坤秀宫来看青梅。
青梅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张脸烧得通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子晟侧身坐在床沿上,拉起她的手时,只觉得灼热滚烫,再看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思前想后,终于忍耐不住,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动静一大,惊醒了青梅。她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两眼茫然地转了一圈,落在子晟的脸上。看了好久,才把他认出来似的,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轻轻地说:“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子晟忍了又忍,然而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溢满的水,轻轻一晃,就再也压制不住。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而下,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落在青梅的手上。
青梅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早几天,她就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但此刻这样的情景,还是让她心如刀割一样的痛,很想打起精神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身子一抖,自己也落了满脸的泪。
屋里的宫女内侍都悄悄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坐一卧,泪眼相执的两人。
好久。等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递上绞好的热毛巾。子晟擦一擦脸,又吃力地做出笑脸来:“是我不好。我是看你瘦成这样,一时心里难过……你别往心里去,姜奂说了,你的病虽然凶险,可是你身子根基好,终归有惊无险。”
青梅听了一笑,怅然地阖上眼睛。歇了好久,又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子晟:“王爷,我不值得你这么难过……”
“胡说什么!”子晟轻声地责备着。
“真的,我配不上你。”青梅出奇地平静了,“我想了好多回,终于想明白了。王爷能想我所想的,我却不能想王爷能想的。王爷,这些年,其实我累了你。”
“别胡思乱想了,你这病,就是这么想出来的。还不好好歇着?”
“我有句话要跟王爷说。”
“等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不……”青梅留恋地望着他,“我好不了了……这句话王爷一定得让我说……”
子晟心里又一紧,随即强笑着说:“好、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只想王爷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我一定记住。”
“翊儿是王爷亲手养大的孩子,跟亲生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就是这句话,青梅求王爷,一定要记在心上。”
子晟一怔,他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么句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梅却误会了。“王爷!”她有点着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
“看你急的。”子晟轻轻掩住她的嘴,“我又没说不答应了。再说了,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难道这么多年我不是拿他当亲生儿子养的么?何必要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青梅浅浅地一笑:“我知道。但翊儿这孩子实在太傲气,我只怕他有一天会怫逆王爷,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只盼王爷能记得此时此地,青梅跟王爷说的这句话。”
“好,我记得了。”子晟回答她,“你快歇着吧。”
青梅疲倦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天,子晟没有上朝。
而在宫外,三辅相亦在忧心忡忡地议论此事。白帝因此辍朝,显见得事情已经非同小可。
“要不要找姜奂来问一问?”匡郢建议。
石长德有些犹豫,白帝一个侧妃的病情,要外臣来过问,情理说不太通。
“这位虞妃非比寻常。”匡郢说,“除却名分,在王爷心里的分量,与正后无异,做臣下的问候一下病情,亦无不可。”
这话是实情,石长德下了决心:“好,叫他来吧。”
不多时姜奂传到,向三人一一叩头,然后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石长德看一看匡郢,微微点点头。匡郢会意,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问:“姜奂,王妃的病,你到底还有几分把握?”
姜奂犹豫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这,说不好……”
“还有救?”匡郢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样问,但是这个话,太也不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又说:“你可以放心说实话!”
姜奂咬了咬牙,回答道:“很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不由沉重,但涵养功夫都到家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匡郢又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有把握?”
“是。”话说到这里,姜奂也豁出去了,很直率地答道:“王妃这个病到如今,已经是油干灯尽,再无药石可救。”
“油干灯尽?”陆敏毓失声道,“这怎么会?”
这话实在有些古怪,“油干灯尽”都是年迈老人才有的情形,如何会出现在一个未满三十的少妇身上?
姜奂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清楚,想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不是很妥当,却很明白的话:“王妃这情形,就好像一个人几年里,把别人一辈子的日子都给过完了。”
几个人明白了,也不由感慨,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想起“暴福不祥”的俗话,竟正正地应验在白帝这一个宠妃的身上。
石长德挥挥手,命姜奂退出。转过脸,很沉着地说:“这件事情,要尽早告诉给王爷。”
这也是匡郢和陆敏毓所想的,与其事出仓促,难以接受,不如早有准备。然而,“怎么去说呢?”陆敏毓提出来。
匡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会比较容易开口。但石长德另有打算:“我们三个一起去说。当此时候,只能尽力劝慰王爷,亦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情。”
想一想,这也是办法。于是三人一起往天宫,请见白帝,然后把姜奂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照几个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会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发作,甚至迁怒到别的人。这也是石长德要三辅相一起来说明的原因,怕的是别人劝压不住。
但实际情形却不同。子晟神情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听完他们说的话,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久。然后从桌上取过几道写好的诏书,说:“你们几个看看,然后发下去吧。”
几个人接过来细看。是三道恩诏,第一道是“命礼部正卿徐继洙往四丘,祭祀百神”、“宫中斋戒,所有牲畜一律放生”、“公子邯翊代摄政帝往白马寺礼佛,为虞妃祈福”,这都是题中应有,比较出格的是后面的两道。一道是“所有王公及大小官员,均赏加二级,帝都禁军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另一道则是惠及囚犯:“所有刑部及各州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十恶不赦者外,着酌量轻重,分别减等发落”,也就是所谓的大赦天下。
这样的普施恩泽,自然是为了感召天和,希望福佑虞妃,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而到了辅相眼里,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情。石长德尤记得,帝懋三十年,天帝为天后病重而下旨大赦天下,过后亦曾自责于不能以礼止情,说过“不能为先例”的话。此刻又是一个有违常规的先例,载于史册,难免为清流所不容。但,这件事很难谏,所以紧锁双眉,却一语不发。
陆敏毓生性耿直,心里有想法,便张口要劝。但未及说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可是,我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点事情了。”说着,眉角一垂,神情凄然。
那一种深深透着的,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就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叫人心酸、心悸,也叫人不忍再劝阻。
沉默了一会,三辅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领旨。
从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将坤秀宫正殿改作朝堂,遇到军国要务,便在那里召见相关大臣。其他所有的政务,都交由辅相处置。他自己则每天守在青梅床边。
但,无论是太医的手段、子晟的饬令、还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祷告,都已经无法挽回青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尽自每天尽可能地陪着她,然而,其实青梅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苦熬了五天,终于不得不用人参开始续命,这也即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天日间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子晟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一定都答应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孩子们。邯翊、瑶英、玄翀都在,然而小禩呢?青梅迟疑着、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出来。倘若提出来,会不会又给子晟、给小禩惹来麻烦?
但她这样的迟疑,终于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顺!”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交给黎顺,“你拿上这个,到凡界纪州,把禹禩叫回来。快去快回。”
“王爷。”黎顺一怔,小声叫了声,意在求证。
子晟叹了口气。接回小禩终归要冒些风险,“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母子俩到这时候都不能见面。”子晟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摆手:“快去吧。”
“是!”
黎顺转身去了。子晟回转身,见青梅感激地看着他,便笑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你早该跟我说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便又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到掌灯时分都不曾醒过。子晟觉得不对劲,叫来姜奂一看,姜奂连连叩头,已不肯说话。
这一来都明白了。虞夫人泪流满面,用手帕捂着嘴,却不敢哭出声来。子晟心里就像寒冬里被冷水浇过一样,但此刻还不到支持不住的时候,因此强自镇定地说:“你想一想办法,还能不能再让她醒一会,说几句话?”
“那只有再用参汤。”
“那就用。”
两个宫女,一个掰开青梅的牙关,一个端着参汤,大半漏出来,好歹灌了小半碗下去。过了一会,青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子晟强笑着:“你再挺一挺,小禩就快来了。”
然而青梅却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空洞地,转了一转,眼前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王爷……王爷……你在哪里?”她着急地问着,然而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有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青梅,你说什么?”子晟俯下身,把耳朵凑到青梅嘴边。
青梅嘴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梅,你想说什么?”子晟急了,大声叫着姜奂:“你再想想办法!”
姜奂走上前,摸出银针,也想不起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