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着。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了。”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地听见身后有喘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的脚步太快。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的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
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就问珠儿:“不是说在山下等么,怎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我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话,我们不敢打搅,所以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站住。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珠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儿连连点头:“对啊,公主原来不知道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了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宫的路上,我问珠儿:“五舅舅什么时候过世的?”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先白王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着王爷的灵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手里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干干净净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绪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垣和青王妃的言谈,就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儿说:“除了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说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
珠儿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珠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挑起了兴致:“她到底怎么啦?”
珠儿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公主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只听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我没见过,都是听人说的。‘那个女人’出身贫寒,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
也有人说,她其实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个地方。反正,她住在山里,原本什么事也不会遇到,就像村里旁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过完乏善可陈却平平静静的一辈子。但,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很偶然间,内廷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路过那里,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装束姿态都与寻常村姑无异,然而那几个见惯了后宫佳人的男人,竟一个个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里。她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抬起头见是几个异乡人呆呆地看她,就冲他们笑了一笑。
“结果,猜是怎么着?”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却又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当时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恋上了她无双的美貌,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女子入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可是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据说过后她曾对身边的人感叹:“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珠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于是珠儿又重复地说了一遍:“她私奔了——”
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乱。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抓回来了。”
那胆大妄为的两个人,一个自幼娇生惯养,一个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谙世事的人,虽然出走,却全然没有打算,连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应对,跑了没有多远就被抓了回来。天帝的愤怒可想而知。据说詈泓浑身都在发抖。她却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语不发,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开口:“你把我杀了吧。我辜负你的恩情,来世我再还给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有错。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亲生的儿子。”
天帝死死盯着她看,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么最羞辱的方法处死她。
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杀了他们没有?”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为什么没有杀他们呢?”
珠儿说:“因为天后娘娘的一句话。”
本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天后却忽然淡淡地说:“世间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但我却不能不佩服她的胆量。”天帝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呆了片刻,然后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于是那两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极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子晟扶灵归来。
“所以人人都说,好好的先白王就这么被‘那个女人’毁了。”珠儿嘴微微一撇,声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会,缓缓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做天帝的妃子会有多少荣华富贵,她为什么要放弃?”
珠儿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种表情,她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听出珠儿的声音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说了。
当天晚上,天帝又召。
我很想借故推辞,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园的一座小楼,叫做悦清阁。窗棂很大,下对一池秋水,正适合赏月。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样摆着一局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对弈的结果,必然会一败涂地。然而天帝却把棋枰一推,说:“今晚月色不错,慧儿,你弹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气。侍女把琴端出来,定好弦。手指按处,琴声一起,不知怎么,弹的正是《秋江月》。心里便暗暗一惊,但是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弹下去。
天帝半阖双目,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曲到一半,忽然睁开眼睛说:“有箫就好了。”
我一愣,连忙停下来,说:“祖皇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说:“琴很好,有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天帝似乎并没觉察,依旧微笑地说:“今天去过碧山了?那里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听宫人来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冉冉一盏灯笼引导,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连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心里不管怎么慌张,脸上也只能强做镇定,好在并没有人看我。
转念间就看见子晟在门口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承桓见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仿佛恍然明白的样子,说:“噢,你们还没有见过吧。慧妹妹,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这便是九姑姑的女儿。”
片刻之间,子晟已经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承桓大为诧异:“哦?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从从容容地把经过一说,却略过了听箫一节。承桓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子晟便奏报鹿州的平乱经过。原来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饥饿的凡奴抢了粮库。本来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领仲葺却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仲军在两个月间便壮大到数千人,连夺鹿州五座县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军与仲军相持不下的时候,询查之下,发觉仍有安抚的余地。原来仲军当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个温饱,谈判了月余,终于肯接受招安。善后的事情甚是琐碎,又过月余,尘埃稍定,白王这才返回帝都。
其中有些曲折的经过,似乎惊心动魄,但我几乎没听进去什么。我很想仔细地看看他,然而每一次刚把目光转过去,就动摇了,我觉得阁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便慌忙地转回来,连脸也发热了。几次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假装着喝茶,从茶盏的边缘偷偷地看了他几眼。眼前的子晟,仿佛与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两人,此刻他神态平静而且从容,全然没有那种阴沉的感觉,这使我略感讶异。
不知子晟说了句什么,承桓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无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我悄悄地抬头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脸平和,我无声地透了口气,正要转回来,眼光无意间从他的手上扫过。他把玩着一块玉佩,苍白而修长的十指不断地触摸捏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会,觉得这与他沉稳庄重的风度多少有些不相称。
蓦地,他的手一顿,我连忙转开目光。
承桓问:“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经遣返凡界?”
子晟说:“是。那些凡奴大多确是生活所迫,不愿再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数不愿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们分迁往端州,品州,歧州等处。”
天帝忽然插问:“那个仲葺如何处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惊诧:“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说:“臣弟劝说他在军前自尽。”
承桓微微皱眉:“为什么?”
“仲军之乱,天军亦死伤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驻在天军的激愤。其时情势,一触即可复发,惟有他自裁,才能让双方都退让。”
承桓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着说:“可惜了……”
子晟说:“是,臣弟也佩服他的为人。所以我已经命人在下界建仲庙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几下手里的玉佩,却没有说话。
天帝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子晟的脸上移到承桓脸上,又转了回来。他问:“上万凡奴遣返,费用不小,单以鹿州府库,恐怕负担不起吧?”
子晟说:“都是鹿州世家拿出来的,没花府库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显得很有兴趣,“说说看,你用的什么办法掏出他们的银子来?”
子晟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孙儿告诉他们,若不肯出资,就将那些凡奴发还给他们各家自行处置。”
天帝也一笑,跟着却又问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士?”
子晟好像觉得很意外,他迟疑了一会,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孙儿很多忙。”
天帝说:“这个人我听说过,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天帝看看他,又问:“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扬眉吐气了?”
子晟平静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闪,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而看着我笑,说:“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我只好装作听不懂:“在哪里?”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后又看子晟:“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子晟仿佛怔了一怔,然后说:“孙儿遵命。”
便有宫人捧上一管箫,子晟拿在手里,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说:“白王定吧。”
子晟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还没有回答,天帝就先说了一声:“好。”侧身看着承桓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视线一碰,旋即各自分开。
子晟将箫举到唇边,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轮明月,满江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长,商声陡起,琴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我很小的时候就学过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支关于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只觉得紧张,却没有恐惧,只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当我想到这一层,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又开始重复手上的动作,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说话,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忽听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的手势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便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边。我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不清楚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着承桓桀桀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见到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似乎举足轻重,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也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舅和表亲们不喜欢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