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妃盯着青梅看了移时,轻轻叹了口气:“别人说这话我或者不信,你说这话我只好信——王爷宠你,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可是,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
青梅不知道怎么接口,便不言语。
“我就不行。”崔妃很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太差。所以我嫉恨你。”
青梅叹口气:“姐姐何必再提这些事情……”
崔妃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害你么?”
青梅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你挺着肚子的模样,我就恨。”崔妃说,“我也有过一个儿子,却叫人害死了。这还不够,你看看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记得我的骧儿?连王爷都快忘记他还有过这么个儿子。只有我,只有我,时时刻刻都忘不掉……”
“王妃,别说了,保重身子要紧。”秀荷劝她。
“我这身子也没什么好保重的了。你就让我把话说了吧,别让我再带到地下去。”崔妃说着,像是有种不吐不快的亢奋,“骧儿去的时候,我就想跟着一块去,可是我不甘心,我就想知道,无缘无故地,谁害死了他?结果老天有眼,到底让我知道了,果然是她!嵇家那个恶女人!”
很奇怪地,青梅听见这句话,只是心里微微一寒,却也不是十分意外。
“她就有这么狠,人都没有过门,就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打那天起,我就在想,我要怎么对付她?一包毒药毒死她都是便宜了她。想来想去,我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其实我也不是真恨你恨得想要你死……可是,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你的运气就那么好?王爷要是有过一天像待你那样待我,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恨你了。”
崔妃说着,凄然一笑:“那年甄妃自己铰了头发,天帝就把我又指给王爷。那时我才十五岁,自以为嫁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可是其实呢?打从我进这个门,王爷就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一次。从前他心里一直想着甄妃,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论才、论貌、论家世,我是没有一样比得上她。可是,后来你进了门,王爷心里就只有你了……凭什么?凭什么!”
“姐姐……”青梅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崔妃似乎是累了,闭着眼靠在床头,喘了一会,才又说:“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说到这里,崔妃不做声了。青梅沉默了半晌,低声劝道:“姐姐也别想这么多了,好好把身子养好……”
崔妃睁开眼来看看她,嗤笑了一声:“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拖个一年半载也就到头了。你以为,我这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么?我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崔妃说着,又把眼睛合起来,仿佛自语似的呢喃着:“这里是怎么个地方,我是已经看够了。下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来。”
青梅没有说话。等了好久,崔妃也不再说话,青梅便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姐姐你好好将养……”说着自己也觉得不过是空安慰,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崔妃也不说话,只在青梅快要出门的时候,叫了她一声:“青梅。”
青梅回过身来,等了半晌,听她说了句:“谢谢你来看我。”
青梅走到院子里,回身跟秀荷说:“我以后,会常叫彩霞来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跟彩霞说一声,从我那里拿就是。别不好意思开口,如今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秀荷眼圈一红,低声答应了声:“是。”顿了顿,又说:“谢谢王妃。”
青梅心事重重,只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说着,仿佛逃也似的,转身离了这小院子。
从筑园出来,向南不久,景致又变得锦绣繁华。青梅看在眼里,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靠一靠,什么也不去想。
于是青梅想起子晟来,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渴望,想要立时见到他。青梅冲动着,几乎就要一路跑着,到前院去找他。然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着这欲望,默默地走回了樨香园。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十三章
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从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飘起细碎的雪花,等进了腊月,降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以至于冻得人人缩手缩脚,恨不能躲在屋子里,偎着暖笼,一刻也不出来。然而,这与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天帝与白帝之间的胶着,已经一个多月。一开始疾风暴雨般的处置,把人打得晕头转向,过后却又毫无动静。白帝没有一字认错的话,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责。这祖孙两人,一个坐在天宫,一个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闭门不语的高深模样,不免叫一帮局中人惊疑不定,惶惶难安,不晓得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此时的局面却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时那样乱。虽然坐总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辅相而下,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一切事情总算有条不紊。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选拔提携,于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议论便悄悄蔓延开来,觉得天帝处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因而认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实还握在白帝的手里,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动声色地引导而至。天帝处置白帝的理由,说起来是也有些不足,时日拖得越长,便越显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后不得不低头,那也元气无伤。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但其实等于要挟!天帝性情,老而弥坚,是否会就此让步?谁也不敢说。所以这些人比起旁人来,又更为焦虑。只怕日久生变,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转意,反而一绝到底,那就真的没有了寰转的余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静待时机,因此心里苦闷不堪,无从言述。
他们是这样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见得轻松。天帝迄今毫无半点挽回的表示,这不能不让子晟心存疑虑。
然而心里是这样担心,脸上不肯表示出来。每天起居游乐,在外人看来,纯是一副无事身轻的悠闲模样。但这瞒不过身边的人。这天跟胡山下棋,连下两局,都是才到中盘就投子认输。两人棋力原本相差无几,一输而再输,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极重,于是劝他说:“俗话说的,不乱者,方能不败。王爷如今这局面,就是与国手对弈,自乱阵脚,那就先输三分胜机了。”
子晟听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拣着棋子,一面摇摇头说:“我何尝不知道?无奈……”
正说到这里,廊下人影一晃,有个内侍奔了过来,仿佛有要紧事的样子,黎顺见状,迎上去问了几句,转身回来,手里捧着一封信:“王爷,是端州赵将军差人送来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过来,拆开看不到两行,神色就凝重起来。很快地看完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吁了口气,把信递给胡山,说:“看看吧,文义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凛,把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说:“从时日上算,文义还没有真动手。赵延熙想要专阃之权。眼下之计,把端州天军交到他手里,确是上策。”
子晟皱了皱眉,却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黎顺:“送信的人在那里?”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来。”
不多时过来一个差兵,跪下磕头。子晟见他一身风尘,连衣裳颜色都看不出来,显见得是一路长途马不停蹄而来。子晟便问他:“你是何职?”
“小人是赵将军的亲兵。”
子晟听他喉咙嘶哑,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顺说:“拿这个给他喝。”
那亲兵方才等候的时候,已经喝过水,但一路奔驰,喉咙像火烧一样,所以谢过之后,端过来一饮而尽。子晟才又问:“东土现在情形如何?”
“文义调了两支四万人的大军进端州,看样子就要动手了。”
“他们定哪天举事,有没有打探出来?”
“没有。但是小人临来之前,赵将军曾说,估计就在这半月之内。小人路上走了五天,现下算来,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动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里走完,可见事态紧急了!子晟拿过信来,又看了一遍,赵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军在端州的实力,地利、人数都不占优,不足以对抗东军,所以希望能够得到专阃之权,必要时可以自行决断。然而,“我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子晟懊恼地说:“赵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么这事情做得这样糊涂?这么紧急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写信,也该写给栗王才对!”
“这不能怪赵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并没有说下去。理由是明摆着的,朝中现在风雨飘摇的情形,连帝都朝臣都摸不着头脑,就不要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延熙,遇到如此大事,自然难以适从。
子晟定一定神,挥手屏退了余人,只留胡山商议。
“赵延熙的意思,是要放弃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与援军会合,再做打算。”子晟说,“主意是不错,但是弃端州责任实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写到王爷这里。就是知道写给栗王只怕也是白写。栗王,不敢担这个责任。”
“写给我岂非更白写?我现在的处境,唉!”子晟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那,”胡山想了想:“王爷之前给他的信——”
“那不见得管用。”子晟摇摇头:“毕竟是私相往来的信,倘若帝都一纸诏书命他死守端州,只怕他也没有办法。何况,他现在真正能调度的,只有谯明一地的天军,孤掌难鸣。所以,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情……”仍然没有说下去,皱着眉,显出十分为难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因为也正是他自己心里想的。但,这也可以说是惟一的办法。所以,胡山已经在心里盘算,必要的时候说几句重话来激一激他。
幸而犹豫良久,子晟还是自己咬咬牙,下了决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说。”
子晟与栗王济简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说,实在是无奈已极的下策。胡山心里先是一松,继而也觉得对子晟抱歉,随即苦笑着说:“王爷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从掌朝,颇为张扬,尤其对白帝一系的人,总是诸多刁难。这些情形,子晟偶尔也听来拜访的官员说起过,然而既然闭门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时子晟自己送上门去,看不到好脸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这句话。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明白。”
然而道理归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还没有见着,就先碰一个软钉子。招待他的侍从说:“我们王爷正跟几位大人议事,请西王爷稍候。”子晟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他虽然被停玺闲废,但说起来“西天帝”的身份还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际,不叫他开中门迎候已经算是受了简慢,居然还要自己坐等,登时一口气就冒了上来。
但脸上不动声色:“你没说我有很紧急的事情么?”
“小人说了。我们王爷说,他在议的也是极要紧的事情,只好请西王爷容谅,稍坐片刻。”
子晟看了一会那个侍从,知道发作他也没有用,于是点一点头,淡淡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
一等小半个时辰,才看见栗王匆匆进来,一见面就连连说:“这真是过意不去!叫你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瑶池碧’的茶来。”
“八叔何必客气。”子晟站起来,一躬身,含笑回答。
这完全是执家礼,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来,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问:“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说:“有点事来跟八叔商议。”
“哦?”栗王微微扬眉,有意慢条斯理地问:“有什么事?”
这种腔调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随即压了下去,神色郑重地说:“有一封要紧的信,请八叔先看一看。”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赵延熙的信递给栗王。
栗王接过来看了看落款,脸色便不大好看。子晟当然看在眼里,也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轻重的人,抽出信笺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就微微变色,神情凝重地沉思着。
子晟放下茶盏,说:“八叔,事情紧急,还应早作决断。”
“唔、唔。”栗王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依旧在考量。
子晟便建议说:“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来传讯不便,如今事态瞬息万变,依我看,给赵延熙专阃之权,全领端州天军,是为上策。”
话是好意,但是说坏了。子晟当朝多年,号令群臣惯了,尽自把语气放得委婉,还是带着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栗王心里便不舒服,想了一想,干笑一声,说:“这话不错。路太远,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不清楚,端州六万天军,不是小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专阃之权给出去?”
子晟觉出栗王的话流于意气,忍耐着说:“话虽如此,真等确知事情有变,那就来不及了。”
栗王并不让步:“如果文义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凭赵延熙一句话。他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么?他是要弃守端州!”
“赵延熙是帅才,这样的大事岂会没有分寸?倘若弃守端州势在必行,那也比全军给压没在里面要好。”
“当初派他驻守谯明是为了什么?东府只有端州地势险要,还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鹿州,都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到时候难道他还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从西、北调派的援军也就该到了——八叔,端州虽然易守难攻,然而那里原本也有四万东军驻扎,更何况,文义已经加调了八万大军压境,端州已经守不住了。既然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没几万精兵在里面!”
栗王冷哼了一声:“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话说的么?一有变故就撤守,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子晟脸色骤变。栗王的这句话,相当阴损。赵延熙当初就是子晟一力举荐,说起来算是他的人,栗王对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要来翻这个旧账。指赵延熙“安的什么心”,其实是指子晟别有用心。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火气不由一窜一窜地冒上来,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板着脸说道:“八叔既这样,这话还怎么说?”
“本来就无话可说。”栗王硬邦邦地顶了回来:“子晟,我要没有记错,父皇可是严命你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政务,这些事情,本来你就不该再过问。”
子晟的脸色一阵发白。这话倒是说在了理上,他虽然心里懊恼至极,却是无可奈何。强忍了一会,方说:“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错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牵累多少无辜百姓。八叔就算恼我……”
“我没有恼你。”栗王昂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这事,事关重大我也知道,至于如何处置,我自有主张,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子晟绷着脸,站起身来告辞,栗王送出厅门。子晟忽然又回转身来说:“八叔,此事不妨与魏融商议一下,问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