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深自痛责的模样,让青梅有些不忍,有些不安,也有些释然。因为不是真正视如己出,不会有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因此少不得强打精神,忍着背上的痛,一面吩咐抱邯翊进屋,传召太医,一面做出欢笑容颜,来安慰子晟。
“王爷也不用急。小孩子顽皮,慢慢教他,总会懂事的。”
“唉……”子晟长叹一声,缓缓地说:“我和他父亲……虽然不睦,但他十个月我就抱养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实在跟亲生也没有两样。这孩子从小不服管,我总以为长大一点会好,谁知……”
说着又叹口气。青梅心里明白毛病出在哪里,但此刻也无从劝起,只能陪着叹气而已。
“青梅。”子晟忽然握住她的手:“你能把小禩教得这样乖巧,一定有你的办法。以后翊儿的教养,你也多费心吧。”
青梅知道他极少以这种语气说话,所以也很郑重地,点头答应。
然而邯翊挨的这顿打,是过狠了。当天就发起高烧,直烧得迷迷糊糊的。青梅本性就看不得孩子受苦,加上有子晟的重托,便趁势把邯翊留在樨香园调养。在旁人是留了件麻烦的事情,到了她却甘之如饴。如此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上一摸孩子额头,凉凉一片,登时放下心来。
子晟自然也松口气。他本就极爱邯翊,这时自知下手太重,又有一份歉意,于是更加意疼爱。每天奇玩佳肴,源源不绝地送来,比起之前的宠溺,颇有变本加厉之势。
青梅哭笑不得。不知道子晟为何惟独在管教孩子上,如此不明白?于是找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青梅正色说:“王爷既然把翊儿托给我,那我可要说话了。王爷不能再那么宠他,该说的说,该管的管。平时少宠一点,总好过怒起来打个半死吧?”
“对、对。”子晟心情十分好,很听得进劝,“往后翊儿的事情,你做主就是。”
顿了顿,忽然又拉住青梅的手,凑近耳边悄声说:“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如小禩一般乖巧的儿子,那就更完满了。”
青梅脸一红,甩开他的手,侧过身去说:“才认真说几句话,就没有好话了。”
“这怎么能说不是好话?”子晟把声音板得一本正经:“这可是事关天下社稷的大事。
”
这是要紧的话,青梅觉得不能不理了。然而转回身来,却看见子晟一脸强忍的笑,青梅不由又羞又气又好笑:“王爷这么会耍人——”
子晟不等她说完,便掩住她的嘴,忽然拦腰抱起她放在榻上,笑着说:“是玩笑,也是真话。”一面说,一面去解她的衣带。青梅笑一笑,闭起眼睛随他摆布……
事毕。青梅依在子晟身边,见他双目炯炯,望着帐顶,仿佛若有所思,便问:“王爷在想什么?”
子晟先不说话,依旧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青梅,你还记得我们在折柳亭那边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么?”
这,青梅怎么可能忘记?此刻一提,那时情景,立时就历历在目。心里既觉得温存,然而也不免有种忽如一梦的恍惚感觉。怔怔地想了一会,青梅轻轻地问:“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子晟说:“你知道我那时是去送谁吗?”
青梅呆了呆,这她倒是从来没想过。“我哪里知道?不过,”青梅笑着说:“能让王爷亲自去送的,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话不错。”子晟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你或者想像不到,他是个凡人。”
青梅大为诧异:“凡人?凡人如何能上天界?”然而话一出口,自己就笑了。凡人能上天界,那自然是天人接引上来的。
哪知不然。“他能自己上天界。因为他母亲是天人。”
其时天凡通婚甚多,生下的孩子归于凡人,还是天人,办法也极简单,能自己上到天界的便是天人,不能的,便是凡人。因为入天界要过接引塔,名曰塔,其实是件神器,能催动神器的,自然就是天人。
这青梅就又不明白了:“他既然能自己上到天界,不就是天人么?”
子晟沉默了一会,说:“他自出生就在凡界,从来没把自己当天人过。”顿了顿,又说:“他姓杜,名风。在帝都,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但在凡界,却极有威望,是个天界都难得一见的贤者。此人不和我们天人作对,真是我天界之福。”
青梅不明白他为何跟她说这些?但知道他必有用意,于是静静地听着。
子晟却又良久不说话。渐渐地,青梅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子晟在说:“青梅,我在想,送小禩到他身边,去学济世之道。”
青梅一下子睡意全无,猛地惊坐起来,看着子晟,颤声道:“王爷……王爷要小禩去凡界?”
子晟也坐起来,沉思着说:“我不过是忽然想到,以后小禩年纪渐渐大起来,他又……又是那样一副长相,以后如何在天家自处?杜风此人,很有能为,在凡界贤名广播,连帝都也不敢随便动他,或者倒能把小禩护得周全也说不定。”
他说得平静,青梅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虽然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然而想到倘若小禩真的去了凡界,只怕以后相见难期,几乎已是泫然欲泣了。
“王爷……”
青梅轻轻叫了一声,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晟转脸看她一眼,十分不忍。于是微微笑着说:“我不过想起来一说,何至于愁成这样?你如果实在不舍,那自然就算了。”
青梅听他这样说,稍稍安心。
过后子晟果然绝口不再提,加上这时子晟又替青梅找出一样消遣,渐渐地,青梅也就把事情抛开了。
这样消遣便是学琴。子晟原本精于音韵,但自帝懋四十一年之变后,一直政务缠身,也就全搁下了。到此时诸般事务都理出头绪,便不像以前那样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自然而然,又想了起来。白府本有乐班,是从子晟的父亲老白王詈泓手里调教出来的,技艺极精。子晟起了兴致,有时便亲为指点。青梅偶尔相陪,见他出言顾曲,老琴师无不心悦诚服,倒也觉得稀罕。有一次便笑着说:“总说王爷怎么怎么高明,王爷何不奏一曲,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老琴师在旁边凑趣:“王妃可是点对了。王爷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
这么一说,青梅当然更要坚请。子晟心情大好,欣然答应,命人取箫来。
一曲下来,果然叹服。子晟的箫,极高妙。不闻任何华丽之音,往往长声单音,偶一转折,精神立现。青梅于音韵其实不通,全凭天分在听,所以好在哪里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一品再品,余韵无穷。这才知道即便“冠绝天下”是谀词,归之上乘绝不过分。
于是很想了几句好听的话来夸赞。子晟精神气爽,忽然想到:“青梅,你可以学琴。”
青梅连忙推:“我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歌唱得好,必定天分不低,学琴肯定也是一学就成。”
青梅听了,倒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于是子晟当场点了一个老琴师,做了教琴的师傅。
可是想起来容易的事情,做起来就不是一回事了。青梅开始学琴,才知道实非易事。她悟性虽好,记性却很一般,所以一个小曲,也要翻来覆去许多遍,才能记得住。
青梅学琴,小禩有时候在旁边听着。过了些日子,青梅正练琴,小禩便说:“这曲子我也会了。”
“说嘴。”青梅故意嗔他。
小禩果然上当,立刻不服气地说:“不信,我来弹给娘听。”
于是呛呛啷啷地弹了一遍。孩子毕竟手小,又不曾真正练过,转折断漏甚多,但全曲音韵,竟是丝毫不差。青梅又惊又喜,便叫他弹给琴师听。这次弹得更完满,琴师欢喜地不知怎么才好,捧着他的手,连连赞叹:“禩公子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青梅又告诉给子晟。子晟自然也十分高兴,便命那琴师也教小禩弹琴,结果,到后来成了教小禩为主,青梅反倒成了作陪的。
还有一个作陪的,是邯翊。邯翊这时还没完全将养好,依旧住在樨香园。他对青梅依然爱理不理地,但青梅知道他天性如此,其实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而他与小禩,倒是相处得很好。一来这时邯翊住樨香园,与小禩常常在一处,二来因为文乌被接回自家去住,邯翊没了玩伴,只能和小禩一起玩。说来奇怪,正像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谁的管也不服的邯翊,惟独拿小禩没有办法。因为小禩受过教训,所以不管邯翊如何惹他,如何言语刻薄,小禩以不变应万变,只挂起脸来不理他。可是这招还真灵,到最后,还是邯翊追着小禩和好的时候多了。
小禩学琴,邯翊有时在旁边看着,既不耐烦,又眼馋,常常做点怪相出来。小禩当然不理,青梅揣度他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也想学。于是便命人也给他取了张琴,果然邯翊欣然拿去。
可惜邯翊天分不差,耐性却差得多了。一曲弹了两三次弹不好,便自己跟自己赌气,有天恼起来,竟把琴摔了个粉碎!
摔了之后,却又心疼,但是又不肯开口说。青梅其实知道他的心思,不由暗暗好笑。但为了搓顿他一下,便不肯立刻说穿,存心要他难熬一番。
晚间子晟过来,青梅便笑着说给他听。子晟听了,留意的地方却与青梅不同,想了一会,说:“两个孩子用的琴,都太大,是不好学。”
于是过了三天,子晟特为命人做了两张新琴,尺寸小了许多,正合适孩子的手弹。
学了一阵,子晟有天忽然动念,要小禩改学箫试试。果然小禩学箫也极好,从此两个孩子便一个学琴,一个学箫。
转眼入夏,子晟命人,在后园湖边搭起一座水榭,题名“流云”,专用来听琴品茗。子晟一旦有闲,花样也是极多,这座流云榭里连摆的什么花、焚的什么香,都不厌其烦地一一指定。更不许有酒,说是怕酒气污了琴音。但这条规矩不久就坏了,因为被兰王知道,讥笑了一句:“如此刻意,才是下乘”,偏要带酒来喝。子晟无奈,只好一笑置之。于是之后索性自己也常常喝着酒听琴。
这天子晟起兴,叫两个孩子过来,要他们演习新学的曲子。
两个孩子便凭栏而坐,一琴一箫,曲子当然简单,但相得益彰,曼妙动人。那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一湖荷叶如碧,间中红白荷花,摇曳生姿。两个孩子皆是淡青的袍服,神情专注。有那么一会,青梅觉得眼前的,像是一幅画般。看得出神,甚至忘记了琴音。
冷不丁地,听见子晟在说:“这两个孩子,真像是亲兄弟一样。”
“是。”青梅点头附和,也觉得他们两个,的确很有几分相像。
子晟又说:“其实也不奇怪。翊儿是阖垣的孩子,小禩又像极了先储,先储与阖垣本是堂兄弟,所以他们两个相像也平常得很了。”
“是。”青梅又答应一声。心里却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子晟像是在存心撇清什么事情似的。转脸见他专注地望着两个孩子,神情若有所思。
于是青梅忍不住在心里猜,他看的是哪个?总觉得他看小禩的时候更多。这孩子身上渐渐有种奇特的气度,难以形容。青梅觉得他就好像是他身后那些荷花一样,飘逸出尘,叫人不敢妄亵。小小的孩子,居然就有这样的气度,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邯翊那股傲气,仿佛与生俱来。
忽然想起子晟说的,生个小禩这样的儿子的话,心里不由一动。
不久就有喜讯,果然又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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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静极思动。诸事皆顺,子晟便开始打主意,要把压在心底的一件事,提出来办一办了。
于是拣个政务不忙的日子,吩咐膳房备下一席,照例还是匡郢、徐继洙和胡山作陪,四个人在修禊阁,把盏清谈,十分惬意。说笑一阵,子晟仿佛很随意地说:“再来,我打算推一项新政。”
匡郢、徐继洙俱都一怔。转脸看胡山时,见他也是一脸愕然。匡郢想了想,很谨慎地问:“王爷打算行什么新政?”
“其实也算不上新政。”子晟笑笑,说:“帝懋四十年就已经推过。我想叫凡界自理。”
三个人同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王爷!”
子晟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少安毋躁。然后才说:“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早几年事情太多,完全顾不上。最近这一年看下来,朝局平稳,应该是时候了。”
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事情却实在太惊人。九年前的那场剧变,犹在眼前。先储承桓失欢于天帝,最终闹出一场亘古未有过的大洪水,自己也自尽于凡界,这件事说到根底上,还是由这项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继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时变乱中,忧心切身荣辱祸福,无所适从,如坐针毡的情形,都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但匡郢心思比较深沉,没有想清楚便不肯开口。于是照例由徐继洙来问:“王爷,此事非同小可。王爷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
这事,子晟已经考虑多时,正要与几个幕僚商量。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说道:“我想过,帝懋四十年先储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时先储推得太急。同时撤换凡界九州的督抚,变故太大,人心难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次我的打算,是先选一个州试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广之,倘或不行,也有回转的余地。”
匡郢想了想,问:“那,王爷打算选哪一州?”
“纪州。”
“纪州——”胡山沉吟着说:“杜风,是不是在纪州?”
“不错。”子晟很欣慰地说。胡山就有这样好处,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自己心存疑虑,也必定会全力协同。
“选中纪州,正因为杜风在那里。”子晟说。
“他是纪州的‘济事都’?”徐继洙问。
子晟皮里阳秋地一笑,摇头说:“他怎会是‘济事都’?”徐继洙不明白,便拿眼睛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当然是很清楚的。所谓“济事都”,并非是官名,而是种荣衔。凡界各州、郡的督抚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形,所以总要请当地有些身份地位,明白事理的凡人来相助,久而久之,成为惯例,连帝都也默认下来,就叫“济事都”。济事都虽然是不食俸禄的虚衔,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往往有些分量。
但,杜风并不是济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说起来也有些难以措词。胡山正在思忖,匡郢却由这名字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气,说:“王爷,我记得,当初羽山之战,率凡界民众阻挡天军的人,就叫杜风?”
徐继洙听了,心也一提。不错,他也想起来,当初白王率八万天军征讨先储,止步羽山,就是受阻于此人。这一来,心中的讶异,不次于听见子晟说要推新政。
子晟对两人的吃惊,在预料之中,所以不以为意。“杜风此人,见识才具都很难得。”他很平静地说:“当初羽山之役,其实并不是他的主张。那时有人从中撺掇煽动,群情难抑,他肯出面,其实有约束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后来若没有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徐继洙微微松了口气。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显见得事情并没有不妥之处。徐继洙知道他们两人的见识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