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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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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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晟想了想,说:“这,我也想过。终归太险,不到走投无路,不能用。你且说第二是什么?”
  “等。”
  “等什么?”
  “等时机。”
  只说三个字,便不肯多说。但三个字也够了,子晟倏地抬头,一双眼睛如利刃一般,盯在胡山脸上。
  “胡先生,你这样一再地劝我,究竟想的是什么?”
  “王爷锋芒太露。”胡山泰然自若地说:“今天话说到这里,我也把话说透了——昔年先储手段太软,所以天帝要拿掉他。可是王爷锋芒又太过。其实当初先储自尽,天帝就已经对王爷起了戒心。”
  “先储的事,怎么能算在我账上?”子晟有些激动了:“当时凡界民众数万,对峙羽山,一发就是血流成河,是先储自己自尽以平局势。以先储为人,我根本就不能劝。这些情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一股悲凉之意,油然而起,因为知道有此想法的,远不止天帝一个。甄妃断发,乃至后来遇刺,说到底都是恨他不救先储。子晟只觉得有苦难言,说不出的灰心,不由深深喘了口气。
  “是。先储之死,确是形势所迫。”胡山很平静地说:“但是天帝并未亲眼得见当时的情形,所以也就体会不到王爷的苦衷。何况这还只是其一。之后青王、金王事,乃是再而三。王爷请想,天帝如何能不忌惮?”
  “可是不想安宁的,不是我。那时我若不如此,现在被幽闭而死的,只怕就是我。胡先生,你当初不是也赞同吗?”
  “是。”胡山说:“不但是我,就连天帝,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天帝到现在,非但没有提过半句,其实还很赏识。但正因赏识,才成两虎共处之势。王爷,倘若异地相处,你能不生忌惮?”
  子晟看着他,没有说话。
  胡山忽然站起身,退后两步,跪倒在地。
  子晟一惊:“胡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胡山长跪不起:“王爷,胡山自投到王爷门下的那日,就没计过自己的生死。我自知今日这些话,若走出一个字,我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这是我肺腑之言,望王爷三思。”
  子晟深为感动了!“胡先生。”他亲手将胡山搀起来,“你请起来。”
  “你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坐定之后,子晟说:“自上次端州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认真思量过。但——”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沉:“祖皇在位四十余年,天威震世。何况,他毕竟是我的祖父,我一做这种打算,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将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先生不必再提。”
  “那,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呢?”
  “现在还不到。”子晟的神情有些阴沉:“如果到了,那,我毕竟不是先储。”
  胡山苦谏,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心领神会,闭口不再提。
  子晟见灯台上一截蜡已然烧残,便说:“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
  两人走到楼梯上,子晟忽然停住:“胡先生。”
  “怎么?”
  子晟低声道:“那个道士,我终归难以安心,还请先生费心去查一查。倘若……”说到这里,略一迟疑,只说了句:“先生见机行事就是。”
  胡山眼波一闪,说:“我知道了。”
  然而几天追查下来,发觉与原先所想颇有出入。原来那个叫灵虚的老道,在民间甚是有名。只不过云游之地,常在东南几州,在帝都的名声是最近才传起来的。这么一来,难道那老道果然是个高人?连胡山也不得不这样怀疑了。
  但胡山思虑深沉,想到倘若灵虚说那番话是被人授意倒还好,如果不是,岂非真是像他自己说的,乃是天命?如此子晟心中,必存芥蒂,无异自寻烦恼。所以,胡山想了一想,决定隐瞒这层不说。
  另一层却是不能不说的。“王爷。”胡山找个机会,告诉子晟:“那个叫灵虚的道士,从那天晚上,便忽然踪迹皆无。”
  “哦?”子晟也有些诧异:“那怎么会?”
  “他跟观里的人说是要出去云游,也不叫他们送,自己一个人悄悄从后门走了。我查了几天,帝都各门领都问过了,根本没有人见过他。”
  “那是说,他还在帝都?”
  “说不好。只听说那天晚上,有辆油布骡车等在后门外,可是那辆车模样太普通,究竟去了哪里?就没办法查了。”
  子晟沉吟一会,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算了吧,别再管这件事情了。”
  这正是胡山想说的,因为燮理阴阳的白帝,如果镇日把心思花在这种微末阴沉的事情上,毕竟不是善策。好在这件事情似乎并无后续,那个老道就此销声匿迹。子晟偶尔想起,虽然仍不免耿耿于怀,但是日子一久,也就抛开了。
  撇开此事,白帝于坐朝理政上,倒是事事顺手。下有石长德、匡郢等得力朝臣,旁有胡山这样老谋深算的谋士,天帝亦圣眷优隆,言语间信任不二,因此朝中诸事,井然有序,完全是一副太平盛世景象了。
  政务顺,家事也顺。嵇妃自经前番挫顿,倒是深为收敛,颇有改头换面之态。她原本美艳照人,这时曲意逢迎,果然引得白帝回心转意,时常一顾。但比起虞妃所承恩宠,却又微不足道了。这不光是因为青梅性情和顺,总能叫子晟觉得安详惬意,也因为小公主瑶英,十分受宠爱。孩子此时已满十个月,十分早慧,已经能够含糊不清地叫“爹”,每每都让子晟乐不可支。
  然而这天到樨香园,一进院子,就听见瑶英的哭声。声嘶力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子晟不由皱起眉,问迎出来的青梅:“英儿这是怎么了?”
  “这……”青梅迟疑一下,叹口气说:“也不知是怎么了,胳膊上起了些红疹,哭闹了好一阵,正要召太医来看。”
  子晟瞟了她一眼。青梅没有自知,老实人说谎,总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看穿。所以她的话虽这样说,子晟看她脸上神情,已经了然事情有些蹊跷。当时也不说什么,径自进屋。
  瑶英的大哭,已经在强弩之末,有声无力,只扁着小嘴抽抽噎噎,但那副模样就更叫人怜爱。子晟上前拉起她的小手仔细查看,果然见雪白粉嫩的胳膊上,鲜红的一串斑块,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子晟转身对着乳娘喝问,跟着眼光盯在她的脸上。
  乳娘当然承受不住,腿一软顺势跪了下来。然而还不曾开口,就看见子晟的身后,跟着进来的青梅在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实说。这一来,乳娘左右为难,仓皇之间,眼光不自觉地瞥向桌上一样不及收拾掉的物事上。
  青梅转眼一看,心就是一跳,然而来不及做任何举措,子晟的眼风已经扫了过来。
  那原来是几颗苍耳子。子晟一看,立刻就明白了瑶英身上的红斑是怎么来的。登时脸色一沉,走到门边喊一声:“黎顺!”
  黎顺应声而至,垂手侍立。子晟便吩咐:“去看看邯翊在哪里,叫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说完,回到桌边坐下。早有丫鬟沏上茶来。子晟端在手里,也不喝,望着淡淡的氤霭,仿佛若有所思。
  青梅和他相处日久,知道坏了。子晟越是这样看来神情平和,底下越会有一场大发作。然而苦苦思量,一时也拿不出办法来。朝彩霞、秀荷使了几次眼色,两个丫鬟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青梅苦笑,知道她们吃过邯翊恶作剧的苦头,只怕心里巴不得他受点教训。
  正转着念,眼见身影一闪,邯翊已经进屋。
  七岁的邯翊,身量高了许多,那副傲岸尊贵的气质也愈发明显,时常令初次见面的臣下为之心折,也让子晟颇为欣然。然而另一方面,两年前的淘气,毕竟还有一股憨态童稚,叫人不忍痛责,如今却已经是一个白府人人头疼的“讨人嫌”,偶一出手,总有人要吃苦不迭。
  邯翊这时已经很会想事,看见屋里个个面无表情的肃然模样,知道事情不大妙。但是这孩子的天性,颇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依然从从容容地行礼,叫声:“父王”,站在一旁。
  子晟抬眼看看他,淡淡地问:“怎么不见过你四娘?”
  邯翊只得转向青梅,也跪了一跪,叫了声:“四娘。”然而因为背对着子晟,便趁机冲着青梅扮个鬼脸。青梅忧心正重,无暇顾及这小小的顽皮,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邯翊便垂手站在一旁。
  不料子晟却忽然冷冷地说:“你四娘说过让你起来吗?”
  邯翊愣了愣,狐疑地看看子晟。小公子请安向来是一跪就起来,也从没有人说过什么。这时忽然要挑这个理,青梅自然知道子晟是要发作他,便使个眼色,要邯翊去给他跪下。可惜孩子毕竟小,还不会看人脸色,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
  就这么一迟疑,子晟已然变了脸色,“啪”地一拍桌子,猛喝一声:“跪下!”震得茶水四溅。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一下还是把屋里的人全吓了一跳。邯翊更是脸色惨白,期期艾艾地往两旁看看,然后张皇地跪了下来。
  子晟猛然发作一下,倒是发泄了一些怒气,因此脸色和缓了不少。透了口气,一指桌上的苍耳子,问邯翊:“这,是不是你弄的?”
  这一来邯翊才算完全明白,子晟这场怒气从何而来。然而这孩子也是有种说不清的执扭,第一个反应并不是认错,而是料定必是青梅告的状,冲着她狠狠地白了一眼。这当然全落在子晟眼里,于是刚刚才压下去的怒气,重新又给挑了起来。
  “你不用看你四娘!不是她说的——”子晟厉声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弄的?”
  邯翊看看子晟,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大声说!”
  “……是,是我弄的。”邯翊果然大声说。
  “不对,这不是你刚才说的话。”子晟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站在邯翊身边的彩霞,问:“他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话,青梅也是听见的,心里一阵紧张,对着彩霞连使眼色。可是彩霞在邯翊手里吃的苦头甚多,便不肯回护他,当下不动声色地回答:“回王爷话。小公子方才说的是:‘既然知道是我,还要问什么?’”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青梅不由微微瞪了彩霞一眼,又担心地看着子晟。见他连连冷笑,却没有立即发作,只说:“这且不提。我先问你,你弄这些捉弄你妹妹,究竟想怎样?你不知道她连话都还不会说么!”
  邯翊就是再胆大,这时也有些心怯了。嗫嚅着答说:“我也没想怎样。我就是觉得、觉得好玩……”
  “好玩?……好、好、好。”子晟面沉似水,两眼紧盯着邯翊,慢慢点着头。
  青梅一见,知道他恼怒已极,再下来会有什么发落就难说了。于是插在他还未开口之前,赶紧说:“王爷,这也教训得够了,翊儿也知道错了。”说着,又从旁推推邯翊:“翊儿,快跟你父王认错。”
  邯翊眼睛一闪,还有些不情不愿,微微撇撇嘴,正要说话,子晟却先开了口。“用不着。”他冷冷地说:“他哪次没认错?哪次没说‘不敢再犯’?我听也听得累了——”
  说着一扬脸,就要有发落。青梅连忙又截住:“王爷,翊儿到底还小……”
  “小?小禩不小么?几时见他做过这种事情?”
  子晟是忿忿然地说着,邯翊听了,也是大不乐意。刚开始懂人事的年纪,又生性心高气傲,最厌烦有人拿别的孩子来比,当下昂一昂头,显得心里很不服气。
  “你看看他的样子!有没有一点知道自己是错的?”子晟怒道。喘一口气,忽然喊一声:“黎顺!”
  “在。”黎顺躬身上前。
  “传家法来!”
  黎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子晟。
  子晟怒道:“听不懂么?叫你去取家法来!”
  黎顺一激灵,顺势往地上一跪:“请王爷息怒,还请饶了翊公子这一回。”这举动提醒了一屋子吓得发呆的丫鬟仆从,登时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参差不齐地说着:“请王爷息怒。”
  青梅便也要跪。子晟一眼瞥见,知道她一跪,就不能不给这个情。于是一把先拉住她,这才转脸说道:“不能饶。就是因为以前每次都饶,他才这么无法无天。”语气放得很平缓,但其中一股说一不二的意味,沉甸甸地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黎顺。”子晟又吩咐一遍:“取家法来。”
  黎顺不敢再说,乖乖地站起身去取了家法回来。
  那被称为家法的,是根足有二指粗的藤鞭。青梅一见,就打了个寒战。她怎么也没想到子晟竟然要打邯翊,心里不由大急。但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是捏了一手心的汗出来。子晟有所察觉,转脸看着她,温言道:“青梅,你到里面歇歇吧。这种顽劣已极的东西,不好好教训教训他是不行了,你也不用再给他求情。”又吩咐丫鬟:“扶王妃到后面歇息。”
  说着,已经站起身,亲手执起家法。
  等丫鬟们拥着青梅转到里间,还没有站稳,前面惊心的鞭打声已经传了过来,加上邯翊尖利的哭叫,登时乱成一团。
  “你看看!”青梅跺着脚,埋怨彩霞:“你要不说那句话,说不定还闹不到这个地步。”
  “奴婢怎么也没想到。”彩霞几乎要哭出来了:“奴婢以为王爷就是教训几句,顶多也就是罚小公子跪一个时辰。平时不都是这样的么?怎想到王爷气成这样呢……”
  这说的也是实情。“唉!”青梅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对子晟也不无怨意。在她看来,邯翊顽劣,全是因为平时骄宠太过,总是处罚下人,孩子自然不服管教。等恼上来,打又有何益?然而天家规矩如此,也没人敢说什么。
  想着又叹口气,轻轻自语一句:“唉,才七岁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一哆嗦,扬起脸听听,外面邯翊的哭声已经弱了下去,子晟却依旧没有住手的意思。青梅猛一顿脚,转身冲了出去。
  “王爷!”青梅喊了一声:“不能再打了——”
  子晟此时,犹有余怒未息之势,听不进劝:“青梅,你别管!”说着,顺手又是一鞭打下去。
  青梅情急,一咬牙,猛扑到邯翊身前,挡了下来。
  真是奇痛彻骨的一鞭!青梅疼得几乎闭了气,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然而想到这样的鞭子打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已经不知挨了多少下,既惊又悲,而且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倔强的怒意。
  子晟也呆住了。既吃惊,又内疚,急道:“青梅,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这么想打,就打死我好了!”
  是这样针锋相对的语气!听得一屋子的丫鬟侍从,无不惊讶莫名。因为性情温顺的青梅,从来就没有这样当面顶撞过白帝。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子晟自己。一面给顶得极不痛快,一面自觉几分理亏,颇有点无奈,只得皱着眉说:“青梅,我在管教孩子!”
  哪有这么管教法的?青梅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将出口,忽然间清醒过来。于是跪正身子,哀声道:“王爷,邯翊纵然顽皮,终归还是孩子。万一有个好歹,王爷别人的面可以不看,总也要看过了世的四伯父跟堂兄的面吧?”
  子晟猛然一震,惶然地看着青梅。忽然手一松,藤鞭跌落在地,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触到哪根情肠,连声音都发颤了:“不错,你说的不错。可是他如此不肖,我……我……我将来到九泉之下,又如何跟他父亲交待?”
  这副深自痛责的模样,让青梅有些不忍,有些不安,也有些释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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