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味地认错,青梅的心是真的软了,脸色一松,叹口气,把孩子搂在身边,又接着问:“那,后来他们就再不和你玩了?”
“也不是。”小禩说:“他们喜欢到南园去玩,我不能去。”
“那为什么?”
“荀娘说,是王爷吩咐的,不让我到前面去,就让我在后面这几个园子里玩。”
青梅始而愕然,继而恍然。不由抬起眼望向虞夫人,正好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更明白自己想的不错。小禩的相貌,引人猜疑!一想明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感慨,也不知道那先储承桓到底是怎么了,连一个长得相像的孩子,都要成为忌讳。
正自喟叹,听见虞夫人对小禩说:“跟着荀娘她们哪里玩玩去吧?”
青梅知道,这是虞夫人有不宜为外人道的话,要和她私下里说。于是等小禩走开,母女俩进了里屋。
“唉,天家的事情真是叫人不明白。”青梅紧锁着眉,叹道:“一样是天家骨肉,为什么会那么忌讳先储?连提都不能提。”
“唉……”虞夫人也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先储为人太好。”
青梅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当初先储仁厚,政措多施惠于民。所以即使在身后,在天凡两界平民中的声望始终不退。倘若有人以先储为帜,摇旗一呼,立时就能掀起滔天风波。这个道理,虞夫人听虞简哲偷偷地说过一次,其实也是似懂非懂。这时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虞夫人木然地回答,“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就别问了。”
每次虞夫人这样说,青梅就知道是有不便告诉自己的话,而这样做,又必定是为了回护自己。所以,青梅不会再追问,而且还会自己把话题转开。“娘。”于是她问:“娘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对了,是有事要问你。”虞夫人拉住青梅的手,很关切地说:“前一阵子,你是不是为了府里一个丫鬟,跟王爷闹了不痛快?”
青梅怔了怔:“娘,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问就等于是承认了。虞夫人脸上露出嗔怨的神情来:“是彩霞看出来,悄悄告诉我的。青梅,不是娘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莽撞?王爷毕竟是王爷,他待你再好,有些事情也是触犯不得的。”
青梅低头不语。
虞夫人又说:“我知道你和那个叫如云的姑娘情分不同,可是她与王爷,孰重孰轻,你不明白么?再说,王爷虽然当时心硬了点,可是她身后对她也不薄。听说,他还替他们两个起了祠?”
青梅叹了口无声的气。她也听说过这件事,可是人都不在了,起祠又有什么用?
“青梅,”虞夫人循循告诫,“王爷在意你的时候,自然是怎么都好。可是王爷若不在意你了呢?”
这样语重心长的话,青梅不能不回答了。
“是。我都明白。”青梅低声道。
然而明白归明白,心里的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虞夫人望着青梅,心里不由嗟叹。
“唉。”虞夫人叹口气,转开话题:“但愿你的肚子争气!”
白帝此时名下只有邯翊一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青梅倘若生下男孩,母以子贵,根基就稳固了。然而青梅由这句话,却想起府中一个很奇怪的传闻。
“娘,我听说……”青梅有些迟疑地,“当初王爷的一个孩子,死得蹊跷?”
虞夫人一时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握了握青梅的手。她是听过这个传闻的。四年前,崔妃所诞的长子已将一岁,中午还好端端的孩子,晚饭前忽然手足抽搐,熬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追查下去,只有下午吃过一块蒸酥,而最蹊跷的是,吃剩的点心连同盘子全都不翼而飞。
“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虞夫人十分郑重地说:“青梅,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吃的、用的,每一样都要留神。彩霞碧云是我们家带来的,经她们手的可以放心,别让旁的丫鬟碰。”
青梅心中凛然。但她这时,已经学得尽量不把心中的张皇显在脸上,所以只是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转眼到了来年五月,青梅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孩。
这位小公主当然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一时间,贺客盈门,热闹非凡。
但这热闹传不到樨香园。崔妃、嵇妃都是来看看就走,所以,除了虞夫人和小禩之外,来的最多、待的最久的,自然只有新为人父的子晟。
青梅原以为生的不是儿子,子晟必定大失所望。哪知不然。子晟对这小女儿,疼爱得异乎寻常。每天只要有片刻能够脱身的时候,必到樨香园看孩子。
女儿百日那天,自然又有一番庆贺。比起满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盛筵之外,又在府中搭起偌大两个戏台。白帝父子两代,皆精于度曲,家传的乐姬琴师可谓天下无双。这一歌舞连台,观赏之人无不心醉神迷,少不得交口称赞,原本五分的好处也要说到十分,就有很多原本够不上巴结的,也要托人相带,进来看一看,更把白帝府弄得热闹非凡。
这一次青梅也要盛妆预备,因为天帝遣使给孩子赐命,生母自然要往前庭谢恩。青梅是第一次抛头露面,心里不免局促。好在等她进了前庭,宾客仆从都已垂首跪候,子晟肃立在前,北面站着一身华服的使臣。青梅连忙走到子晟身边,怀抱着孩子,一起跪倒听旨。
第一句“奉天帝旨”之后,跟着是一大段极拗口的文章,青梅一句也没明白,直到最后听见一句“着赐命‘瑶英’”,才知道女儿的名字,叫做瑶英。
领旨谢恩之后,子晟自然要有番应酬。青梅便抱着瑶英回到樨香园,换回家常的装束。到了晚上,想想这天子晟必不会来,于是哄孩子睡着,交给乳娘抱去,又与丫鬟们说笑一阵,看看已交戌时,便准备歇息。谁知这时子晟遣人来请。
“王爷吩咐,王妃要是还没睡下,还请带着小公主一块上南园揽霞阁去。”
“现在?”青梅颇为诧异。
“是。兰王、堇王和朱王世子都在,还有几位大人。他们想见见小公主。”
原来前庭正筵已散,子晟与几个亲信、宗室之中年纪性情相投的几个,又单开一席。都是相互十分捻熟的,清谈快饮,说到兴头上,便有人提出要看小公主,满座皆应,子晟自不便推。加上新为人父的,其实都有点想拿孩子炫宝的心思,当下欣然答应,差了个内侍来请。
揽霞阁仿天宫悦清阁而建,窗棂极宽,下对一潭池水,最适合喝酒赏月。席间几个人谈笑正欢,见青梅进来,除了子晟和禺强,都站起来。青梅心里揣度,兰王辈分最高,于是先给他见礼。
禺强一摇手:“罢、罢,别玩这套了,怪累的。”
子晟知道兰王脾气,只一笑,便给青梅引见:“这两位你以前都见过。”是说堇王和朱王世子,都是子晟的堂兄弟。青梅便给他们见礼,两人连忙又还礼。
然后又见席间另外三人,都要略为年长些。其中一个青梅认得,正是方才来传旨的使臣。
“这是礼部辅卿徐继洙。”
“徐大人。”
“不敢。”徐继洙肃然一躬:“怎敢劳王妃称‘大人’?”说着,还要跪拜,子晟拦住他:“算了,继洙。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多礼。”徐继洙这才退在一旁。
子晟又引见另两人,一位身材高大,气度沉稳的,是辅相石长德,另一位是吏部正卿匡郢。几个人一一见礼,禺强却等得不耐烦了,拿筷子“当当”敲了几下碗边道:“你们几个,再这么礼来礼去,就该天亮了!”
子晟一笑,这才说:“都坐下吧。”说着又吩咐给青梅设座:“都不是外人,你也一起坐吧。”青梅便挨着子晟坐下。
说话间把瑶英抱上来,在几个人手里传看。少不了要交口称赞一番,无非“天生福相”之类的话。传到禺强手里,却只有一个字:“好。”说着解下腰间一只荷包。
子晟见他从荷包里取出的是一颗桂圆大的夜明珠,忙道:“小叔叔,这太贵重,小孩子受不起。”
“这有什么?”禺强一哂:“我乐意。上回三哥家老二生孩子,我就送一两银子。为什么?我看那女人不顺眼。为了三棵梅花,大冬天把人家往大街上撵,这种人,我就敢这么奚落她!”
说得席间诸人无不莞尔,只有朱王世子洚犁,略为尴尬。因为说的正是他的弟妇,去年冬天看中一家人院子里的梅花,索取不成,使了手段,强夺了那家的房子。这件事情,本来已经被压下不提,不料被兰王在孩子百日宴上当众揭出来,奚落了一顿。弄得朱王一家欲怒不能,因为兰王行事虽然看来荒唐,在理上却站得极稳,所以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洚犁。”禺强一拍他的手:“那是你兄弟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洚犁只得也跟着笑笑。
“这小丫头顺我的眼。”禺强把孩子连明珠一起交给乳娘,转身指着青梅道:“像她娘,好。子晟,我看你那几个女人,一个阴,一个刁,只有这个,还像个人样。”
这话说得青梅想笑不敢,又不无担心,忍不住偷偷睨了子晟一眼。子晟却泰然自若,微微含笑地对她说:“小叔叔如此夸你,怎么不谢谢他?”
青梅连忙说:“谢谢小叔叔。”
禺强挥挥手:“子晟自己在这套虚礼上做得滴水不漏,把你也给教成这样——我不过说句实话,谢什么?”
子晟听了,又只微微一笑。也不接话,转脸问堇王:“峙闻,你方才说到一半,那个道士怎么了?”
“噢!他——”这么一提,堇王兴致又起,把被青梅来之前的话题,接着往下说。
是最近帝都一桩趣闻。说是东街云阳观,新来挂单一个道士,人称半仙,因为他相面极准,凡有预言,无不应验。
“可是,他也不是给谁都肯看的。”堇王说:“有人千金求他一句话,他看也不看。可有人根本没想他看,他倒要说上几句,说的,还一定准。”
“真有这样的事?”匡郢笑着说,神色间有些不信。
“千真万确。这话,是八叔家老三亲口告诉我的——”
说是有个小茶馆老板,有天晚上关了店,就在门口闲坐。刚好那道士经过,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他身下的竹椅子看。那把椅子有些年头了,磨得油亮,是老板心爱之物。道士刚开始看它的时候,老板也没在意,看得久了,心里就有点嘀咕,于是便说:“这位道长,要不要进来喝碗茶?”
道士也不说话,依旧看着椅子。又看了一会,才说:“你最好把那椅子扔了。”
开口就说这么句话,那老板先是一怔,继而就有些恼,便扬起脸来,不理他。
“我是为你好。这椅子不祥,会给你惹祸。就在……”道士掐指算了算,说:“十天之后。到时椅子必定会塌,你的祸事就来了。”
听他这么说,那老板更是着恼,冷笑一声,道:“看你说得有模有样,你倒说说看,一把椅子能给我惹什么祸?”
“大祸也没有,一顿皮肉之苦跑不了。我看你是个善心人,不忍你受这无妄之灾,好心提醒你一句。信不信,那也由你——”
“我当然不信!”老板铁青个脸,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道士怔了一怔,忽然长叹一声:“唉!果然天命不可违,我又多事了。”说罢,扬长而去。
留下那个老板,虽然嘴硬,其实心里还是发虚。盯着那椅子看来看去,偏不信邪,心想就看着它十天,不让人碰,也不让坐,看它如何惹祸法?
于是那老板果然看了它十天。到了第十天日薄西山,依旧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老板心松下来,不当一回事地想,那老道果然是胡说八道。
“难道此时果然有事?”匡郢骇异地问。
“是。”堇王说:“不然也就没这个故事了。说巧也没有这样巧法,那天八叔家老三佶骛秋苑行猎,把脚伤了。坐车颠得难受,就想找地方歇歇。刚好就看见了那间小茶馆——”
老板见是栗王三公子驾临,自然诚惶诚恐。亲自到茶房,拣最好的茶沏了一壶,端了回来。却看见侍从端过那把竹椅子,正要扶栗王三公子往上坐。老板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喊了一嗓子:“公子,不能坐!”
这嗓子喊坏了,本来还未必有事,这一来,栗王三公子吓了一跳,往后一靠,一下坐得太猛,果然就把那张椅子坐塌了!
“佶骛那脾气你们都知道,勃然大怒,当场命人打了那老板一顿板子。老板叫苦不迭,想起那道士的话,好不懊悔,忍不住在那里自己埋怨自己:‘唉,早听那老道话就好了,谁知真让他说中了!’佶骛听见,觉得奇怪,就把他叫过来问,才知道前面那段故事。所以说——”堇王说到这里,得了个结论:“天下之大,果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这不对。”禺强接口:“那老板又如何知道那老道就是云阳观的老道?莫非他以前见过?”
“那倒不是。”堇王说:“那老道有个极好认的地方——他肩上总停着一只苍鹰,模样还很特别,全身都是黑的,只有头顶长了一撮白毛。所以老板一说,佶骛稍微打听,就知道他是谁了。”
禺强便不言语,匡郢脸上却依旧将信将疑:“我还是不能全信……”
“这都是佶骛自己告诉我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
匡郢还待要说,朱王世子忽然插口说:“也别争。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几个改扮了,就拿——”说着眼光一转,落在乳娘手里抱着的瑶英身上:“就拿这个小丫头试试如何?他要能看出她的身份,我就服了他!”
兰王堇王轰然叫好,几个年长的也给说得心中好奇,便都看着白帝。
子晟微一迟疑:“现在?太迟了吧。”
“无碍。”堇王笑着说:“那老道有个怪脾气,晨昏颠倒。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肯开口,就这个毛病,也折腾苦了不少求他看相的人!”
“那,也好。”子晟已然动心,想了一想,终于欣然点头。说着叫过黎顺来吩咐:“去看看,府里能不能找出几身便服来?”
黎顺说:“这容易。”想想又说:“下人们有的是这样的衣服。只是不知几位王爷和大人会不会忌讳……”
禺强瞪着黎顺道:“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下人。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取来!”说着作势要踹他。
黎顺一笑,忙答应声:“是”,转身要走。
“慢着。”子晟叫住他,“看看有没有身量小一点的,给王妃也找一身来。”
青梅一怔,子晟悄悄一握她的手,低声道:“给咱们女儿看相,一起去听听也好。”青梅便一笑,没言语。
一时衣服取来,诸人便到楼下,多的是空闲不用的小间里,各自换了装束。等出来互相打量,果然看起来都像是寻常大户人家里有些脸面的账房、管家之类人物,连石长德、徐继洙那样老成持重的人,也不禁相顾莞尔。
青梅改装却要麻烦一些,又等一阵,才见几个丫鬟陪着,从门后转了出来。猛一照面,几个人都怔了一怔,原来青梅平时相貌并不出众,此际换了男装,却是异常娇俏可人,别有风韵。
这时乳娘和瑶英也改了装束。孩子依旧绫罗绸缎裹身,只是去掉了那些天家才能用的花色。诸人便一起上车去。子晟故意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悄悄附在青梅耳边说:“这个模样好。过几天,叫织锦司照这样做几身给你吧?”
青梅脸微微一红:“没正经的打扮,王爷倒当真。”
“这有什么!我爱看不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