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惠珍的丫鬟上前,蹲个福:“见过王妃。”青梅见她举止干净利落,也看不出哪里不对,正要点头答应,忽听有人轻声咳嗽。抬头看时,见一旁秀荷的两只珍珠耳坠,微微晃动,心里顿起疑惑。
然而,思来想去,却找不出要拿什么理由来回绝?无奈何,还是点了点头。虽然答应了,心里却极不踏实,勉强陪着嵇妃说了一会话,好容易等到送走她,连忙把秀荷叫进寝屋来问。
“王妃不该答应。”秀荷说:“惠珍是嵇妃带来的人。她要玉顺是幌,想把惠珍派过来才是真的。”
“派过来?”青梅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可是,”青梅困惑地问:“她想打探什么呢?”
“那就不知道了。”秀荷摇摇头,说:“反正以后王妃留神,有话别当着惠珍说。”
青梅静静地想了一会,点了点头:“那也只有先这样了。”
进白府的第十天上,青梅奉召进宫觐见天帝。
车驾由白府东门出,直往天宫西璟门去。
所经御道,宽而清旷,已经不在平民可以进入的范畴。因而静穆之中,只有他们这队人的脚步与马蹄声。子晟望着沿途扶刀肃立的禁军,忽生感慨:“当年我也是从这条路进西璟门,初次去见祖皇。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这个时辰。真快,已经十年了……”
这话,是对青梅说的,也仿佛是在自语。脸上的神情,似乎恍惚,似乎惘然,似乎喟叹。
青梅的心里,忽然起了好奇之意,暂时压过了紧张不安。抬眼看着子晟,问:“王爷那时候,怕不怕?”
子晟想想,说:“也怕,也不怕。”
“那,王爷那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这一句话,倒是把子晟问得愣住了。心里自问,是啊,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只记得自己隐隐的担忧,因为知道自己与别的皇孙不同,自己有个特别的母亲,在当初背弃了天帝,而与父亲私奔。但是除此之外的记忆,却如同蒙上一层雾气,变得那样模糊。
这样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
“十年之前,”青梅偏着脸想了想,“那还是先储帝在的时候……”
正这样随口说着,忽然觉得子晟握着自己的一只手,猛然紧了紧。青梅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子晟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静,只是微微含笑地摇头:“等会进了宫,不可提先储帝。”
青梅在民间,也隐约知道先储承桓之名,是天家的禁忌。此时自知失言,微红着脸,顺从地点头答应。
“还有,”略微一顿,子晟又说:“也别提小禩的事情。”
这倒无须特意叮嘱,青梅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也有疑虑:“如果祖皇问起,那该如何说?”
“应该不会问。”子晟说,“假如问起,那就尽量少说。
说到这里,青梅一一答应。然而,静了片刻,子晟忽然又说了句:“尤其不要提让小禩去见天帝,天帝若这样说,也不要应,有我来推。”
此言一出,青梅疑云顿起。特为叮咛的这句,主要的意思,是在“不能见面”上。见了面会怎样?于是很自然地,由眼前,想到虞夫人的初见小禩,乃至子晟的初见小禩。心中困惑难解,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为何不能见?”
子晟默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良久,在青梅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又忽然说道:“因为小禩的相貌,十分像先储承桓。”
青梅猛地震了一震,惊疑地看他。但是不及再问,因为这时,车驾已在西璟门停下。天宫内侍,在车门边朗声说道:“请西王爷,西侧王妃下车——”
同时,听见由近向远地,层层传报:“西王爷,西侧王妃进宫了——”
子晟的受封,原本是西天帝。白帝之俗名,由他从前白王的封号而来,但久而久之,成为自然,尤其在民间,几乎只知有白帝,不知有西帝。此时在天宫,当然仍以西帝称之。
由这称谓开始,青梅便已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肃穆之气,当即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振作起精神来。
于是,八名内侍在前引导,侍卫宫人扈从,一路向东,进一内门,叫做“清和门”,折而向北,是一条长街,再入清泰门,过宇清殿,这才到觐见天帝的乾安殿。
这本是青梅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然而一路行来,步履匆匆,加之心情紧张,只觉得一座座宫宇巍峨,从身边晃过,却什么也没看清。
子晟却是从从容容的,在御座阶前停下脚步,却不忙下拜,特为站着等了一等。青梅连忙在他身侧站定,恍恍惚惚看见前方座上有人坐着,却不敢细看,与子晟一起,行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等行完礼,听见一个老迈的声音缓缓地说:“行了,坐着说话吧。”
两人谢过,坐在下首早已准备好的座位上。青梅这才留意殿内两侧,四五步便肃立着一个宫女内侍,全都是目不斜视,鸦雀无声。因而显得天帝低缓的声音,格外清晰。
“虞妃。”
青梅连忙答应:“孙媳在。”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青梅受过教,便回答:“孙媳不敢。”
天帝笑了,笑得非常慈祥,正像老人看到硬充大人的小孩子,那种忍俊不止的笑。笑了几声,转脸看着子晟:“不错。教得好,学得也好。”
子晟也笑了,对青梅说:“别这么胶柱鼓瑟。祖皇要看看你,就抬头吧。”
青梅这才把头扬起,好让天帝看清她的脸。同时,她自己也终于可以一窥天颜。
御座上端坐的老人,穿的是件浅灰的便袍,须发尽白,看上去比青梅想象当中更显老态。虽然自有一番沉稳威严的气度,但眼角微微含笑,尽自打量青梅,那神态正与慈眉善目的祖父无异,叫青梅的一颗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其实她此刻的举止又不合礼制。因为即使天帝让抬头,也应该低眉顺眼,而不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对视。子晟当然看在眼里,但却不便提醒,也知道天帝于此比较宽容,不至于怪罪,因此并未说话。
便听天帝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梅。”
“青梅、青梅,好。”天帝微微颔首。又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青梅也不知是老实惯了,还是因为天帝的和蔼,一时心情松懈,顺口答道:“只有一个弟弟,随着继母改嫁了……”
子晟连忙看她一眼,青梅犹未觉察。就见天帝眼含笑意:“你不是虞简哲的女儿么?”
这是明知故问,也是提醒。青梅这才知道说错了话,顿时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子晟见状,便说:“是。是孙儿看她身世孤苦,要她认了虞家为亲的。”
这也是天帝早已知道的。但这么一问一答,就把青梅的失仪轻轻避了过去。天帝又问几句闲话,青梅小心翼翼地答了,总算未再出错。
等说得差不多,天帝问:“虞妃,你喜欢些什么?”
这么问就是要颁赐,也就是民间所说的见面礼,接完礼,觐见就告结束。但青梅却没明白过来,照实说了句:“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时就是养花、刺绣。”
一句话,把天帝和子晟都逗笑了。但子晟的笑是在掩饰原本可能的尴尬与窘态,因为知道,倘或天帝因此而对青梅印象不佳,那么纵然此时不发作,也足以留下后患。所以,虽然脸上在笑,心里却不无担忧。
幸好天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颇有嘉许之色。
“这丫头真老实。”
子晟这才放心。忽然灵机一动,便说:“既然青梅喜欢刺绣,祖皇不如把那幅‘踏雪寻梅’的绣锦赏给她吧。”
天帝“噗”地一笑:“你倒会想。这是要我赏你,还是赏她?”
子晟笑着说:“赏她和赏孙儿不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天帝故意地,正色说道:“虞妃,这幅锦我是给你了。你记着,可不能落在子晟手里。”
子晟做出若憾之的神情,看着青梅说:“看,我要了两回了,祖皇都不肯给。”
这次青梅总算会意,起身下拜,谢过了天帝。于是便该辞出。但子晟另有政务禀奏,告诉青梅:“你先去如妃娘娘那里。替我问候。我在这里与祖皇说完事情,我们一起回去。”
青梅答应了,拜辞天帝,出乾安殿。又在内侍引导之下,往后宫而来。
天后过世之后,后宫便由如妃当家。青梅一进她所住的景和宫,就有宫女含笑出迎,同时向里传报:“虞王妃来了——”比乾安殿的气氛,轻松得多了。
等进到里面,见宫女簇拥之下,一位仪态端雅的中年贵妇伫候在廊下,便知道是如妃。青梅连忙上前下拜,才磕一个头,就被拉起来:“行了,行了。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
说着,拉着她的手,上下一打量,一面笑着夸奖:“好文静的模样!”一面回头去看:“禺强,你说是吧?”
青梅这才留意如妃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和子晟仿佛的年纪,却带着一脸不羁的神情,大大咧咧地笑着一点头。青梅听说过,如妃生得一子,是天帝么儿,极受宠爱,封为兰王。知道就是眼前男子,连忙又要行礼:“见过小叔叔——”
“别。”禺强手虚扶一扶,笑嘻嘻地说:“我最受不了这个。”
实在青梅也无法下拜,因为一只手始终被如妃握着。如妃也笑:“不用这么多礼。来,我们到里面去说话。”说着,便拉着青梅进屋。
坐定之后,倒是禺强先开口:“告诉你家男人——”
一句话,把青梅说得愣了愣,回过神来不禁莞尔。青梅此时,也见过不少亲贵,无不是正襟危坐的谦谦君子,还从未见过一个像禺强这样,开口语气便如杂役脚伕一般,觉得说不出的新鲜,却又不敢真的笑出来,连忙忍住。看看左右的宫娥,个个面无表情,想来是已经听惯了,不以为怪。只有如妃,轻轻叹口气,斥道:“虞妃头一次来,你就不能有个正经样子?”
禺强却满不在乎,接着往下说:“上回送来的墨紫、雪鸦我都收着了,替我谢谢他。”
青梅忙起身答应,禺强挥着手说:“坐着坐着,我话还没说完。再告诉他,我听说昨天有人给他送了一对金尾凤。我想要这个有日子了,让他趁早给我送过来,不然我天天到他那里去坐,扰得他不能办事。”说着,“嘿嘿”干笑了几声。
青梅忍着笑,答应了。如妃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虞妃,你别听他的。他整天就这么没有正经。”
禺强听了,只一哂,也不言语。
如妃便与青梅说些闲话,亦是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在家都做些什么之类的话。说了一阵,门外有人一晃,如妃身边一个执事宫女迎了出去,仿佛在门外小声说什么话。禺强眼尖,叫了一声:“黎顺,你进来!”
果然见黎顺笑嘻嘻地进来,给三人各行一个礼。
禺强说:“怎么,你家王爷不放心他女人,要你来接了?”
黎顺知道禺强的作派,嬉笑着回答:“是。什么都瞒不过兰王爷。”
禺强把眼一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们能吃了她?回去告诉他,我们把他女人留下了,让他准备好东西来换——”
“禺强!”如妃喝了一声,打断了禺强的胡言乱语。然后转向青梅:“那,我们就不留你了。”
说着,也命宫女捧出一份赏礼。青梅谢过,接了,方才拜辞。如妃又一直送她到廊下,说了些“有空多往宫里走动走动”的话。禺强亦不忘再叮咛一句:“别忘了提我的鸟!”惹得如妃又瞪他一眼。
也惹得青梅一路都忍笑不已。等回到西璟门,上了车,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子晟。等说到禺强说的那些话,子晟“扑哧”一声笑了:“真是兰王才说的话。”
青梅想起那情景,又忍不住笑了一阵。便听子晟说:“我这个小叔叔,最没有王爷的架子。经常穿件粗布衣裳,跑去酒楼茶肆跟些杂役脚夫一块喝酒说话,出的笑话也是极多。有一回——”
说着便讲一桩趣事。是说帝都西有家布店老板,家里有钱,又有点后台,仗势欺人,极其霸道。不知怎么,被兰王知道了,存心要教训教训他。
“于是那天,特为打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模样,大模大样地进了那家铺子。进去往椅子上一坐,只说一句:‘拿来看吧’。老板一看,知道是大生意,不敢怠慢。又是沏茶,又叫伙计拿布来看。
“拿来几匹,老板便问:‘有看中的吗?’他也不多话,拿眼睛一瞟,只说两个字:‘再看’。老板更不敢怠慢,又拿来几匹,再问,还是那两个字。
“如此拿了又拿,伙计老板都忙出一身汗来,布堆得像小山一样。老板有点不耐烦了:‘到底看中多少了?’兰王看看,差不多了,这才慢吞吞地说了句:‘就最开始看的那匹,给我扯两尺——’”
青梅听到此地,已经笑得打抖。子晟却说:“这还没完。那老板一听,明白是来找茬的,岂肯善罢甘休?当下破口大骂。这老板霸道惯了的,骂起来自然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直把祖宗八代都给骂遍。兰王也不言语,随便他骂。
“等那老板骂得也累了,兰王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方才骂了我爹我娘?’老板说:‘是。是骂了,你能怎么着?’兰王嘿嘿笑笑,说:‘你认就好,我就怕你不认。’说着,冲门外看热闹的人说:‘你们也都听见了?’那些人大多不敢吭声,也有少数胆大的说:‘是,我们听见了。’兰王这才把身份亮出来。”
说到这里打住了,青梅怔怔地问:“那后来呢?”
子晟笑了:“后来自然是那老板吓个半死,磕头赔罪。”
青梅想像当时情景,忍不住又要笑。却听子晟突然叹了一声:“放浪形骸,大智若愚。唉,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他!”
青梅怔了怔,只觉得禺强惫赖滑稽,散漫不羁,却不明白子晟羡慕他什么?
子晟又说:“你别看他那个模样,其实我这一辈叔伯当中,只有他是真正绝顶聪明的人。”转脸见青梅似乎有不相信的神色,便淡淡一笑:“昨天一对凤鸟才送进府里,今天他就开口问你要。你说,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等到了晚上,一天的兴奋过去,青梅又想起小禩的事情。
这晚子晟不住樨香园。青梅在白府十几天住下来,已然知道夫妻之间,三五日里能见一面,就不算生疏。这天心里有事,难以安枕,辗转一阵,索性起来,屏退左右,只把秀荷叫来说话。
青梅这时要问的,自然是白天子晟说小禩的那句话。
“秀荷,你——”话将出口,又费踌躇,然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可曾见过先储帝?”
秀荷怔了怔,立刻摇头:“没有。奴婢哪有那个福分。”
“哦……”青梅点头。很奇怪地,心里说不上有多少失望,反而无端地轻松了一下似的。这一来,倒是可以暂且放在一边,先问些与小禩无关的话题。
想着,便问:“听说,先储帝为人极好?”
“王妃!”秀荷连忙摆摆手。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又转回身来,轻声劝谏:“王妃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如今回护先储的话,就是王爷都不敢轻易出口。”
“哦、哦。”青梅领悟,连连点头。于是换了句话来问:“先储在世的时候,与王爷关系很好?”
“这话不假。”秀荷回答:“当初先储在的时候,同辈手足当中,最倚重的,就是王爷。”
这里面的事情,青梅并不很清楚,于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