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却来了个抵死不认。
吵得相持不下。这时赵延熙不在,自然是副将代职。这副将胆子却很小,两面都不敢得罪,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借着也有外面人干的可能,找了谯明郡守会同来办,意思自然是万一有事好推脱。
“谁知他胆小这郡守胆更小。不但胆小,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匡郢一面笑,一面摇头,这笑多少有点“不笑还能如何?”的意味在里面:“也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想了个再馊不能的办法——”
跳神!
这种设祭摆坛,求神问卜的法子,在民间确为盛行,然而竟至用到问案上,而且煞有介事,只能叫人哭笑不得。而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所谓“巫仙”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指出的“犯人”,竟是营里一个六十多岁,瘸腿驼背的打杂老头!
“其实这个主意虽然馊,可是想法却不全错。”胡山插了一句:“他想的是,这么一来,顶多背个昏聩的名声,终归还是两边不得罪。”
“是。”匡郢接着说:“可是结果却成了两边得罪。”
这结果一出,两边都哗然。非但没平息下去,反而更激起事端,双方都指对方做了手脚,坏了“巫仙的法术”。愈吵愈烈,终于由吵而至动手。多年积怨,一朝而发,酿成一场兵变,卷入数千人,死伤百余人。
匡郢绘声绘色地说下来,直把子晟听得啼笑皆非。木然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荒唐!”
“王爷这话极是。”匡郢附和一句,又笑着说:“王爷可有留意,东西二营都不说跳神荒唐,却都说是‘坏了法术’?”
“这些兵士多从民间来。”徐继洙接口:“所以对这些巫神之术深信不疑。”
匡郢神情一敛,正色道:“可是这股风气如今有愈行愈盛之势,连帝都许多官吏家里,做起事来,也要先求神问卜。照我看,还是要设法一整。”
子晟冷笑一声:“怎么整?根本是闲出来的毛病!”
三人尽皆默然。这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但是这话,只有子晟能说,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能说。其时天下赋税,十之七八,由凡界或者天界凡奴所出。而天人之中,倒有一半,不事劳作,镇日游手好闲。天长日久,自然生出许多古怪花样。这种情形,子晟清楚,另三人也清楚。然而谁也不便接口,因为一往下说,就要触及天凡两界的根本。
子晟自然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冲动,不但冲动,而且无用。后一点尤其叫他无奈,回想自己少年时代兴正矫弊的种种宏愿,如今也就只有消磨在亲信面前,发几句牢骚而已。
这样心绪起伏,脸上难免阴晴不定。匡郢和徐继洙看在眼里,一齐望向胡山。然而胡山却深知子晟的性情,知道这样的情形,不打扰更好。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子晟很平静地,自己把话题转回:“这件事情,虽然不算小,但也够不上紧急军报,怎么会六百里加急送来?”
匡郢一笑,解释说:“这又是那个副将。既胆小又没肩膀,见出了事情,就发了加急军报。军报也是语焉不详,事情始末还是从赵延熙信里知道的。到底是他聪明,他是出事之后,赶回谯明。连夜写了信,用信鸽直接送到申州,所以今天也到了。”
“这就对了。”子晟点头。端起茶盏,一面用碗盖把浮着的茶叶,慢慢滤到一边,一面接着说:“这事情,郡守固然糊涂,那个副将也难辞其咎!如此小事,居然还要拉上郡守垫背。赵延熙我知道,为人才具,在将官之中,都是数一数二,他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副将?”
这话问到了关键上。胡山用手捻着一把山羊胡子,悠然答说:“这副将不是别人。王爷可还记得,两年之前,一个叫仲贵的人?”
这么一提,子晟果然想起来。这个姓仲的,原本是帝都城西一个混混。偏偏有个花容月貌的妹妹,不知怎么走了门路,送到栗王身边,立成宠姬。于是凭着这层关系,投到军中。记得当时私下里就颇多议论:“这样的人都要塞,早晚成个祸害。”但,端州军务向由栗王主理,纵然知道,也只能苦笑。
“原来是他!”
一股欲怒不能的闷气,出在手中的茶盏上,“咣”地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胡山微微一哂:“王爷何须为一跳梁小丑动气?”
这话刻毒。表面说的是仲贵,而实际上骂的是谁?不言自明。子晟莞尔一笑,便不言语。
匡郢趁这个空隙,把最重要的问题提了出来。“王爷,”虽然并没有隔墙有耳之虞,仍然略微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郑重:“这件事情,是办还是压?”
因为彼此极熟,所以问得非常直白。所谓办,小事化大,压,大事化小,如何取舍,不在事情本身,而在各自的利弊。如果办,也就是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做法,就要看带出的“泥”够不够分量?倘或没有足够的把握,拔不出萝卜反倒沾一手泥,自然得不偿失。子晟对这样的“花样”已然十分谙熟,想了想,先问一句:“你们的意思呢?”
“办不办各有好处,还是要看王爷自己的意思。”
这话自然是说三人合议的结果,认为两方面都没有足以定音的理由。但,以这样的语气,其实是略微倾向于办,因为如果真的两者均等,那么为了求稳,通常总是取不办。然而不管怎样,要先听子晟自己的态度,才能有所决定。
子晟微微颔首,良久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用三根手指慢慢捻动面前的一只茶盏。三个人都知道他这样的神态,是心里有难以决断的事情。所以,都默然不语,不去打扰。
然而,沉默又再沉默,考虑的时间十分长久,仍然没有决断,让人心里不由有些诧异。徐继洙先沉不住气,试探着说:“如果办,拿过端州军务应该没有问题。”
这句话说得不高明,匡郢和胡山同时扫了他一眼。果然,子晟下了相反的决心:“不必。还是压了吧。”
本来就是两可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只有匡郢比较偏向办,所以略微不甘,想了想,说:“王爷,端州军务还在其次,主要是……”
说着右手两指一张,摆成一个“八”字。指的是栗王,因为栗王济简,排行第八。
“最近几年,越来越喜欢揽权。这,王爷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我以为此事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子晟神情阴郁,看得出心中确实有所不满,然而沉默片刻,仍然摇头:“还不到那种地步。”说着,迟疑了一阵,轻轻叹道:“父王兄弟十一个,如今只剩三个……”
言出由衷,徐继洙是第一个,连匡郢也不禁动容。惟有胡山,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定下来‘压’,接着就讨论如何压?首先是糊涂郡守和副将仲贵。“郡守当然不能留任。至于仲贵,”说到此人,子晟脸色微微一沉,思忖片刻,说:“既然不打算办,也就不用调,有赵延熙这棵树在,让他接着乘凉吧!降一级还留在原处。这样,栗王也不至于说话。”
余下的事里,最重要的是该派一位钦史前往安抚。此人应当老成持重,能够办事,不会再生事端,又不宜品阶过高,因为会显得帝都对此事大惊小怪。匡郢主管吏部,当然先听他的意见。
匡郢想了想,提出一个人选:“毛显如何?”
毛显是御工司正,这是个闲职,所以离开几个月也不要紧。子晟和胡山还在考量,反倒是平时思虑较慢的徐继洙第一个反对:“他不合适。”
“怎么?”
“他与冯世衡有过节。”
“哦——”经过提醒,都想起来,五年之前,毛显与同为御工司正的冯世衡打过一场口舌官司,最后闹到冯世衡调出帝都。冯世衡与赵延熙是同乡,私交极厚。如此,让毛显去自然不合宜。匡郢点头:“不错,是我疏忽了。”
接着又提几个人,不是为人有欠持重,就是另有要务,不能前往。匡郢见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正想说,这不是很急的事情,不防明天到吏部让属下检一检再说,胡山却徐徐地开了口:“王爷,我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
“戚鞅。”
“噢!他——”子晟想了想,连连点头:“不错,就是他吧。他现在是虚领的督辅司正衔,正好,这件事情办完,可以转到……”
说着转头问匡郢:“北桐府吏是不是还空缺?”
“是。”
“那好,就让他转到北桐府吧,那里不错。”
匡郢哑然。北桐当然不错!民风淳朴,富庶安宁,是出了名的福地。所以北桐府吏一空,走了各种门路想要这位置的人络绎不绝,过了月余还没有定下人选。然而,令匡郢惊疑的,并不是子晟轻易地就决定了这件事,而在于戚鞅一个金王旧属,什么时候与白帝攀上了这样的交情?更可虑的是,自己竟丝毫不知情!然而,看子晟的神色,匡郢知道此时不宜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打定主意,要等有了机会,私下里好好地探探胡山的口风。
正事谈完,又闲聊一阵,匡徐两人各有要务,不久便起身告辞。他们一走,子晟与胡山独处,言谈又更加随意。
“我也算是坐朝柄政的一方天帝,连个混混也不敢处置!”
胡山笑笑:“其实王爷的‘不敢’,和栗王的‘敢’,完全是同样的道理。”
这道理子晟当然也懂,因为懂,所以更悻悻然:“自从金王下去,这几年他插了多少人进来?到底要到怎样的地步才能罢手?这样闹下去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胡山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这倒是不错的机会,可以把话说透。于是用极平静的语气点破:“王爷受封的是西帝,不是储帝。这一字之差,就是栗王心里想的‘好处’。”
子晟脸色有些苍白。天帝对自己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释怀的,就是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西帝的尊荣不在储帝之下,但一字之差,名不正则言不顺。然而再想下去,立刻触到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数年前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不觉有些恍惚。
但,只不过片刻之间,神情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思虑着说:“栗王这样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如果真要揽权,就不该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胡作非为。”
这个问题,胡山早已想过,所以立刻就有答案:“栗王的意思,无非是要‘闹’,因为‘闹’,才能够‘乱’。如果论正途上的才具,他绝对不是王爷的对手。这,栗王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要搅一搅混水,搅乱了,说不定就有可乘之机。”
子晟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如果这样下去……”
胡山果断地接上:“王爷当早做打算!”
“为了他?”子晟看着胡山,极有自信地说:“不必。”
胡山一笑:“我说的不是栗王。栗王不足虑!”
这话大有深意,栗王不足虑,那么谁才是可虑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隐隐的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沉默良久,轻轻吁了一口气:“先生过虑了。”
“是我多虑当然最好。”胡山知道已经说得足够,于是把话略为转开:“王爷对中土军务如何看?”
“这,”子晟想了一想,说:“我也有打算,但是不急在一时。”
“不错,这不能急。但是现成有一个大为可用的人,王爷不可不留意。”
“谁?”
“虞简哲。”
三字入耳,子晟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其实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在胡山提出让虞简哲认女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然而,自己却在此刻才明白到胡山的机心。这不能不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快。
胡山坦然说:“虞姑娘是虞姑娘,王爷不必往一处想。但有了虞姑娘,虞简哲必然更心向王爷。我为王爷计,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
子晟看着胡山,忽然之间,展颜一笑,语气非常轻松地回答:“先生不要多心。我明天就把奏章递上去。”
这份奏章当然不会不准。
三天之后,旨意降到虞府。这是已经等了很多日子的事情,然而,当青梅听着钦史念到“……兹以廷尉司正虞简哲之女,端庄贤淑,着封为白帝侧妃”,还是不由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不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旨意到达的当日,白府送的定礼也到了。送定的人是白府的大管家季海,媒人请的是徐继洙,自然也要作陪走这一趟。
单看礼单,定礼也没有什么特别。白银千两,绢百匹,六样镶金嵌玉的器皿之外,也与民间一样,有三牲和糕点。但天家风范,精美之处,就不是民间可以想像的。文定之后,吉日也定了下来,在六月十六,恰好是一个月之后。
到了五月二十八,是定下纳征的日子。这是大定,花样并不比文定更多,只是数量上翻了两番。又过三天,仍是季海,过府请期,早已定下的吉日,这才算是正式告知。
“王爷果然看重你。”虞夫人显出很欣慰的神情:“三书六礼,一点都不马虎。”
青梅心里也觉得欢喜,但又有疑惑:“不是说,侧室不能用书礼吗?”
“也不全是。”虞夫人想想说:“贵妃入宫,用的就是书礼。”
青梅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问。
但这话是说不通的。白帝毕竟不是天帝,这是僭越!所以,虞夫人对自己的回答,非但不能像青梅那样心安,反而生出一种难言的忧虑。自己也说不清,这忧虑究竟是为了子晟的逾制,还是怕这样逾分的荣宠反而给青梅带来祸机?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青梅说,在心里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终于有机会向丈夫说出自己的疑虑:“你看,我们要不要设法辞一辞?”
虞简哲想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不用。”
虞夫人对丈夫很信服,见他这么说,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但仍要问问仔细:“为什么?”
“三书六礼还未行的,只剩一书一礼。”虞简哲分析道:“白帝的身份,‘亲迎’之礼本来就不会用。所以,现在要辞,已经迟了。再者——”
语气微微一转:“以书礼迎侧妃,有嵇妃在先。”
“哦——”
虞夫人露出恍然的神色。这样一提醒,她也想起来,三年之前,白帝迎娶嵇妃的时候,已经用了三书六礼。那时他们夫妇私底下还议论过几次,对嵇家跋扈很有些不以为然,然而毕竟事不关己,几年过去,也就淡忘了。
“上次是嵇家请到天帝恩旨。这次,”虞简哲说:“我听说是王爷自己请旨。”
“这也是我不放心的。”虞夫人皱起眉:“我们家毕竟不能与嵇家相比。然则王爷为何如此看重青梅?”
“王爷此举未必是为了青梅。”
虞夫人不明白了,眉毛轻轻一挑,露出疑问的神情。
“一来,嵇妃骄横,据传和王爷,并不十分和睦。所以,或许王爷是借青梅压一压她。二来……”虞简哲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传闻:“我听说,王爷可能要动他了。”
虞夫人的目光移到丈夫张开的两指,摆出的“八”字手势上,不禁微微一凛:“真的?”
“也未必,传闻而已。说是王爷为了端州的事情,很不痛快。果真如此,王爷此举压嵇家,乃是敲山震虎。”
“这人做事嚣张,刹刹他也好。”
虞简哲莞尔一笑。当初白帝清剪金王羽翼,虞夫人还说过几次“王爷行事太狠”的话,如今将做自己的女婿,口风顿转,谆谆慈母之心,可敬可爱。
转眼六月十六到了。这时已经入夏,帝都有神器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