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忽听子晟问:“这是你做的?”
青梅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在问那个布老虎,连忙说:“是。穷人家小孩的玩意儿,叫王爷见笑了。”
子晟却说:“做得挺好。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做过。”
青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思忖了半天,才说:“王妃的手艺精致,自然不是民女可比的了。”
子晟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便把布老虎放回桌上。略顿了顿,又问:“你家里就你们母子两个么?”
青梅答:“是。”
“你爹娘呢?”
“民女八岁的时候,爹娘就都过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听说跟着后娘改嫁了,十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那你夫家呢?”
青梅脸一红,低声道:“民女还是待嫁之身。”
“哦?”子晟眉毛一挑,看着小禩:“如此说来,这孩子是?”
青梅摸着小禩的头发,轻轻说:“小禩不是民女亲生。以前民女曾在附近净月庵帮师太们洗衣度日,小禩本是庵里拣的孩子,听说不满半岁的时候就给扔在庵门口。民女见这孩子可怜,后来便索性自己带着他了。”
说着便想起那时在净月庵里,看着瘦小伶仃的一个孩子,整天就是独个蹲在树底下看看蚂蚁。那些尼姑也不甚搭理他,有的时候他连口饭也吃不上。她有的时候便把他叫到身边,逗着说说话。那时孩子才两岁,平时也没人和他说话,说起来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清,过了好久,才能说得流利。有时候她也省点饭菜下来悄悄塞给他吃,孩子总是吃得很快,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叫人心疼。有次她拣了个青梨给他,孩子也舍不得吃,揣在怀里,隔一会拿出来看看闻闻,一直捂了十几天,最后烂了,还伤心了好久。
这么一来二去,孩子跟青梅就极亲热,叫不知道的人看了,就跟母子俩似的。时间久了,她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家,便有心要躲开那孩子。但孩子并不懂得她的心事,依旧小狗一样粘着她,跟她说话。
青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净月庵的好,可是犹豫来犹豫去,总也恨不下心来。忽然有天没看见那孩子,起先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两天都没看见,到了第三天,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仿佛老悬着什么事似的。熬到下午,青梅终于去问庵里的尼姑,结果有人告诉她,那孩子病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孩子房里跑。
跑到一看,孩子躺在床上,脸通红,直喘粗气,拿手一摸,烫得火盆似的。那些尼姑也没请大夫,就拿庵里自制的药面和了水喂他,孩子病得厉害,牙咬得紧,也不大喂得进去,尼姑就不甚耐烦。她接过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孩子仍是咽一小口,流出一大半。
那天晚上她就搂着孩子睡的,只觉得搂着个炭火盆一样。到了后半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下惊醒过来。就着月光看怀里的孩子,已经烧得抽筋,嘴角白沫都流了下来。青梅一阵心慌,抱起孩子就去找庵里的尼姑:“师傅,救救这孩子啊——”
那些尼姑半夜三更地给吵醒,便没好气:“生死有命,我们又不是没救过他。”
“孩子还这么小,师傅,可怜可怜他,给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哪里去找大夫?你好心,你就抱去吧。”
说着便把门关了。青梅知道求也没有用,抱着他僵立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再不找大夫孩子就没救了,可是她也知道这一抱去,只怕她就再也放不开了。就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孩子在叫:“娘……”
那时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忽然拉着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
青梅猛然一震,心登时就软了。她一咬牙,抱着孩子离了净月庵。
小禩这一场病足足月余,青梅把戚夫人赏她的一点积蓄都花完了,无奈又向乡保家借了些银子。总算苍天有眼,孩子又一点一点活泼过来。
青梅想着往事,眼睛不由有些发红。小禩极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也不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子晟看着她的神情,有些诧异:“那些都是出家人,难道对这孩子不好吗?”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那些师傅也都是没带过孩子的,能养活他就不容易。再说净月庵的香火也普通,自然,自然就不甚怜惜他。”
子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昨天说这孩子叫小禩?”
“小禩是我叫他的小名,其实这孩子是叫禹禩。”
“禹禩?你取的名字?”
青梅报赧地笑笑:“民女连字也不识几个,怎么取得出这样的名字?听净月庵的师傅说,拣了他的时候,他身上有个字条,便写着这个名字。民女常想,这孩子家里必定非富即贵,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爹娘有什么为难的事,竟忍心扔了他。”
“他爹娘就没留下什么印信?”
“除了这名字,就再没有别的了。”
子晟微微点头,便不再提。沉默许久,忽然又问:“那你许亲了吗?”
青梅迟疑了一会,说:“前天刚有人提了前头杀猪的张家老二……”子晟便点点头,却又听她说:“可是还没答应……”
子晟忍不住笑说:“那不就是还没许亲?”
子晟也不再说。两个人便各想各的心事。过了许久,子晟忽然说:“要不这样吧,你——”
说了半句又不说了,仿佛很是犹豫。青梅便抬头看着他。子晟又想了一阵,才下定决心:“你嫁给我吧。”
“啊?”
这句话对青梅不啻是石破天惊,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落不下去,半天也没有明白过来。子晟却是气定神闲,他这时已经想好,所以话也说得极顺畅:“你我也算有缘,不如你就做我的侧妃,这样你们母子以后也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语气平淡,就与寻常人家上集市买了一斤盐没有两样。
“就这么说定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差人去办。我很忙,就不再过来了。有什么事情,等你过来了再说,好吧?”
说着也不等青梅答应,便起身而去。
青梅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心里茫茫然一片,连起身相送都忘记了。她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他说的几句话,觉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又每个字都不明白。
良久,青梅推推小禩:“小禩,小禩,刚才王爷最后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娘嫁给他啊。娘,那是不是以后他就是我爹了啊?”
青梅没有理会他。她只觉得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涌一涌地,仿佛是欢喜,也有完全不能相信的兴奋。
这么说,他真的是那么说了。
青梅这么想着,几乎忍不住要去掐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做梦。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就好像觉得即使是梦也好,满心里只想尖声大叫——
她,阮青梅,就要嫁给白帝了!
子晟从青梅家里出来,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从正前方照下来,晃着眼睛,便微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胡山从旁边闪身出来,一揖,叫了声:“王爷”。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附近等着。也不说什么,只对驾车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直接去栗王府。”便转身上了车。
一时胡山也上了车,子晟这才解释了一句:“栗王昨晚差人送来一张帖子,想是林贵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要找我解说解说。”
胡山一哂,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扬着脸想了想,又说:“倒是王爷,不妨跟栗王提一提端州换防的事,毕竟端州驻防以前都是栗王经手。”
子晟略一点头:“我知道了。”轻轻一跺脚。马车便“吱嘎”一声轻响,往前行去。
车上套的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骏,行走之间,既快且稳。子晟向外看了看,转眼已经离了村落,驶上回帝都的官道。
子晟回过身,往麂皮倚垫上一靠,却并不看胡山,仰着脸说:“胡先生,你当初为何告诉我那孩子死了?”
胡山木然回答:“净月庵的尼姑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子晟淡淡地说:“以先生的能耐,岂会不知道那孩子仍在人间?”
胡山沉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不,我确实不知道。”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确是实话,便不言语,阖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良久,才轻声叹道:“如此说来,这倒是天意了……”
“是。”胡山平静地说:“这确是天意。”
子晟依旧阖着眼睛,说:“胡先生,我已决意要娶阮青梅为妃。”
胡山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廷尉司正虞简哲膝下无儿无女,为人又忠诚可信,似乎可以托付。”
这话听来仿佛答非所问,然而两人深有默契,初时不解,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子晟睁开眼睛,笑着说:“多亏先生提醒!我倒没想到这层。如此,这件事还要有劳先生了。”
胡山笑笑:“这是小事,王爷何须客气。”说着脸色又一凝,仿佛想到为难的事情,欲言又止。然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说:“可是,王爷有否想过,或许,让他们母子一世远离帝都才是最好?”
子晟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这件事情,竟像是自己也不能做自己的主。思忖良久,缓缓地说:“先生是否以为,我只是想留那孩子在身边才提这桩亲事?”
胡山一笑,说:“不。所以我也不打算劝阻王爷。”顿了顿,仍然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可是王爷打算如何对待那孩子?”
子晟说:“先接到府里吧。”
胡山摇头:“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子晟低头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青梅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里呆一阵,喜一阵,总觉得不像真的。有的时候想起子晟是不是真的来过,心里都觉得疑疑惑惑。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问小禩:“你是听他那么说了吗?”
“是那么说的。”孩子极懂事,并不觉得不耐烦,只觉得奇怪:“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青梅也不说话,脸上又露出一种傻傻的笑来。看在孩子的眼里,奇怪之外又开始担心,因为从来没见娘有过这样的神情。
青梅原想,过上几天白帝府上才会来人。然而第二天一早,来接她的车马就到了门口。幸而排场并不像想像中的大,只来了三辆车,驾车的侍从之外,另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
几个人见过礼,为首一个姓赵的婆子便说:“王爷命我们来接阮姑娘,就请姑娘随我们过去吧。”
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甚笑容,青梅心里惴惴地,连忙答应了一声:“好。”一手拉了小禩,另一手想去拿桌上收拾好的包裹。手伸出,又顿住,忽然想到,如今是要嫁到白府,还要这些破旧衣服做什么?这么一来,手就僵在半空。
赵婆婆瞥了一眼包裹,便问:“这是姑娘要带去的东西么?”语气依旧淡淡的。
青梅不由得心慌:“我,我可以带去吗?”
赵婆婆说:“姑娘要带,就带去,全凭姑娘的意思。”
“那,”青梅迟迟疑疑地说:“那就带去吧。”
这么一说,立刻有个丫鬟上前把包裹捧在手上,脸上也不甚有表情。
来接青梅的车不同于子晟那日坐的,要小好些,只套一匹马,外罩青布的暖笼,初看也不甚显眼。然而一经入内,处处精雕细作,连坐榻上一色银红的倚垫,也绣的极精致的撒花,非寻常人家可比。车里焚着一炉香,恬淡幽静,是用作安神,然而青梅的心里又如何静得下来?一路只是惴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想要掀开帘子看看,却又不敢。
车行得似乎甚快,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青梅便隐隐觉得车仿佛已经进了一处宅院。又过不久,车停下来,就听赵婆婆在外面说:“请阮姑娘下车。”
便有侍从上来掀了车帘,一个丫鬟抱了小禩,一个扶着青梅下来。
青梅偷眼打量周围,见是一处小院,也看不出是几进,院里种了几株海棠,开得正盛。青梅心里疑惑,觉得还不如以前戚老爷的府上气派。忽听赵婆婆说:“王爷吩咐,请阮姑娘在此地沐浴更衣。”
青梅一怔,这才留意自己身上的一件旧衣,还远不如白府的丫鬟。心里不免又有些慌乱,幸而白府的人神情都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留意过。
这一梳洗更衣,足足用去两个时辰。
青梅当年在戚府,逢节庆祭祀,也曾侍候主母盛装梳洗,然而此时由沐浴开始,便知道用度规矩非一般富贵人家可比,自有一套程序。
等沐浴已毕,换上全新的月白纱地小衣,坐到妆台前。一头长发,如玄缎一般,直垂到腰下。青梅的头发养得极好,在戚府的姐妹之间便颇多羡慕,是她最得意的事情。这时一经膏沐,黑亮如皂,连不甚多话的赵婆婆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阮姑娘的头发真好。”
又回头跟旁的一个姓柳的婆子商量:“我看阮姑娘这头发,是不必用假鬃了。”
柳婆婆含笑点点头。于是就有丫鬟捧过一件宝蓝丝缎的长背心,青梅知道那是专供梳头的。穿上之后,赵婆婆便领着两个丫鬟开始忙碌。给青梅梳的是望仙环髻,由正中分发,梳成两股,先在头顶两侧各扎一结,然后将余发弯曲成环,发稍编入耳后,是年轻未嫁的贵介女子常梳的发式。看来简单,却是极难梳,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满意。
便取过一根碧玉发簪将头发固定,却并不急着加上首饰,向两个丫鬟说了声:“拿来吧。”
丫鬟去而复回,手上捧着一大一小两个沉香木盒。打开大的,里面是件淡青的罗裙,赵婆婆取出来,帮青梅换上。又取出深青带红和鹅黄的两根饰带,披在身后。那罗裙本来颜色朴素,并不起眼,然而一经点缀,顿显华贵非凡。
这才打开小的盒子。里面是一副首饰,耳珰,步摇,各色的珠花。先挑出一副垂珠耳珰给青梅戴上,又在发间插一朵浅绿的绢花,最后取过一副金步摇。那是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衔着长长的珠络,戴上之后,几欲垂肩。
赵婆婆退后两步,相了一相,觉得满意了,便说:“请姑娘起来走走看。”
青梅依言站起来。然而才走两步就有问题。原来那罗裙的后摆拖曳在地,走起来并不容易,青梅一注意脚下,便没留意头上的一支步摇,珠络摇晃之间,钩到了头发上。
青梅本能地伸手去拉,赵婆婆一见,连忙出言阻止:“别硬拉别硬拉。”然而还是迟了一步,珠络是拽了下来,鬓角边的一绺头发也给带了下来。
青梅怔了一怔,立刻涨红了脸。她知道这么一来,半天的力气又白费了,心里内疚又觉自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又急又难过,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
赵婆婆却是精于世故的人,一看这光景,立刻就说:“噢噢,都怪老奴,想得不周到。这么长珠络的步摇是极难对付的,也难怪阮姑娘不习惯。”这么两句话,便把青梅的过失卸下了一大半。青梅听了,心里一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赵婆婆回头又问:“我看还是换支短些的好,看看还有没有了?”
丫鬟看了一看,答说:“还有一支金凤钗,不带珠络的,我看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