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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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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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淌这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随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飞鸟掠过,我们一起望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只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尘埃落定。
  然后他转回来看着我:“子晟。”
  我等候着。
  天帝的眼神冷静而高远,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是当我真的听到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可是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离去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哀。
  她是否会感到些许失望呢?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在王府后园,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过来陪我坐了一阵。他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壶酒,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壶酒。我们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壶酒便喝干了。
  我将酒壶丢进旁边的水池里,然后对他说:“明天,先生帮我拟一个称病的奏折吧。”
  他说:“好。”
  便又不说话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流云飘过,月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愿,胡山曾经问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问他:“先生那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说:“胡某不是神仙。只不过胡某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得到所有的东西,总得要放弃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说,“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经入睡。
  一直坚持陪在我身边的黎顺,也不知在何时,靠着回廊的栏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
  园后靠花墙处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后脱掉了袍服。夜寒很重,凉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从水桶中注视着自己苍白如月色的脸,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提起水桶从头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里,我失手丢掉水桶,伏在井栏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终于渐渐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转回身的时候,吃惊地望见我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风吹起她的发丝,流露出生机,否则,我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美丽的身影。
  我朝她走过去,“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母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悲伤。
  我听见她喃喃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惊惶地说:“娘,你为何这样说?这根本与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怀里。水珠不断地从我发梢滚落,淌满了我整张脸。也许,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见过我,如果你没有娶我,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抬起头,惊骇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渐渐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觉。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七章
 
  日暮西下,残阳斜照,暗红的霞光映着后园池水中随风摇曳的荷花,空中飘荡着荷叶淡淡的清香。我与胡山坐在荷塘边的石亭中,把盏清谈。
  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北荒时候的悠闲日子,每日里闭门府中,下棋闲聊。朝中的嘈杂纷乱,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春天里我大病一场,听说我曾昏睡了两天两夜,但不久便开始康复。
  听太医提起,甄慧也病倒了。
  我想起她眼中深切的悲伤,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聪慧敏感,对她来说,也许并非一件好事。
  等我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
  有个凡人登上了天梯。
  那几天,帝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离奇怪异的传闻,白王府的下人们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莫明的惊骇和兴奋神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胡山相视无语,彼此心照不宣。
  其实这和二月里被我压掉的案子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更加声势浩大些而已。
  朝局陡然间变得混乱无比,但我看见一条清晰的脉络贯穿始终,这也不过是其中按部就班的一步。
  我们很少谈论朝中的事情,只是静心等待。
  胡山问我:“王爷觉得那一天会在何时?”
  我说:“想来总在夏秋之间。”
  胡山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想。”
  七月廿五姤女祭。
  传说这位名叫姤的女子,为了救自己的夫婿和儿子,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海眼。我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位女子,不过每逢这个日子,天下的女子都要为自己的家人祈福。
  母亲也在院中设了香案,向天祝祷。
  她的神情虔诚而专注,我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不知她在祈祷什么?
  时近夏末,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穿过枝桠,随着树影摇动,有些晃眼。温热的风吹过,我忽然觉得鼻端拂过一缕若隐若现的桂香。抬头四顾,果然在枝头寻见零星的几点小黄花。
  又是一年。
  一些熟悉的景象从记忆中浮现,清晰有如昨天。
  我呆立了一会,转身悄悄地走出了母亲的院子。
  胡山正望着荷池沉思,见我去了,便说:“今天是姤女祭,王妃也在祝祷吧?”
  我随口应道:“是啊。也不知是何人定下这个日子,真是有趣的习俗。”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王爷不知道?这是已故天后定下的。”
  我怔了一会,“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自古就有的。”
  胡山说:“姤女的传说是自古就有,祝祷的习俗却是由天后定下的。”
  我忍不住问:“真的有这么一个姤女吗?”
  胡山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笑了,“是没什么关系。”
  胡山脸上又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女子都愿意为家人祝祷,所以这个习俗很快就天经地义得像是自古就有。天后真是位聪明的女子。”
  他看着我,意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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