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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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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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珮娥小声地劝我:“公主,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好。再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珮娥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微微冷笑:“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珮娥轻轻叹息:“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先储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就别再这么难过了,好么?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地疼公主。公主这样子,他看在眼里,会有多么地难过。还有白帝……公主,你不是原本就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珮娥又叹了口气,说:“公主,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默然半晌,淡淡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我明白珮娥的担心,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已如毒草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我的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那是年后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我们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唯一的机会,可以说出我心里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冬日苍茫的天空下,泪水从我眼中不断地滑落,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那个想法渐渐在心底生了根,我不禁觉得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三月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连珮娥和珠儿也不曾觉察,上轿之前,我偷偷藏进一个布包。此时我把它取了出来,目光顺着盖头下缘,望着膝盖上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把剪刀。我的手指慢慢地拂了一遍,冰凉的触觉使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握紧了。
  花轿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王妃来喽——”
  我迅速把剪刀收进袖子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妃落轿——”
  是女官引导我入正堂,在西首站定。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子晟过来站定。
  宾客一静,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有点紧张。拜过天地,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我知道子晟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听出是兰王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矜持而得意。
  “看看有什么关系?”有人嘻嘻笑闹。
  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便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我亲手绣上的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抽出袖中的剪刀,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又一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女官们也跟着醒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制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王妃到后面别院休息。”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子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多往事在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后来白帝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正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我听说天帝因我的举动而震怒无比,几日之后,旨意下到梅园,里面却只有一句:“西天帝妃甄氏永不得入宫。”
  我从中感到了外祖父的体谅,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竟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界中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爱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果逃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无澜的井水,静静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陆陆续续地也听说了很多事情。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太妃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特别叮咛她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死后也依然特立独行。
  接着又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听到这个消息,我默然良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然而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这时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坏,若用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凡界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的寻得了吴刀,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睡,这才相信传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而泣,而承桓的身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辩真假。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听说他悄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是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一章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宛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惟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无法饮酒,只能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而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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