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有开工?”
“好教大人知晓。”身后还带伤地甲坊萧主事,用带着怨恨的眼光看了范闲一眼,“昨天夜里雨水太大,将炉子浇熄了,冲坏了模具,所以没有办法开工。”
主事与司库不是蠢货,当然知道不能明着说罢工,不然万一范闲真地发了疯,提刀将自己这些人全杀了,他道理上也说的过去,所以只能找些理由,但实际上还是以罢工对对方进行威胁。
这,或许便是所谓谈判的艺术。
在诗文方面,范闲可以说是个艺术家,但他的本职工作,却往往是没有美感地在破坏艺术,他沉着脸说道:“模具毁了,炉子湿了,那乙坊呢?难道烫死人的钢水也凝了?纺机也能发锈?”
不等那个萧主事回话,他双眼一眯说道:“我看你们这些司库们才真是脑子生锈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谈判,范闲只是需要有人闹事而已,内库技术主管的换人势在必行,他怎舍得错过这个机会。
“来人啊,将这个萧主事的头给我砍下来,用他的血暖暖炉子。”范闲一拍手掌,和声说道。
那名萧主事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钦差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范闲的话音一落,穿着雨衣的监察院官员已经走入了坊中,一位下属抬了把椅子让范闲坐下,另有几人已经干净利落地将萧主事踹倒在地,拉到了离范闲约有五丈之远的炉旁。
范闲一挥手。
他身后的运转司官员们大哗,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炉口处的萧主事这时候终于醒了过来,知道钦差大人真的要杀自己……真的敢杀自己!他开始拼命挣扎,双脚蹬着地上的浮土,沙沙作响,带着哭腔喊道:“饶命,大人饶命!”
世间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态所在,要丧命时再乞饶命,未免迟了些。
与那位萧主事交好的司库们双眼欲裂,纷纷冲上前去,想要将萧主事救回来。
哗的一声,一道雪白的刀光闪过!
一颗带着黝黑面色的头颅,骨碌碌的滚进了炉子里,鲜血噗的喷出,击打在炉壁之上。
大坊里爆出无数声惊叫,众人都被眼前血腥的这一幕给震住了,小司库们痛嚎着,惊恐着,在电光火石间同时收住了前行的脚步,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终于战胜了内心的狂热。
范闲看了炉口的尸首一眼,又看了看坊后那些聚集在一起约有数百名满脸害怕的工人们,平静说道:“本官杀人,自然有杀人的原由。”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十七章 钦差大人因何发怒?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工坊之上的屋顶,噼啪作响,和屋顶下方死一般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工坊里工人们畏惧地聚集在最后方,脸上的惊恐未加遮掩,但大家的手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去摸那些铁锨木板,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站在前方,主持罢工之事的司库们,更是满脸畏惧,看着坊门口安坐椅上的钦差大人,再也没有人理会已经死去的萧主事,甚至没有人敢去看一眼炉口旁尸首分离的惨景,只是惊恐注视着范闲那张温和柔美的脸,众人的脚下意识里往后退去。
一人退,十人退,众人退,司库们退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就像是千足虫在沙漠里爬行,只是工坊总共就只有这么大,后面又被穿着单薄的工人们占去了大部分地方,这些穿着青色服饰的司库们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范闲看着眼前这一幕,下意识里摇了摇头,和声说道:“本官不是一味残暴之人,诸位工人莫要害怕,朝廷查的,只是司库贪污扣饷一事,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最后方的工人们互相看了两眼,心绪稍定,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官,手里依然握着铁锨的把手。
“你……你就算是朝廷命官,可怎么能胡乱杀人!”一名司库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压力,尖着声音哭喊道。
这时候运转司副使马楷正傻乎乎站在范闲的身后,他根本没有料到范闲竟是二话不说。便先砍了一个大坊主事地人头!今天这事儿弄大发了,可该怎么收场噢!
他颤着声音,又惊又怒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为何?万事好商量……完了,这下完了。”
在马楷的心中,内库最紧要的便是面前这群司库们,只有这些人才知道如何将内库维持下去。就算你范闲今日砍几十个人头,逼这些司库们就范,可是日后呢?司库们含怨做事,谁知道会将内库变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还有两位大坊主事也在闹工潮,如果知道你杀了甲坊的萧主事,激起了民怨,罢工之事真的继续了下去……天啦!您要真把人杀光了,谁来做事去?难道指望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工人?
范闲没有理会身边手足无措的副使,示意苏文茂靠了过来,然后清声对坊内地所有人说道:“都给我一字一句听着!”
众人一怔。
苏文茂从湿漉漉的莲衣里取出几张纸。眯眼看了一下,便开始高声读了起来。
“今查明,内库转运司三大坊甲坊主事萧敬,自元年以来,诸多恶行不法事。”
苏文茂皱眉看了一眼那些瑟瑟不安的司库们,继续说道:“庆历二年三月,萧敬瞒铜山矿难,吃死人饷五年,一共合计一万三千七百两。庆历四年七月九日,萧敬行贿苏州主薄。以贱价购得良田七百亩。庆历六年正月,以萧敬为首的三大坊主事,并一干司库,拖欠工人工钱累计逾万。引发暴动,死十四人,伤五十余人……”
罪状不知道罗列了多少条出来,念的苏文茂嘴都有些干了,只听他最后说道:“其罪难恕,依庆律,当斩。”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地契若干,苏州主薄的供状。以及相关证据。
“不要再问我要证据。”范闲接着开口说道:“人证我留着的,物证也有不少,像萧敬这种混帐东西,本官既然主事内库,那是断不会留的。”
那些本自颤栗不安的工人们听着钦差大人议罪。听着那条条罪状,顿时想起来平日里萧敬此人是如何的横行霸道。对手下地工人们是如何苛刻阴毒,顿时觉得钦差大人杀的好!杀的妙!
而那些司库们眼中的怨毒之意却是愈发地重了起来,有人不服喊道:“就算要治罪,也要开堂审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站在范闲身后的副使马楷,听着苏文茂念罪状的时候,就知道钦差大人是在找借口,萧敬做的这些事情,其实内库转运司的官员心里都清楚,只是就算要依庆律治罪,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胡乱杀了呀!
马楷毕竟因为表弟任少安的关系,想与范闲维持良好的局面,所以再如何不认同范闲地行事风格,也是强行闭着嘴,不去质疑。
他不质疑,但是转运司里还有长公主留下来的心腹可不肯放过这个大放机会,阴险说道:“大人处事果断,只是……似这等贪赃枉法之辈,似乎应该开堂明审,让他亲口承认,方可警惕宵小,而且大人给了司库们三日之期,这三日的时间还没有到,不免……”
司库们颤栗着,却不死心,听着官员的队伍里有人帮自己说话,更是大着胆子鼓噪了起来。
范闲根本没有转头,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本官乃监察院提司,身兼内库转运司正使,监察院负责查案,转运司依庆律特例,由正使断案,审他斩他有何不可?再说了……本官也不是用这些罪名斩他。”
他微微低头,笑着说道:“挑动工人闹事,罢工,抵抗陛下旨意,本官难道还斩不得这等无君无父之徒?”
庆律缜密,似杀人这种事情,暗中做着无妨,但像范闲这样明着堂而皇之杀人,则是需要一个极好地借口,如果他只是用萧敬的不法事为绳,来说明自己杀人的正当性,就会给官员们司库们一个极好的反驳机会——不问案而斩人犯,放在哪个衙门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范闲这人做事很实在,明明查实了萧敬地罪名。却偏说是因为对方不敬陛下旨意而斩……旨意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渺,他身为钦差,当然有最后的解释权。
而监察院查的萧敬罪状,也是很必要地,日后在京都朝堂上打御前官司,这些强买良田。欺民致死的罪行,足以堵住事后的置疑。
当前杀人立威,事后取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这才是谋虑长远的安排。
——————————————————————————
甲坊地大坊里已经死了一个人,而工人们对钦差大人有所期望,司库们胆小如鼠,官员们虽然心中有鬼却无法当面指摘范闲,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乙方两坊的工潮也平息了下来,不过那两处由
于是叶参将与单达两个人处理的。所以多费了一些时辰,这;两个人不像范闲一样胆子大,只敢抓人,不敢杀人。
其余两坊地司库们被军士们押着进入了大工坊中,工人们被严禁留在各坊之内,饶是如此,忽然间涌入了两百多名青衣司库,还是让大工坊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只是军队刀枪寒芒所指,监察院弩箭相逼,再拥挤的人群都不敢有半分动弹。
看着这一幕。随着范闲来到工坊里的转运司官员们心头大惊!众官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钦差大人对于三日令最后一天的局势早做出了安排,而且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司库们会有过激的反应!
一时间,那些信阳方面的亲信官员无不失望。看来今天这场乱子闹不大了,但同时间他们也在期望着,范闲待会儿下手再狠些,最好将所有的司库都得罪光——日后内库减产,质量下降,看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等坊内稍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范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来泓在莲衣里地几蓬小水流到了地面上。
他看着面前挤作一堆的司库们。只见这些司库们眼中犹有不服之意,而自乙丙两坊被押过来的司库们更是犹有骄色,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到的挺齐啊。”他温和笑着说道:“昨夜天降大雨,这间工坊被浇熄了,你们那边呢?还有。明明隔着三四十里地的工坊司库,怎么今天都在衙门附近?就算工坊因雨停工。你们也应该去自己的坊内看着才是,天时尚早,难道你们已经去了,然后又折转回来?”
他自顾自的说着,而司库们经由先前坊内留下的司库解说,终于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
范闲摇头说道:“这下好,诸位罢工的罪名拿实了,本官也好下手杀人了。”
经过萧主事的非正常干脆死亡,经由言语地传播,司库们如今终于知道了钦差大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听着这句淡淡话语,司库们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有出言求饶命的,有犹自狠狠骂娘地,有的人眼睛骨碌直转,似乎要看这工坊哪里有狗洞可以钻出去,人群渐渐散开,形势微乱,只是外围的军队与监察院看的紧,又将众人逼了回去。
有两个人从司库里挤了出来,不是旁人,正是此次工潮的三位领头人,乙丙两坊的主事司库。
这两位主事先前在各自治下最大的一间工坊内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地指挥着司库与工人们罢工,言辞滔滔,气势惊人,虽然工人们有气无力有心无意地看着他两人,但是上百名的司库们则被他们说地无比动心,心想以自己这些人脑子里的智慧,朝廷怎么也舍不得严惩,当然这两位主事也严令诸位司库们对于钦差大人要恭敬无比,咱们要的只是家中的银子不被朝廷夺了,而不是真的要造反。
没料到,罢工不过一会儿时间,由坊外就冲来了无数兵士与监察院地密探,面对着兵器,二位主事的言语顿时没有了力量,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押送到了这里,但一路他们依然有底气,心想自己这些人行事有分寸,你钦差大人也不好如何。
没料到,钦差大人做事没分寸。在人群里站了会儿,二位主事才知道,原来和自己一起密谋罢工地萧主事……竟然死了!
二位主事站在人群外,在坊内四处看着,终于在炉口边上发现了萧敬的尸首,那片血污与头颅霎时间震慑住了他们地心神,二人悲声哭嚎道:“萧大人……萧大人!”
身边尽是刀枪。所以不敢去炉边号丧,但他们依然抬起头来,用极怨毒的目光看了范闲一眼,知道自己今天大概是逃不过去了。
范闲没有看他们,只是微微偏头,听着单达的汇报,当知道丙坊一应如常,监察院三处的技师们已经全部接手,没有人敢趁乱作些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而在这个时候。一名本应驻在府内的虎卫悄悄越过诸官,来到了范闲的身边,凑到他耳旁说道:“府里那位想出去逛逛。”
丙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处负责生产军械船舶之类的要害物,如果那处地机密被泄,日后在战场之上,不知道庆国会多死多少年青人,范闲可不敢负这个责任,本来听着单达的禀报心头稍安,但听着虎卫的禀报。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海棠化装成婢女跟着自己,可以瞒过官员,可以瞒过许多人,却瞒不过高达那双鹰一般的眼睛。虽然范闲发现自己犯了这个大错,但已经无法弥补了,好在启年小组暗中盯着,虎卫并没有向外面放出什么消息,这才让他稍安了些心,又开始疑惑起来。
但眼下并不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虎卫所指的那位……自然就是海棠,看来那位村姑知道今天热闹。只怕是想趁机做些什么。
范闲平静说道:“不准出去,盯着,用一切方法,今天将她留在府里。”
七名虎卫对海棠,正是去年草甸之上的标准配置。范闲并不担心什么。而且一旦武力相向,海棠知道自己的决心。自然会安静下来。
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范闲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场中,说道:“将这两个唆动闹事,对抗朝廷的罪人绑起来。”
早有兵士上前去将两位主事捆绑起来,司库们虽然面露骇怕与仇恨,却没有人敢上前帮手,一方面是暴力机器在前,另一方面是这些司库们这些年来将银子都挣饱了,委实再没有斗狠地勇气。钱越多的人,胆子越小,范闲将这件事情看的极明白。
“范大人!”
两位主事并未抵抗,有些麻木地任由军士将自己的双手缚住,但乙坊主事犹自幽幽盯着范闲的脸:“你要杀便杀!只是看你日后如何向朝廷交待?”
“是在威胁本官?”范闲笑了起来,“来之前儿的路上,我就曾经说过一句话……死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少了你们这些个小司库,难道本官就不会打理内库?”
乙坊主事惨声笑道:“是吗?我们确实小瞧了钦差大人您的决心,但您似乎也小瞧了这些不起眼的工坊!”
他最后那句话简直是用喊出来的一般,显然已经绝望,但更是有着变成鬼也要看范闲究竟如何将内库废掉的
狠念。
……
……
范闲看了苏文茂一眼,苏文茂从莲衣里取出另一张案宗,沉着一张脸,开始按照纸上写地名字,将一个一个人名念了出来。
“张三,李四,王八,龙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