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若淡淡地说着话,手里拿着戒尺的模样,让范闲联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爱、实则无比凶恶的幼稚园阿姨们。
范思辙狠狠地盯了范闲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后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妈。”范若若叹息了一声。
“我很好奇,思辙是哪两个字。”
“思虑凝滞如猪,横行霸道留辙。”
“如此雅训的名字,被妹妹解成这两句话,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讲的顽笑话好笑。”
“为什么你可以手拿戒尺将人打?”
“父亲给了我管教他的权力。”
“这似乎与我当初对这个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说男权的问题?”
“嗯,还有家族后宅权力分配的问题。”
“目前我好象获得了一点点权力。”
“但不要忘了,你这种权力完全依赖于那个男人的喜恶。”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是我们的父亲。”
……
……
连珠炮一般的对问对答嘎然而止,范闲与范若若相视一笑,十分愉快,此时没有外人在场,范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颜一笑,看得出心头快乐难抑。
范闲也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书信来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种只有自己才能适应的逻辑交谈的对象。而且刚开始通书信的时候,范若若年纪还小,等于在某种程度上,范若若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范闲潜移默化的极大影响。
二人十年不见,本应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觉到其中滋味的对话,迅疾间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离,仿佛面前坐着的哥哥(妹妹),并不曾分开十年之久,而是日日相处庭院间,并肩读书的良朋。
在这种关系里,范若若是将范闲看做师长一般的人物,而范闲却是将妹妹看成学生,或者是晚辈,这种心理很微妙。
范闲微笑着看着她,低声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过的不错,我倒担心的有些多了。”
范若若低头轻声道:“全亏哥哥出主意。”
“噢?”范闲羞涩一笑,难道自己写的前世言情桥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这句又不好直接问。
“最近柳氏比较安份。”范若若淡淡说着,她直呼姨娘为柳氏,就算此时厅中只有范闲和她二人,依然显得十分冷漠。
范闲略斟酌一下后说道:“虽然我远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极高,你不要过于轻慢她。”
“不会。”范若若垂下眼睑,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肤上,十分美丽。
范闲微笑望着她,发现在一个世界里找到一个能“知”己的人,确实是件幸福的事情,虽然这个人等于是自己教出来的。
他柔声说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范若若笑了笑,脸上的冰霜早已消失无踪,“前天夜里在房里看见那封信,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来坏人,后来看见信上的字迹,才知道是你。”
范闲耸耸肩,心想凭五竹的能力,当送信的确实有些屈才。
厅中还是没有人进来打扰二人的说话,这一点范闲很满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问道:“我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范若若抬起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哥哥。
范闲被她望的有些窘,讷讷道:“怎么了?”
一声略有调侃之意的叹息声响起,小姑娘微笑说道:“你进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里的名门子弟们,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这次进京,对于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范闲微惊,问道:“我一直以为父亲让我进京是很隐秘的事情,难道很多人知道……不过相信京都没几个人知道我是谁,怎么会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为你这次进京是准备结婚的。”范若若笑了笑,“父亲准备让你娶的那个女子很有名气。”
范闲微皱着眉头,虽然自己不见得要娶对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关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物,问道:“你认识那家小姐吗?”
“我未来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范若若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认识,相信整个京都的人,都认识她。”
“哪个林家?为什么那女子如此出名?”范闲挑挑眉头。
“哥哥,虽然你一向远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宫里办的那纸印的物事,奶奶那里应该也是有一份的。”范若若笑了起来。
范闲回忆了一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难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章 父子
如今的庆国天下号称盛世,连着十年风调雨顺,民富心安,有所谓千古第一明君,千古第一治世诸多称号,但很妙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号称千古第一的腐败官场,千古第一奸相。
这位奸相,就是宰相大人林若甫。林若甫出身贫寒,并非高门大族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从苏州评事做起,旋即调入京中任詹事府主簿,又调至南衙十二卫司阶,再入老都察院任掌印给事中,又入翰林院学士,在上次新政之中,调入六部负责具体事务,为吏部侍郎、尚书,一直升到如今的文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人们仔细观察宰相曾经担任过的官职,才发现他做过文职,军职,有词臣之司,有监察之职,虽然官位屡有起伏,但竟是将庆国官场上所有的地方都经历过了,而他的官位也总是缓慢而又坚定地向上走着。
传闻林若甫这个人在内宫之中并无倚恃,也没有盘根错节的背景关系,却能在庆国复杂的官场之中沉沉浮浮,始终不倒,这一点让许多人都感到很诧异。
这位宰相大人表面清明,内里阴险毒辣,收贿无数。加上在文官系统与王公贵族的搏弈中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落了个权贵不亲,百姓不爱的形象。
只是他几十年的功夫,早已在庆国的文官系统里生出无数枝丫,大树一直屹立不倒。时常有御史上奏弹劾宰相,奈何一直没有什么实证,所以只好作罢。京都中的清明之士,对其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官面之上,却是没有人敢当面撩拨于他。
在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可以要宰相的性命与权位,别的人都不行,这是所有官员的共识。在整个庆国,除了监察院那位院长大人可以当面唾宰相一脸口水,别人都没那么大的胆子,这是所有权贵的一致看法。
而院长大人那次当街吐宰相口水,依然付出了三年俸禄的代价,这处罚是陛下亲自下的。
……
……
当人们发现,皇帝陛下对于宰相的信任从来没有减弱过的时候,那些自诩清明的官员士子们开始有些绝望了。正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报纸上居然登出了宰相林若甫居然有一位私生女的消息!
任何高门大族,家主娶几房小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您家后院只有一个女人?对不起,还真不好意思去参加聚会。但是世风最重血统礼数,像宰相大人虽然人人皆知狡诈狠竦,但毕竟一向自命清流,居然在外有个私生女,这就属于德行有亏了。而那个女儿已经十几岁,居然还没有接回府中,任由她在外独自生活,做为父亲来讲,也算是没有仁爱之心的佐证。
因为消息是从皇宫放出来的,所以在京都官场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皇帝陛下看宰相已经看烦,准备换人来做,这才有了后来的御史台大夫集体上书一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陛下亲自出面,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事情渐渐平息,但那位宰相的私生女,却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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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苦笑着,万万想不到自己即将娶的女子,居然是如此的来头,而且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正此时,外面的动静大了起来,兄妹二人知道那人回府了,相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范闲只是用眼神请求妹妹等闲时带自己出去逛逛,范若若微微点了一下头。
烛火起,但外面的天色并没有全黑,所以烛火显得十分黯淡。
厅间一桌丰盛的菜肴,坐着五个人,旁边很多丫环下人在服侍着。范闲注意到柳氏并没有像一般人家的姨娘那般,先侍候家主吃饭,而是坐在那个中年男人旁边,神态自若。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想到这一点,范闲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眉间皱出极好看的小褶子。
司南伯面相庄肃,五官端正,下颌留着时人最喜欢留的四寸美髯,看上去便知道性情严肃,不苟言笑。
安静地吃完饭,司南伯在前走着,范闲在后跟着,一路来到书房之中。
这是范闲第一次和这位“父亲”单独相处,他微笑着,并不如何激动,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看成自己的骨肉至亲。
司南伯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看着少年飘然出尘的清秀容颜,若有所思,半晌之后才温柔叹息道:“和你母亲长的真像。”
范闲并无言语相对,因为他并没看过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但是对于面前的父亲大人,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知道轮不到自己首先发问。
“这些年在澹州过的如何?”司南伯看着他,眉眼间似乎有些疲惫,但依然掩不住当年风华正茂时的英俊残留痕迹。
“还成。”
“来的路上,相信以你的性格,应该已经从藤子京嘴里找到了我此次急着让你入京的原因。”
“是。”
“会不会觉得委屈。”
“不会。”范闲笑着回答道:“我只是搭顺风车来京都而已,又没有说一定要娶那个林家小姐。”
这句话一出口,书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之后,司南伯冷冷道:“你知道娶了对方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范府除了一直未衰的圣眷之外,还可以在朝廷里抱上一只粗到不能粗的大腿?”
范闲讥讽味道十足回答道,本来他对面前的中年男人并没什么感情,按道理来讲,应该能够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但一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竟然将儿女的婚姻,当作了政治联姻,虽然明白接受,但并不代表他不愤怒——只是这种愤怒,在前些天里,一直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章 宫中秘辛
“很好,你终于生气了。”司南伯唇角微翘,一个笑容缓缓地展开,轻声说道:“一直听着澹州那边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会生气的人,孩子,你毕竟只有十六岁,如果把情绪都隐藏在自己的心里,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闲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父亲,心里确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须事先禀告父亲大人。”
“什么事情?”
“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范闲的话说的很直白。
“我并没有想过控制你……虽然你……是我的儿子。”司南伯爵范建冷冷地看着少年的双眼,似乎想从范闲冷静的眼神中看出些许慌乱来,“但是和宰相家的联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议。”
范闲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你可以尝试一下。”只是这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坚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气,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隐现,半晌后,却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冷笑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实是良配……再说了,凭我范家如今地位,难道还需要靠儿女亲事来稳固地位?区区一个林若甫,难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范闲微感惊愕,感觉父亲情态不似作伪,只是……如果连堂堂宰相大人都无须看重,那为什么还要自己与林家小姐成亲?莫非真的仅仅是因为林家小姐十分优秀?这种推论是范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一定要娶她?”范闲皱眉问道。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林家小姐的母亲,乃是当今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只是这位长公主终身未嫁,却在暗中管理着着皇室的商号,为整个庆国以及皇宫提供着源源不绝的金钱。”
范闲十分震惊,心想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竟然是长公主的女儿!那岂不是说宰相大人与这长公主有一腿……甚至是无数腿?难怪宰相大人这些年来从下往上爬的如此顺利……原来走的是面首路线。
这个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应该没有几人,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和皇帝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也一定不可能察觉。范闲忽然意识到这么深的秘密,父亲本来是不应该告诉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应该清楚,这些话是不能在外面说的,谁说谁就要死。所以这话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就当没有听见过。之所以我会告诉你这个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让你有个准备,免得将来与林家小姐相处时,有什么失妥的地方。”
……
……
范闲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说过的那椿事情,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叹了口气:“长公主管理的皇家商号……是不是原来叶家的生意?”
“不错。”司南伯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怜爱,赞赏地看着面前少年,略觉吃惊于小家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问题的真实所在。
“长公主殿下只有这一位女儿,而陛下早就决定将皇家商号让长公主一脉管理,所以谁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为长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为皇家商号未来的主人。”
说了很多话,司南伯略感疲惫,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些兴奋,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盯着范闲一字一字说道:“那家商号,本来就是你母亲的,所以你只是夺回本来就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
……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父亲深谋远虑,孩儿佩服。”范闲对着父亲行了一礼,问道:“虽然对方不是公主,但毕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认为我们这样做,就能把母亲的家业夺回来?这种想法我觉得有些过于自大。”
“自然还有后手,不要忘了,为父是户部侍郎,管的也是银钱之事。”范建微笑着,愈发欣赏面前这个少年冷静的头脑和态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林若甫这个老贼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大的发言权,但他对于我们两家的婚事还有疑虑,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时间,能够在京都表现的好一些。”
“为什么?”范闲有些疑惑,虽然林若甫贵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范家在京都这面深湖里的位置,对方如果能够结交如此强援,应该是乐见之事,为什么还会反对?如果是考虑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与自己一样,出身都不怎么光彩。
“每个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阵营就要考虑不同的事情。”范建淡淡解释道:“范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