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小看腻的,自然是那位酷帅到底的竹子叔叔。
“你这起起解毒的法子是跟谁学的?我不信任你。”言冰云感觉身体外面抹了伤药的部分也开始灼痛起来,寒声问道。
“先前就说过。”范闲微笑望着他。
言冰云眼中异芒一闪,浑将体内体外的剧痛都忘了,嘶声说道:“你是费介的徒弟?”话语里满是惊讶。又道:“费介没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亏你还自夸对我十二岁以前了若指掌。”范闲开始收拾床边的瓶瓶罐罐,讥讽说道:“连我的老师是谁都不知道。”
言冰云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范闲很无辜地回望过去,撑颌看着言公子身上的满身蚯蚓,轻声说道:“我说言兄,为什么总感觉您看着我便满脸怒气?”
这是范闲心头的一根刺,既然要收服言冰云,那就一定要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会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不然往后的日子,一定会非常不好过。
长时间的沉默,言冰云似乎依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身体内外的灼痛感渐渐消失,这位监察院北方大头目的脑袋却有些昏了起来,看着范闲那张漂亮的脸蛋便是无来由地痛恨,想到这些年在北齐朝野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刺激人生,言语像是控制不住一般,逃离了微干双唇的束缚:
“提司大人,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澹州曾经有凶案,一直没有侦破。”
范闲正在关箱子的手没有停顿一下,心里却是微感吃惊。他当然记得那起凶案,那是范闲两世为人,第一次杀人,直到今时今日,那名刺客咽喉上暴起的冰冷栗子,似乎还有刺激着范闲的掌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范闲皱眉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吗?”
言冰云古怪地笑了笑:“那名刺客是四处下辖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才会被赶到北边来做只老鼠。”
“所以你恨我?”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他忽然极其快意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应该感谢我。”
……
“这什么?”头部的昏晕感褪了些,言冰云略觉诧异后马上回复了冷漠。
范闲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我看得出来,你骨子里天生就是个间谍,你喜欢这种生活……我想这四年潜伏北齐,日夜紧张不安,对于你来说,是个很刺激很充实的人生。”
言冰云说道:“如果大人你喜欢,您也可以呀尝试一下。”
范闲笑了笑,背起药箱,像个郎中一样走出了厢房,反手关上门,他不易为人所察觉地耸耸肩,将指甲里的那抹剔进箱子的边角,在心中警告自己,对自己人用,仅此一次,再无下例。言冰云果然厉害,在哥罗芳的作用下竟然马上就能醒了过来,如果让他自己自己动用了手段,只怕二人间的关系再难融洽。
从言冰云的嘴中听到的这个故事,让范闲很有些感触,同时知道了对方看自己不顺眼的真正理由,范闲觉得很安慰。
没有想到自己与言冰云竟然会有这样古怪的渊源,五年前因为澹州的未遂谋杀事件,言冰云被赶到了北疆,最后成为了监察院在北齐的密谍头目。而五年后,竟然是自己来亲自接他回国。想到此处,范闲不由笑了起来,这世界上的事儿,还真说不准哪天就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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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盛老板送酒来了。”有下属请示道。
范闲挥挥手道:“你们接着,我不想见他。”下属应了一声,就出去了。范闲皱了皱眉头,才教育了一顿崔公子,信阳方面就有信来,那位长公主还真是追得紧啊。正想着,王启年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轻声说道:“盛怀仁带来的信。”
范闲撕开封口,细细读了一遍,眉间现出一丝忧色,自言自语道:“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他眉梢一挑,便进了后院。
言冰云十分警觉,当范闲推开门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身边佩刀上。
“放松一些。”范闲看着仍然闭着双眼的他,说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想来暗杀你。”
言冰云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范闲这张脸,眼中亲过一丝冷厉之色,说道:“你给我用的什么药?为什么我的头一直有些昏?”
“用了些宁神的药剂。”范闲很平静地解释道:“你的心神损耗太大,如果想要尽快复原,那就需要良好的睡眠,只是没有想到,你的身体机能已经足以抵抗药物,没有太大的用处,可惜了。”
淡淡这句话,但将先前的事情遮掩了过去,范闲那张纤净无尘的面容,实在是阴谋诡计最好的伪装。
言冰云知道对方反身入房一定在事情要问,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皱眉说道:“范大人,有什么事情?”
范闲将手上的信摇了摇,笑着说道:“长公主的信。”
言冰云有些诧异,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淡淡说道:“这和下官有什么关系?”
“在回京之前,您依然是庆国监察院驻北齐密谍大统领。”范闲微笑说道:“所以朝廷要做事情,我自然要征询一下您的意见。”
“大人请讲。”言冰云不动声色。
……
等范闲将信阳方面连续两封信的内容讲清楚之后,言冰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眉毛里夹着几丝银丝,看上去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轻声问道:“长公主为什么要管这些事情?”
范闲说道:“我只是来征求您的意见,这件事情,院子要不要插手。”
言冰云摇了摇头:“院子想肖恩死掉,长公主却要我们配合上杉虎把肖恩救出来,这本来就是两个相反的目的,我们如何配合?”
范闲坐下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漠的脸,说道:“先不讨论这个问题,我需要从你的嘴里知道,目前北齐的朝局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三面。一面是太后,一面是皇帝,还有一面是上杉虎……不过上杉虎既然被调回了上京,那么他的实力受损太大,他必须在太后与皇帝之间,选择一个。”
很简单粗糙的话语,却是信心十足的判断——范闲沉默示意他继续,言冰云继续说道:“按大人的说法,如果肖恩上上杉虎的义父,而苦荷国师却想肖恩死,这样看来,上杉虎最后必然会倒向皇帝那边。”
“为什么?”
“因为太后一定会听苦荷的话。”
范闲下意识里抖了抖眉毛,迟疑问道:“太后确实挺年青的……但是苦荷国师还有这种心思吗?”
言冰云怔住,半晌后才明白这位外表清美,内里委琐至极的年轻大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鄙夷看了范闲一眼说道:“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第四卷 北海雾 第七十二章 谋划
通过言冰云的叙述,范闲知道了当初的事情,是那个样子的。
在庆国的三次北伐之后,战家趁势而起,建立了齐国,但那位开国皇帝在十二年前就不幸身亡,只留下太后与当时才几岁大的皇帝在空旷的皇宫之中。
庆国虽然停止了北上的步伐,但毒辣的陈萍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暗中资助挑唆北齐上京里的一些前朝王公与战家的旁门贵族,最后终于形成了逼宫的势态。眼看着太后与皇帝这对孤儿寡母马上就要被造反派揪出宫来,此时,苦荷以战清风大帅朋友的身份住进了皇宫里。
其时三千兵马围宫而待,苦荷坐于大殿之前,后方是那对可怜兮兮的母子,还有一大批颤颤巍巍,拿着烛台扫雷的太监宫女。
面对着无数的枪枝箭矢,苦荷一人坐在殿前,便没有人再敢动手。
然后卫太后的亲哥哥,如今的长宁侯从宫城一角的下水洞里爬了出去,暗中联络了锦衣卫的沈重,纠结了一批忠于皇室的力量,重新杀回了宫城,如此才在险之又险的情形下,稳住了北齐上京的局势。
事后,苦荷并未追究此事,太后也保持着沉默,那些妄图逼宫的王公贵族们虽然当时无事,但日后自然没有落个好下场。
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来,事实上太后如今还能安稳地坐在宫里,凭借的,便是当时苦荷一人的声望与深不可测的实力。
……
……
“苦荷很?啊。”范闲拍腿赞叹道:“一个人堵着千军万马,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壮哉。”
言冰云看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说话实在有些粗俗,对于世人敬仰地四大宗师显得有些不大尊敬:“苦荷身为四大宗师之一,超然世外。但如果他表了态,不论是谁,都要忌惮一二。”
范闲摇摇头:“那些逼宫的蠢货,我就不信万箭齐发,苦荷还能如何。”
“苦荷当时发了血誓,谁要是敢坐那龙椅,他就会杀了谁。”言冰云忽然觉得院里这位提司大人有些幼稚,“以苦荷的恐怖实力,在这北方的天下,当然是想杀谁自然就能杀谁。如果连命都保不住。前一刻屁股刚坐到龙椅上,下一刻脑袋与身体就分了家,这种皇帝有谁会愿意去做?”
“大宗师?”范闲皱了眉头。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已经超出了凡人范畴地存在,确实是件挺麻烦的事儿。
“怎么?范大人年轻有为,连大宗师都不放在眼里?”言冰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天下四大宗师他只见过叶流云一人。当时也只觉得对方唱的散曲儿蛮好听的,至于藉藉无名,但实际上与这四位大宗师同等格局的五竹叔……范闲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生不起激动的感觉。
“继续说上京的事情吧。”范闲举手示意,“如果太后听苦荷的,而苦荷要肖恩死……”
言冰云插话道:“大人为什么如此确定苦荷希望肖恩死?”
“我有我的情报来源。”范闲笑了笑,没有说海棠的事情,也没有说神庙地秘密,继续说道:“那么上杉虎就必然倒向皇帝,集合帝党所有的力量,才能将肖恩的老命保下来……言大人,您看看。我们能不能从这件事情当中谋取些好处?”
言冰云摇摇头,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说道:“其实论到实力,北齐方面一向不弱,这四年里,我也不知道看到多少……但是我相信,比起咱们庆国来说,北齐永远不可能占据胜势。”
范闲不清楚为什么他会突然得出这个结论,有些疑惑。言冰云极其快意地笑了起来:“只看朝廷将肖恩送回北齐,这一年多时间,北齐太后与皇帝勉力维持地平衡与和平就要被迫打破,下官实在佩服……佩服朝廷里谋划这件事情的人物。”
谋划肖恩归国的人物,是长公主。范闲眼神宁静,心里却在冷笑,说道:“没有什么好佩服的,要知道这椿买卖是以你为代价。”
“什么意思?”言冰云皱紧了眉头。
范闲说道:“是长公主一手将你卖给了北齐朝廷,然后与上杉虎安排,将肖恩换回北齐……就算因为肖恩的事情,北齐朝廷有些风波,但你以为真会掀起多大地波涛?你不过是个贵人们操弄着的棋子,棋子便应该有棋子的自觉,像你这样对于捏在自己脑袋上地手还感到佩服的人,我还真是看不明白。”
这些话说的有些刺人,范闲是刻意为之,他想在言冰云的心中种下仇恨长公主的种子。不料言冰云却是面色宁静,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反而继续筹划道:“这件事情我们不能插手,肖恩的死活,既然让苦荷都动了心,使团毕竟身在异国,是断然没有能力插手,也没有必要插手。”
“我同意你的看法。”范闲看着他,“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听你的意见。”
范闲将前些天崔公子的事情讲给言冰云听了,言冰云面色不变,问道:“大人想怎么做?”
范闲沉默了半晌,但他既然已经开了头,自然就会继续说下去:“依照院子里地意思,我们会逐渐缩减信阳方面在北方所获取的利益。”
“院子里的意思?”言冰云看着范闲的双眼,轻声说道:“听说提司大人来年有可能掌管内库。”
范闲就当没有听见这句话般微微笑着:“言大人被关了大半年,消息还很灵通。”
……
……
长久的沉默之后,言冰云忽然说道:“这些事情和我说做什么?”
“因为北方的路线你最熟悉,如果将来有需要收网的那一天……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必须开始盯紧了,而离开了言大人,我在北方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言冰云平静说道:“范大人很看得起下官。”
“我从来不以为你只是一个单纯的病人。”范闲冷静说道:“我相信言大人如果有这个意愿的话,依然是能够在北方呼风唤雨的人物。”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是你的上司。”范闲的面色渐渐寒冷了起来,“我不是请求你的帮助,是要求你的配合。”
言冰云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道:“等提司大人真正接管监察院的那一天,我们再来说这个也不迟。”
范闲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就知道玩这一套是不管用的。”他顿了顿后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长公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仅仅是我需要你,想来,你也需要我。”
言冰云没有思考什么,很淡然地点点头,然后很直接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必须说清楚,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完全错误。”
“为什么这样讲?”
“如果想要逐渐压缩长公主从走私中获取的利益,你就不应该找沈重。”
“沈重是锦衣卫镇抚司的指挥使,一路北上,我不找他能找谁?”
言冰云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沈重,长宁侯,这些都是太后的亲信……他们与长公主的交易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如果你想另起炉灶,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年轻的皇帝。”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看不清楚那个皇帝的心思。”
“北齐皇帝是个很纯洁的人,很容易激动的人。”言冰云竖起一根手指,“纯洁的激进派,是需要银子的。”
范闲看着他,半晌后说道:“我信任你。”
“目前,我值得你信任。”言冰云说道。
范闲心里松了一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放心吧,虽然如今的世界是他们的,但终究是我们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房间,留下身后在回味这句古怪话语的言冰云。
连着三天,使团方面还在处理与北齐的外交事宜。正使范闲却与言冰云在房中密谋着,渐渐地言冰云也不再遮掩什么,将自己掌握的情报佐以分析,很明确地为范闲今后的行动确立了指寻思想。
一静不如一动,信阳那方面用拖字诀,太后那方面也要用拖字诀,唯独宫中,需要想办法接触一下。范闲曾经动过念头,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那位上杉大将,却被言冰云冷漠地阻止了。
言冰云认为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做,如果对方需要,自然会找上门来,范闲进入上京之后做的事情,以言冰云的专业眼光看来,实在是一塌糊涂。
范闲沉默受教,知道这些事情,自己确实不如言冰云。在闲谈之余,也曾经谈过重新整合北方谍网的事情,但言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