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楚秋心道:“果然是她。”他曾经听李总管说过,那李家姊妹一起嫁给了郭宗尧,姊姊是大夫人,那二夫人自然便是妹妹李贝儿了。
又说那李贝儿虽然是妹妹,但慧黠伶俐,果敢又有担当,比起郭宗尧更得人心,所以是实际上决断帮中所有事务的帮主。
在那一段叙述过往历史与各种传言的谈话中,程楚秋可以听得出来,李总管对这位二夫人所有赞美称颂之词,均是出自肺腑,与他平时信口开河,见风使舵的态度完全不同。而语末的一番警告,更是赤裸裸地表现出他对二夫人有多敬畏。
这使得原本没把这位势利跋扈的李总管放在眼里的程楚秋,也不禁对他另眼相看,心中对这位二夫人,更有着无比的好奇。结果李总管的警告,收到了完全的反效果。
室内光线昏暗,人的样貌只能瞧出个概廓,不过眼前这位二夫人体态娇柔,举手投足之间,十足大姑娘的样子,完全瞧不出她竟然是千余名粗犷大汉的头儿,一句话就可以号令千余名帮众为她冲锋陷阵。
寻思之间,只听得那李贝儿说道:“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想那个贼人再也不敢来了。”程楚秋心道:“她到这个时候,还是一直在为那个什么魏长老的掩饰,只怕两人之间,非比寻常……”不知为了什么,心中怅然若失,颇有些不愉快。
目送着仙儿离开房间,程楚秋忽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正想找机会溜下树来离开,却见那李贝儿再度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夜空,怔怔出神。
这是程楚秋第二次瞧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四周的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种淡淡忧愁。程楚秋一来怕惊动她,二来也一时忘了要离开。就好像自己也感染到了那股心情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月亮缓缓地从片片浮云后头露出脸来。一抹月光悄悄地倾泻在李贝儿的脸上,一团莹莹的白光跟着在她面庞上散晕开来。程楚秋静静地瞧着她,几乎要忘了呼吸。蓦然间,他在李贝儿的脸颊上,竟然发现闪闪了星光。
她在流泪。是的,那李贝儿一动也不动,怔怔留下泪来。此刻她的心事,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月亮知道吧?
程楚秋猜着猜着,忽然想起柴文君来了。此刻的她,或许在云霄山上,也正独自凭着栏杆,看着月亮偷偷流泪吧?程楚秋不希望她为自己这般难过,却又企盼她真的还是惦记着自己。不过要是她已将自己忘记,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毕竟目前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认为是自己杀了她的父亲。试问天下为人子女的,又有谁会惦记着杀父仇人?爱着杀父仇人呢?
一阵晚风吹过,树上秋叶哗啦一片,随风飘下。那李贝儿忽然把眼光往树上一瞄,紧紧盯着树上瞧。
程楚秋见她眼光正对着自己,心里一惊,倏然回过神来,身子一缩,便往树干后面躲去。耳里但听得那李贝儿开口说道:“宗……宗尧……是你吗?”语调既紧张又兴奋,既怀疑又盼望,情深款款,恳切真挚,不论谁人听了,都想应她一声。
程楚秋听了也不禁动容,只听得那李贝儿续道:“宗尧,刚刚是你吗?你为什么出手救我,现在却又躲着不见我?难……难道……你气我……气我跟魏庆的事?”
程楚秋心道:“魏庆?嗯,那是郭宗尧的第六个徒弟,也是他唯一活着的一个徒弟。”听她语意,果真是与魏庆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心中微微感到一股凉意。
那李贝儿道:“宗尧,如果你在天真有灵感,就应该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你……你怎么能怪我……”语音哽咽,微微抽泣起来。
程楚秋听她哭得伤心,亦不禁感到心软,心道:“她不必在死人面前装模作样,她应该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他刚刚才亲眼瞧见魏庆对她凶霸的模样,此刻又听她这么说,早就相信她了。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郭宗尧,心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那李贝儿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泪水,又道:“唉,你瞧,我糊涂了,你若是怪我,刚刚又怎么会出手救我?你若不是恼怒魏庆,刚刚又怎么会把破窗子砸在他的头上。”
程楚秋心道:“哦,是吗?难怪他片刻不敢逗留,他知道此中必有古怪,因为那绝对不是一个死人做得出来的。”
那李贝儿这么想了想,便破涕为笑,但旋即又伤心起来,说道:“但是你既然回来了,为何又躲着不见我?我听人家说,往生的人,在第七七四十九天的夜里,会回家来看看亲人,为何我也没见着你?就是作梦,你也不曾让我梦到一次……”
程楚秋见她又再度陷入伤心的情绪,心情不禁也跟着受到了影响。他当初刚听到李家姊妹的遭遇时,原本觉得一对年轻貌美,正值青春年华的姊妹花,会答应嫁给一个年纪比她们父亲还大的糟老头,就算不是被人强迫的,最少也是基于千般无奈。
可是眼前的景况,李贝儿的真情流露,却告诉他不是这么一回事。程楚秋大惑不解,也大叹可惜,颇有觉得她自甘堕落之憾。不过李贝儿的深情,也在此时深植他的心中,不能抹灭。
那李贝儿触动心事,抽抽咽咽,好一会儿不能平息。但最后也许终究是累了,还是觉得自己已是一帮之主,要坚强行事,于是转入房内。那窗户给程楚秋弄坏掉一扇,她只得闭了另外一扇,便熄灯休息了。
程楚秋又在树上待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溜了下来,循着原路,退回山道上。抬头一看,月过中天,这才知道刚刚把月出看成月落,方向正好弄反了。回到住宿的地方,他赶紧躺回炕上,闭上眼睛,只想早点休息,免得第二天一早没精神做事。
可是这会儿他眼睛一闭,脑海中全是李贝儿孤单娇弱的身影。就像一株盛开在风雨中的花朵,令他忍不住想要撑把雨伞,替李贝儿遮风挡雨,甚至动了干脆把花儿带回家保护细心栽培的念头。
迷迷糊糊间,程楚秋还是睡着了。第二天一觉还没醒来,李总管便派人来找他。他的武功虽然七折八扣,但剩下的还几乎足以让他应付这岛上所有的状况,来请他的人还没走近屋子,他在炕上已经惊觉了。
程楚秋一言去见李总管。那李总管道:“带两个木工,我们去见二夫人。”程楚秋心中一突,道:“什么?”
李总管口气不善,道:“你是没睡醒吗?”
不再多说,点了两个木工,到库房搬了物料,便往路上进发。程楚秋帮忙扛了一个箱子,走着走着,果见便是昨天晚上曾经走过的路。未久一行四人来到大门前,通过验证,走了进去。
当即便有人奔去通报。还没来到堂前,便有人迎了上来,领着四人继续往前走。程楚秋早已猜到木工是要去修昨夜被石头砸坏的窗子,走着走着,果不其然,四人便来到破窗前。
李总管看了看情况,也不多问,要两个木工立刻动手,务必在日落之前修缮完毕。
领路人听了觉得十分满意,说道:“李总管办事,干净俐落,难怪帮主喜欢你。”
李总管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把帮主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来办罢了。”
两人说说笑笑,顺便盯了一下工人的进度。那领路人说说忽然瞟了程楚秋一眼,说道:“就是这一个人吗?”程楚秋脸上有帮徽刺青,别人想认他,可是容易得很。
李总管点头道:“没错。”
程楚秋心道:“没错,就是你爷爷……”他总是觉得这些人看他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异样的眼光。像这样被人当成异类瞧久了,不免有些不耐烦。
两人说着说着,又将话题扯开,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儿,那个领路人说道:“我看时候差不多了,李总管先到偏厅去等吧,万一二夫人先到了,那就不好了。”
李总管点头称是,便带着程楚秋往廊上走去。
程楚秋跟在李总管后面,一直低着头,不想多与这些无关的人照面。但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昨天夜里藏身的那株大树一眼。
要不是知道待会儿要见李贝儿,程楚秋也不会这么有耐性吧?李总管不知道这一层缘故,走着走着,说道:“你今天乖觉得很,终于想通了吗?”程楚秋讪讪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走近偏厅,立刻有两名紫衣女子上前盘查,一人手执鱼叉,一人手执铁钩,情况就跟见李宝儿时一样。当然,程楚秋事后才明白,为何要用女人来当侍卫了。
李总管一见到紫衣侍卫,显得特别恭敬,经过通报之后,两人获准放行。进入厅中,但见屋角四周沿着墙边,站满了八个紫衣侍卫,不知是否因为发生昨天的事情,所以增派人力。
两人坐定,丫鬟送上茶水,程楚秋偷偷瞧她面容,并不是昨夜那个仙儿。
正纳闷。堂后帘子掀开,另一个丫鬟走了出来,轻声道:“李总管,二夫人到。”李总管赶紧起身。程楚秋瞧了这丫鬟一眼,心道:“是了,她是李贝儿的贴身丫鬟,地位不同,不用倒茶递水。”
未久,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妇,随后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程楚秋清楚地瞧见她的模样,但觉她面若芙蓉,肤光胜雪,端的娇美无比。单论模样长相,两姊妹几乎是不相上下,只是妹妹李贝儿一双笼烟秀眉,似蹙非蹙,心事重重的样子,比之李宝儿惹人怜爱有余,妖艳不足。
这回程楚秋没有像上次见李宝儿那样,一直不愿与对方眼光交接。相反地,却是一直盯着李贝儿直瞧。那一旁仙儿瞧见了,轻咳一声,给李总管使了个眼色。
李总管惊觉,手肘撞去,正中程楚秋的右臂。程楚秋吃痛,“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李贝儿眼睛一抬,道:“什么事?”李总管急忙道:“没有,没有!没事,没事!他右手有伤,我刚刚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李贝儿瞪了两人一眼,喜怒不形于色,淡淡地道:“两位请坐。”李程两人谢坐。
李贝儿复道:“李总管统领帮中内务,自当带头爱惜人力物力才行。”李总管脸上一红,道:“是,属下知道。”程楚秋大乐,心中大叫:“好啊,说得好,难怪大家喜欢你!”
李贝儿转过来向程楚秋道:“你姓楚是吧?”程楚秋先是一愣,脱口道:“我?喔……是,是,是……对,我姓楚,我姓楚……”
李贝儿道:“楚兄弟,我想李总管应该跟你说过了,既然来到我们这里,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多想了。只要你重新做人,努力工作,这里未始不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程楚秋嘴上称是,心道:“没想到她贵为帮主,居然会把心思放在我这种低贱的奴隶身上。”但听得李贝儿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才说道:“李总管,既然我姊姊看上了楚兄弟,想借重楚兄弟的才华,那么帐房那边,你就另外找人吧!”
李总管道:“属下遵命。”程楚秋心中一凛,暗道:“什么?”
那李贝儿就像是听到了程楚秋心中的声音一般,温言与他说道:“大夫人你是见过的了。她那边最近缺了一个帮手,少一个男人帮忙做些粗重的工作。不过虽说是粗重,但你大可放心,林师父跟我说了,说你复原状况尚可,足堪胜任有余。只是在一群女人当中做事,一开始不免有些人会觉得不习惯。其实就跟在外头做事一样,凡事谨慎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那李宝儿要跟李总管要了我去,事先还得经过她这一关,所以今天带我来这儿接受她的面试。”又想:“那林老头又如何知道我的复原状况?是了,那天铁儿来过,他回去之后,焉有不一五一十报告的道理?”
想清楚这一点,程楚秋这才知道原来李贝儿今天见他,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当下觉得索然无味。照理说,他是个陌生人,本来也不应该期待些什么,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突然间完全提不起劲儿来。
李贝儿道:“仙儿,等一下你先带这位楚兄弟去看看环境。李总管,他的东西就麻烦你派人送过来好了。”李总管陪笑道:“不麻烦,不麻烦,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拿。”
李贝儿道:“甚好。”从椅子上起身,迳往后堂去了。那仙儿送了出去,一会儿转了回来,说道:“好啦,李总管,这就请了。”
李总管惦记着刚刚李贝儿的教训,连忙道:“仙儿姊,要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分派下来,事不分大小,属下一定办到。”仙儿笑道:“好啦,我知道了。”
李总管这才稍感放心。临走之前,忍不住又与程楚秋道:“千万注意,小心伺候,丢我的脸事小……”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自己的小命事大……”恢复原来的声音语调又道:“懂了没有?”
程楚秋答应一声,送他出厅。仙儿跟了出来,一起目送李总管远去之后,便与程楚秋说道:“走吧,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更往后院走去。程楚秋上回来时正当半夜,瞧不真切,现在实际走了一趟,才发觉这总堂占地相当大。仙儿带着他绕过几处假山池塘,楼台水阁,最后来到一处以绿竹编筑的小屋前。
两个紫衣侍卫迎上前来,亲热地唤道:“啊……是月仙姊来了!”那仙儿亦热络地道:“你们两个好……”三个女人凑在一起,立刻叽叽喳喳起来。程楚秋杵在一旁,特别尴尬。
三人寒喧一番。那仙儿道:“好了,先办正事要紧。阿娇姊在吗?”两名紫衣人瞟了程楚秋一眼,脸上又是那副已让程楚秋感到厌烦的表情,微笑道:“她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仙儿道:“是吗?”马上领着程楚秋走进竹屋内。程楚秋只见屋中所有的摆设器具,无一不是以竹编制,感觉相当雅致,同时一股新竹的清香,不住扑鼻而来,心道:“住在这里,夏天一定凉快的很。”
那屋子里果然已有个女子坐在一旁,一见到两人进来,立刻招呼道:“仙儿,来,这边坐。”
仙儿依言过去坐了。程楚秋瞧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与仙儿相同身分的丫鬟,而她既然没招呼自己就坐,程楚秋也就不好自己坐下。
两人尚未交谈,那丫鬟先看了程楚秋一眼,说道:“上回我正好不在,没见到他,这阵子老是听人家讲,本来不怎么相信。没想到果然是英俊潇洒,仪表不凡,若不是亲眼瞧见,怎么能相信这样的人才,就在我们这鸟不生蛋的磐石岛上。”
她虽然眼睛瞧着仙儿,好像在跟她说话,但她音量颇大,却也像是在跟程楚秋说话一般。那仙儿脸上一红,低声说道:“你说得这么大声,也不怕他听到?”说完,却不禁偷偷笑了一笑。
那程楚秋心中想着别的事情:“原来此处叫磐石岛,这倒是头一回听到。”所以对两女的交谈恍若未闻。
那个原本就在屋子里的丫鬟见他出神,便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程楚秋回过神来,赶紧回答道:“我叫楚秋。楚霸王的楚,秋天的秋。”那个丫鬟道:“楚秋……嗯,名字倒是满斯文的。”拉开身旁的竹椅,说道:“来,一起坐吧。”
程楚秋略一迟疑,还是坐了。那丫鬟道:“从今以后,你就和我一起伺候大夫人了。算起来我们也是同侪,这么吧,你瞧起来年纪比我们两个都大些,我们以后就叫你“楚哥”,如何?”
程楚秋尚未答话,那仙儿已经大发娇嗔,说道:“你们两个谈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