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向下望去,只见那当前步行之人,被绳索反捆着,逐渐来到城下。“是你手下的人吗?”李均问道。
“是,是赵显二哥手下之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王尔雷脸上露出惊容,那日尚怀义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这葛路为苦儿营一得力信使,不知为何会给莲法军捕获。
李均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寻弓箭将葛路射死于城下。不用问,他心中也知葛路带来了什么消息,若是好消息,莲法军如何会让他来到城下?这个消息,定然会大大打击和平军士气。但那一刹那,陆翔的话似乎在耳边响了起来:“战局不利,十之八九为主帅之过,岂可因一时失意而迁怒于部下?”
他也不由得为自己方才露出的欲杀葛路以灭口的想法而心惊。在身为佣兵之时,杀个把“自己人”以保全自己之事,也并非没有过,但这“自己人”只限于与他不同属一个佣兵团的友军。而在陆翔帐下,这种事不但从未有过,甚至连想他都没有想过。此时,似乎随着陆翔逝去时间日久,他心底的冷酷之血又开始流淌起来。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们是奉掌教之命,给李统领送这个人来!”那后面两个骑马者用兵器推了葛路一下,葛路扭了扭身子,脚步加快了些。
李均眼中光芒连闪几闪,最后终于黯淡下来,挥手示意开城。那两个护送者也颇为自觉,在射程之外便停住了脚步,独有葛路一拐一拐向前行走。看来落入莲法军手中,令他颇受了些苦头。
进了城中之后,有士兵赶紧为他松开身上的绑缚,那两个押送者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葛路见了李均,跪倒在地,哭道:“统领,彭远程……彭远程反了!”
李均已经料到这个消息了,也早就在心中准备接受这个消息,但当这消息传入耳中之时,他仍禁不住发呆起来。如今想想,自己将彭远程留在余州,确实是愚不可及,当初凤九天曾与自己谈起此事,而且此后凤九天也再三劝自己将彭远程调离驻地,自己却以“新附之将,其心未归,冒然调动,必起疑意”而拒绝,直到前不久才欲调他来身边,此时却晚矣……
“我知道了,你定然吃了不少苦,还是先去休息吧……”李均发呆并未持续多久,此时此刻,他那长年征战之中磨练出的镇定功夫发挥了作用,他行命人安顿起这葛路。
“统领,我是奉凤先生之命来的,他要我转达一件事,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莲法宗的狗贼,统领,他已经派俞先生去银虎城了。”
“什么?”李均吃了一惊,派俞升去银虎城做什么,以雷鸣城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凤九天为何要将俞升派走?
“银虎城司马辉,据说也有不稳之迹。”葛路见李均惊诧,便接着道。
“是凤先生令你告诉我,司马辉也有不稳之迹的吗?”
“不是,凤先生只是要小人告诉统领,他派俞先生去了银虎城……”
李均背着手踱了两步,凤九天之所以不肯对葛路说明所有问题,定是担心他被俘而不能保守机密。既是如此,那俞升此去银虎城,决不只有说服司马辉那么简单。思忖良久,李均那紧崩的心弦略略松了些。
“你来之时,凤先生是如何应对彭远程的?”李均又问道。
“凤先生无意与彭远程决战,已下令弃守雷鸣城,我来之时,他正指挥将雷鸣城的粮草物资都运往狂澜城。”葛路道。
他的这一回答令李均心又略略安了些,凤九天不与彭远程争一城一地,而是将更重要的物资与人员撤离历经战火已残破的雷鸣城,至新建成且坚固易守的狂澜城,以狂澜城城防之固与墨蓉精心设计的守城器械,狂澜城足以让彭远程攻打上长长一段时日了。
凤九天之所以令葛路冒死来报讯,定是为了怕自己得知余州内乱、彭远程反叛的消息之后会急于回军导致失败。但即便自己不急于回军,在如今前后被夹击,又证实余州内乱的情况下,士气已是极难维持。
“真是火上浇油……”魏展也不由得叹息起来。
李均摇了摇头,示意魏展不要多说。然后又问道:“凤先生可曾说过,要我立即回军相救,或是托你带来了何种建议?”
“凤先生并未说过要统领回军救援,也不曾让小人带来什么建议。”
李均的心越发地轻松起来,如果此时凤九天令葛路紧急求援,那凤九天便是缺乏战术头脑的人,余州大局由他主持,只怕凶多吉少,如今凤九天便未提出那愚蠢的建议,想来已经有了克敌之策,即便无法平定彭远程叛乱,但也足以支撑到自己回军了。
“对了,有一件事问这位小兄弟。”魏展此时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凤先生是否知道宁望城已经被莲法军夺去之事?”
葛路发现全营中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这比在莲法军营中严刑拷打还要让他难受些。他略一思忖,有些扭怩地道:“因为道路为彭远程等叛贼阻绝,沿途均有盘查,故此雷鸣城尚不知莲法军夺去了宁望城。”
见李均眼中光芒似乎有些失望,葛路忙又补充道:“说来也巧,小人来时,凤先生叮嘱小人经过宁望时要小心,一开始小人只道凤先生多虑,在宁望被莲法军狗贼捉去,才知凤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恨被借宿的乡民出卖,只道要误了统领的大事,万幸那些狗贼只是打了小人,问明彭远程叛乱之后便将小人放了回来……”
李均心中一动,凤九天提醒葛路经过宁望要小心,自然不是真的什么未卜先知,否则他干脆直接告诉葛路宁望已经失守好了。他之所以如此,定是通过种种情况做出了正确的推测,他令葛路来,恐怕为了让自己安心之余,尚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将全局情况隐隐告知自己。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蜗居于怀恩城中,得不到外界情报,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能必败。
若是如此,只怕葛路会落入莲法军手中也在凤九天意料之中了。他安排这一个只知大概不知详情的人来,让一切细节都只能由自己推测,却不肯令他带来书信,便是怕葛路为莲法军捕获。
李均展了展眉,此时他觉察到这葛路言语中满嘴都是“小人小人”的,便道:“葛路你看看,你个子虽然比我小些,可也不是什么‘小人’,忘了我在狂澜城之誓中说的话吗?”
在葛路带来如此不利的情报之下,李均尚有闲情逸致与部下开玩笑,众将官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唯有魏展神色一松,脸上露出了笑意。李均早看在眼里,但佯作不知,仍旧问道:“葛路,你们营长赵显叫我什么?”
葛路脸上也露出笑意,他是赵显自雷鸣城街头寻来的流浪儿,在哪里都受人嫌弃被人打骂惯了,因此面对别人,忍不住便有种自卑感产生。李均用玩笑的口气轻松与他谈话,这让他心中放下不少。
“赵大哥叫统领大哥,小人自然知道。”他回答道。
“你又是‘小人’了,你叫赵显大哥,赵显叫我大哥,那么你应叫我什么?”
论起年龄,赵显与王尔雷都要长于李均,但当初偶遇之时,李均便用计为二人除去了欺凌他们的土霸,故此赵显与王尔雷反倒称李均为大哥。此事和平军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赵显与王尔雷对别人都恪守礼节,唯夺在李均面前他反而随便,原因也就在于李均是他们“大哥”。
“那自然是‘大大哥’了。”见葛路满脸通红不敢回答,魏展微笑着解了围。
“是,小人……当叫统领大大哥。”葛路垂下头去,低声回答。
李均摇头道:“既然叫我大大哥,你又为何还自称小人?在我李均面前,和平军都是兄弟姐妹大叔大伯,没有什么小人,葛路,你要记着了,没有人天生是小人的,只要他愿意,谁也不能令他为小人!”
他说这话之时,神态极为激昂,隐约间又似乎回到了在狂澜城中时的景象。葛路抬头看他,眼中全是敬慕之色。李均不待众人回味过来,他又道:“葛路,你一路辛苦,又被莲法军折磨,先休息休息,其余众人也都去安抚战士,对于余州之事,大伙要实话实说不得隐瞒。魏先生,请你留下与我品一品用雪化之水泡的茶,如何?”
第三节
小火炉中,暗红的炭火向四周放射着热量,架在其上的一个紫砂瓷壶,其中水已经开始发出“嘟嘟”的沸腾之声。
李均将茶叶匀匀地撒在两个瓷杯中,然后注入开水。水激荡之下,茶叶被冲得飘浮起来,在水中打着旋儿,又缓缓落下去。热水的作用下,茶叶在杯底舒展开身躯,将其中蕴藏的芬芳,向水中传递。
李均先将一杯递给了魏展,然后将另一杯移到自己身前,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味,然后道:“先生觉得如何?”
“不错,李统领茶艺虽然算不得高手,但这茶叶,却是相当不错。”魏展明知他问的实际上是自己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却故作不知,品评起茶来。
“统领可知最后的茶是什么茶吗?”他呷了一口,接着道:“最好的茶乃三千尺左右的高峰之上,悬崖峭壁之间,常年受云蒸霞慰,吸天地之精,得日月之华,到每年清明前后,高山之上春日来临之时,由十六七岁姿容清丽的处女,身着轻衣,以丁香之舌轻轻于枝头啜下,再以少女体温温干,如此过一个月,再于烈日之下暴晒,将剩余潮气晒出,最后用新制白铁锅炒制,如此炮制,所得者方是极品。”
“这也太奢侈了,如此繁琐,一人一年能产多少茶叶?”
“至多不过二、三两而已。往往有少女采摘之时坠入悬崖深涧者,可怜,可惜啊!”魏展谈到此时,也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他虽然出身算得上名门望族,但向来被视为家中的逆子,自幼对贫弱便怀有同情之心,故此闻说以农民为主的莲法宗起兵抗击暴政,便毅然投向薛谦。
“二、三两茶叶,便是一条人命!”李均大吃一惊,虽说他也知民间疾苦,但常年当兵的他,所能知到的无非是百姓食不裹腹衣不遮体,却不知为了满足某些达官贵人的欲望,百姓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他沉思了会儿,道:“他年若我能有一片天地,在我辖区内将禁止此等惨事!”
“李统领此言差了,这些少女冒死去采摘茶叶,虽然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茶叶,却足以使一家人温饱无忧。而且在产茶之所,这等极品香茗将作为贡品献给王室贵族,凭此又可免去这少女一家徭役赋税,比之于普通百姓,日日担忧官府前来催钱逼款,不知要强多少倍。若你禁止她们采摘这极品香茗,她们一家老少便得日夜操劳辛苦不已,采茶之时有危险的不过是她一人,而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却仍食不裹腹,有危险的是全家啊。”
李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悲愤,魏展所说的甚是有理,他能禁止百姓采摘极品香茗,却不得不向百姓征发赋税徭役。如今他凭借地理上的优势与物产上的丰盛,可以主要靠贸易来支撑军饷政费,但他日领土大了,要养的人多了,还能如此吗?到那时,仍旧得收刮百姓,仍旧会有穷苦人家为生计所迫,去做这些危险之事。
“统领也无需过于替百姓操心,人生一世,不过百年,统领在自己这百年之中,能让百姓生活安康些,能让辖区内兵火盗匪少一些,百姓便已知足了。古往今来,多少智者,都无法解决这些事情,统领何必急在一时?”
看到李均沉默中蕴含着一种颓意,魏展忙劝解道,但过了片刻,他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百姓真的很容易知足啊。”
李均又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如今我身处绝境朝不保夕,怎地想那么远之事。魏先生以为如今战局,我等当如何是好?”
魏展啜了口茶,让茶的芬芳滋润着自己口腔。他微闭起双眼,双眉轻轻抖了两下,脸上露出莞尔的笑容:“好茶。统领胸中不是已经有了良策,何需问我?”
“我虽然有了一计,但此计要施行,还是有些困难。”李均见自己被魏展看出,便直言道:“如今之计,早日回余州才是上策。但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莲法军逼得如此之紧,明摆着是不让我轻易退回去。若是只身逃到余州,将这数万兄弟扔在他乡,就算我全身而退又于事何补?”
“统领之意是,要全军而退,返回余州与彭远程等逆贼决一死战?”魏展明白了李均的战略,这与他心中所想的确实不谋而合。
“正是,全军而退即使不成,也至少要退回去大部分。”
“这好办,让莲法军为我们让开道路便是了。”魏展安然道,微微睁开眼睛。
“可莲法军如何会放弃这个机会,替我们让出一条道路?”李均心中对于魏展如此说也有几分惊讶,他也是如此设想的。只不过,他想的办法中,有乘夜偷袭莲法军,于乱军之中挟持程恬迫敌军签城下之盟的安排。在于旁人,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李均对自己与蓝桥潜入敌营步战的能力,还是极有信心,虽然此计危险了些,可总比坐以毙要强上万倍。
“此事就请交给我吧。以莲法军表现来看,其掌教程恬实为一难得的统帅,此人战略战术,都颇有头脑,这正是我们的可乘之机。”魏展双眸完全睁开,计策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了。
“先生之意,是前去说服他为我们让路?”李均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吃了一惊。出身行伍之间,他更长于以武力、智谋来解决问题,对于外交之策,偶尔在战略上也会考虑,但战术上去运用,却是少之又少。
“正是,不过,要说服程恬,先得办成一事。”魏展凑向前,轻声道。
彭远程在击溃了肖林之后,马不停蹄,便调集全军攻向雷鸣城,在击杀了负城顽抗的苏晌之后,结果却只得空城一座。他急于得到的粮草物资与金钱,都被凤九天利用他同肖林作战的这几日空隙运往了狂澜城。
大怒之下的彭远程,一面急令征发大谷、余阳十六岁以上男子为临时兵,另一方面派人与江润群等联系,以利害说动他们,暂且不可为余江、余平两城而相互争斗,集中兵力攻向银虎城。这样,无论是银虎城还是狂澜城,余州剩余的两座和平军之城,都被大军围得严严实实。
江润群等知道关键在于狂澜城,只要狂澜城一破,银虎地也就难保,因此对于攻打银虎城并不积极。银虎城守军不过万余人,也无力出城攻破江润群他们四万人的联军,更别提支援狂澜城。
到如今,彭远程已经没有必要再打着替李均清除侧翼的旗号了,虽然余州普通百姓还是颇向着李均,但在彭远程军威之下,大多忍气吞声。
彭远程亲领五万大军围住狂澜城,阻住了狂澜城的陆路交通,虽然海上他无法封锁,但对于要依靠海陆贸易来维持日常开销的狂澜城来说,这样的封锁如果长期下去,也足以致命,况且这一年中,狂澜城贸易所得金钱,要么用于陈国的战事,要么用于补贴余州其他地方的灾民,根本没有积下多少钱财。望着日渐减少的数字,姜堂不由得愁眉不展,连从不离口的“买卖”两字,也说得少了。
“姜老板,如今你怎么不提买卖了?”唯有天性乐观笑不离口的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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