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况也如这天气,愈发的不利了。这几日总能看到顺着柳河漂下来的苏国战船,偶尔尚能见到战死的将士尸体,虽然尚未得到湛阳、项口的军报,但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而李均在张郡休整了数日之后,终于又稳步前进,此次他步步为营,并没有急于突破吴恕在柳河以南布下的防线,而是逐城攻破。吴恕深知官兵在数量上较之和平军多出有限,再加上战斗力、士气都无法同李均亲自练出的精锐相比,只得放弃柳州周围的部分城池,眼睁睁地看着李均一城一城地占去。
“占吧占吧。”当众大臣在群英殿中再次议事时,吴恕用漠不关心的口吻道,“只需这柳州守住,失去那些城池三两日又有何妨?况且,逆贼每占一城,便得分兵去守,每分一次兵,兵力便减上几分,当逆贼占至柳州城下时,也便是其力竭衰败之际。诸位大人,千万要沉住气,我大苏三百年基业,岂会因这区区逆贼而动摇?”
大臣名义上是聚在一起议事,但却无一人出声。吴恕表面上虽然镇静自若,但这些大臣却都不清楚这镇定之后是否蕴藏着即将喷发的怒火。
“诸位大人为何不说话?此刻正是诸位大人为国效力之时啊,有计的献计,有力的出力,诸位就不必顾忌了。”
吴恕这番话,引得众大臣相互传递着眼色,若是不再说话,只怕吴恕又要发怒了。户部尚书左怀素向吴恕作了个揖,道:“下官斗胆,有一事请相国拿主意。”
“说吧。”吴恕微向前欠了欠身体,淡黄的眼珠深深藏在眼窝之中,脸上仿佛石刻的般不露出一丝表情。
“相国大人方才说逆贼分兵守城,下官却担忧逆贼如同在张郡一般行事,夺了城后不驻守大军,而是将城中粮帛资财尽散给百姓,若是如此,则……”
“什么百姓!”吴恕双目一瞪,将户部尚书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敢抢掠官府资财,敢自逆贼处分得粮食者,分明是逆贼之党,依我大苏国律,逆贼之党与逆同罪,须诛三族!”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声道:“是,是,相国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见识不明,还请相国恕罪。”
吴恕发了通脾气,斜睨了这户部尚书一眼,见他是真心害怕,便也不再责难他,道:“接着说吧。”
“下官担忧的是,逆贼借官府资财粮帛以收揽民心,若是如此,天下贪财好利者多如牛毛,只怕都将望风雀跃,个个都思想着造反作乱。”
吴恕微闭上眼,他深知这左怀素所言确实有道理,李均十之八九会以此来收揽苏国民心,事实上当李均在张郡大开府库,周遭百姓纷纷入张郡分粮之时,吴恕便意识到,若是李均将这一策推广,苏国各地不等和平军到达,百姓便会杀官夺粮迎接李均。
“左尚书担忧的极是。”另一个大臣,向来颇受吴恕器重的中书舍人杨洛道,
“如今坊中幼儿有童谣云:”杀红衣,诛赭袍,素衣到,饭吃饱‘,我朝以红色为贵,这杀红诛赭,只怕指的便是朝庭,逆贼喜着素衣绢,所谓素衣到饭吃饱应指逆贼所到之处有饭可食;又有俚语云’天为地,地为天,山河处处皆平坦,父老乡亲俱欢颜‘,这天为地地为天应是言大道崩坏,逆贼之名均字与逆军之名’和平‘,皆应这’山河处处皆平坦‘……“
“够了!”吴恕终于无法忍住,他咆哮道:“陛下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朝堂之上为逆贼壮声势的,这些里巷之语,皆是逆党中凤九天所作,欺瞒得了无知蠢民,还能欺瞒得了你们么?”顿了顿,见到杨洛脸上却未有惧色,似乎尚有他言,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下官也知这些里巷之语原本虚妄,但百姓却未必知,若是百姓如今见贼声势,信了这虚妄之语,我大苏国运只怕……只怕……”杨洛虽然颇有胆量,但到此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他喉节抽了几下,转言道:“因此,下官以为,不如传令各州郡,令他们大开府库,将府库粮帛钱财尽数分发百姓。如此这般则逆贼便无法挑唆愚顽之徒造反,而天下百姓也定然深感我王王恩浩荡,愿为国尽忠。”
“这不成!”吴恕重重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双眸中射出黄幽幽的光来,“若是将府库尽数散给这些刁民,那这些刁民必以为朝庭畏惧了逆贼。更何况岚国遣援兵前来时,没有这些府库中的粮食资财,我们又拿什么去犒劳?不过两位所担忧之事,却不不是没有道理……”
众官见向来为吴恕所亲重的两位大臣进言都被斥责,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待吴恕想出解决之道来。片刻后,吴恕道:“哼哼,我有办法了,逆贼即是不分兵拒守,那么贼兵离了城池,我官兵便再去夺来,若是贼兵又回来,官兵便再退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定然能将逆贼牵制住。官兵光复城池之后,严查胆敢私分官府资财者,若是不交出来,便以逆贼同党论处,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有那么多不怕掉脑袋的!”
众大臣面面相觑,但却都无话可说,不少人心中浮起一句话来:“疯了,如此滥杀,不亡也得亡了。”
将官府粮帛钱财分给百姓之举,虽然使得和平军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但却让百姓真真切切看到和平军抵达后的好处,因此,响应苏王李构之召进柳州勤王的乡勇少了许多,相当一部分在进京途中听得和平军宣称将官府钱粮尽数分给百姓消息之后便退回乡里,更有些被逼占山为王的“盗匪”借机打着和平军的旗号杀官夺城,将粮食钱财分给百姓,而更多的是饥饿的百姓拥入地方官府,将官吏赶走。一时之间,苏国处处烽烟,朝庭再也无法控制住局势了。
吴恕派出的夺城的官兵,却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些官兵已经明白大事不妙,况且他们也大多是百姓出身,同和平军作战已经很勉强,至于去屠杀百姓,他们实在不愿去做。吴恕无法,只得将一支亲信部队调来,但这支部队仅夺回一座城便被和平军围住,在得到百姓传递消息之后,和平军对官兵的调动可谓了如指掌,官兵则有如盲人骑瞎马,根本无法象吴恕所言敌进我退。
苏国天佑三年十一月,李均终于突破了柳州外围第一道防线,距柳州城不足百里。
“接到屠龙子云的消息么?”
“接到了,为避开敌军搜索,屠龙都督深入大洋之中,中途遇上大风,略略耽搁了几日,如今距卢家堡已不远了。”
自溪州来的快使带了一个好消息,这让李均吁了口气,在他原来计划中,能否一举扫除后患,关键便在屠龙子云。以他对苏国的了解,他深知战况不利之下,苏国君臣定然会外逃,而决不会与国共存亡。若是给他们逃至北方或者逃入海中,随着严冬的来临,再要打起来必定拖延时日,再加上随时可能来的岚国伍威,必然会让和平军在这个冬天里很难过。
“你来时,鲁原到了溪州么?”问完屠龙子云,李均又问第二件事,十余日前他在张郡养伤之时,曾派出鲁原为使者去了穹庐草原,他身上肩负下均下一部战略的重任,故此李均特意问了一句。
“见着了,鲁先生在溪州不曾停留,已经去了星座之城。”
“嗯,好,你辛苦了。”李均令人安置好使者后,转过脸又看魏展:“先生以为时机到了么?”
“不可再拖了。”魏展点头道,“再拖若是吴恕奸贼发觉了屠龙子云的水师,提前脱身逃走,那么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哈哈,吴恕便是再奸滑,也想不到我不突进是因为想在柳州活擒他!”李均大笑,双目中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来,自陆翔死去到如今已经近十年,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什么样的危险与艰难他都经历了。如今终于到了与敌清算之时,便是李均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令董成在三日内攻克长宁镇。”李均开始下令,董成在击破湛阳之后,乘胜将犹豫不决的项口敌军击溃,大军顺江而下,速度反倒比李均快上许多。沿途州郡兵力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只能望风而降,因此,在一日前,董成便已抵达距柳州城西不足八十里的凉水镇。
柳州城周围分布着二十余个镇子,在河网密集的柳河入海处,几乎镇镇都通船。大的战船虽然无法靠近,但用小船则可以迅速在各镇之间调动物资,比起三步一小桥十里一长桥的陆路而言,反倒来得快些。
近来战事激烈,附近的百姓有钱的便逃进城中,以为有着坚固城墙的城里会安全些,却不曾想过城本身便是攻击的目标。家境一般的则逃到乡下,希望避过战火之后再返回。惟有家境贫寒者与舍得不离开家园的固执老人,紧闭着门窗,悄悄听着外边那怕是一只鸟儿发出的细微声音。
一支小部队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打破了凉水镇的宁静。一户房屋低矮的人家中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旋即哭声便消失了,显然是家中的大人捂住了婴儿的嘴。脚步声在这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声音道:“开门,开门!”紧接着,乒乒乓乓站被敲得震天响。
“谁呀?”屋里一个老婆婆用颤抖的声音问。
“官兵,来问事的!”敲门者虽然粗鲁,却倒并不蛮横,也知道此刻屋里人定然忐忑不安。
门缝里一只眼睛闪了闪,片刻后,门拴被拉开,一个老婆婆弯着脸站在门口:“军爷,有话您就尽管问。”
“这附近可以逆匪经过?”
“回军爷,虽然镇里人家大多跑了,但逆匪还不曾来过这里。”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看出明显的畏惧,但说话却顺畅了许多。
“那你可曾听到什么有关逆贼动静的消息么?”
“回军爷,男人能打仗的都打仗去了,不能打的也逃走了,老婆子哪能听到什么逆贼的动静。”
“死老婆子。”那军人咒骂了句,却也无心与老太婆计较,他回头道:“兄弟们怎么说?”
“这个穷镇子,逆贼不见得会来打吧。”一个苏国官兵嘟囔声,“这些日子逆贼忙着攻城分粮,哪有闲心来理会这样的穷镇子?”
“球!你小子懂个屁。”另一个老兵则道,“这凉水镇可是战略重镇,若是柳州顶不住了,咱们就只有三条退路,一是这凉水镇向西北逃,二是卢家堡向北,三就是出海。我敢说逆贼不打则已,一打这凉水镇首当其冲!”
“得,就你这老兵油子懂,那王上怎么不让你当个将军。”那的轻的官兵觉得失了面子,脸红脖子粗地道。
“都他*的别扯淡了!”敲门的官兵吼了一嗓子,他作为这支斥侯的小队长,对自己部下士气低落毫无办法。他又道:“就这样向将军回报,还是接着搜查?”
众军士纷纷道:“回报得了,看这鬼地方也不象有逆贼的样子。”
小队长自己心中倒有十成不愿继续搜索,此时象他们这样的小队官兵最容易成为打击对象,甚至急于迎接和平军的百姓也能悄悄将他们埋在此处。
官兵得知镇中安全,纷纷涌入镇里,经过一日急行军,他们也都累了,况且如今天气渐冷,人人都想能找个暖和的屋子升火取暖,但当他们进入镇中心是,变故发生了。
自四面民居之中,小队小队的和平军战士空然现出身来,也不知数量有多少。官兵一面惊怒地叫骂,一面挥舞兵刃抵挡,且战且退。可这白水镇街巷蜿蜒曲折,由大大小小数十座小桥连接在一起,再加上不时有小队的和平军自左右突出,官兵人数虽然不少,却很快被分割开来。
一队官兵在员独目副将的带领下,跳进齐膝深的一条小渠,而从两侧居民院中,冷箭有如毒蛇的目光般,一个接着一个穿入露出空档的官兵身上。那副将早扔了马上长兵刃,只提着柄重剑,一面拨打着箭矢,一面怒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
他们一面喊,一面顺着那水渠前行,那副将甚是勇猛,当一员和平军将领冲到他面前时,他眼眨也不眨便一剑砍出。和平军将领横刀便格,但臂力明显不如对手,刀被震得荡开,那副将双臂一摆,剑再次砍出,两人兵刃二次相交,和平军将领的刀脱手飞出,不待他逃走,那副将第三剑已经刺出,自他胸中贯入。
那副将踹开尸体,继续前行,大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溃逃者斩!”他所到之处,和平军虽布下赤龙阵却也无法阻挡他,连着斩杀了四员前来挑战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他的部队数量迅数增加,从和平军的分割之中冲出一条路来。
由于巷战之中无法看清敌我军情,被猝然袭击者极易溃散,官兵原本已无斗志,但在这副将勇悍地带领之下,却渐渐在这一处逆转了过来,他们连番冲杀,终于接近到凉水镇的边缘,眼见着就能从这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水镇中脱身了。
那副将暗暗松口气,他假传将令,拉出这许多人来,终于护着自己逃出生天。他一个人固然勇猛,但在这混战之中个人的勇猛只能激励士气,却不足以倚恃,因此才将这许多将士聚在一起。正当他当先绕过最后一家院子时,他的心忽然一沉。
眼前,数百个和平军弓箭手或蹲或立,弩矢尽数对准这路口处,那副将反应甚快,在和平军弩箭齐发的同时一个翻滚,也不提醒身后的将士,便藏到了院墙之后。紧随着他的十余人则没有那么幸运,被这乱箭射得周身有如猬刺。
“往回走!”那副将咒骂了声,又领着这百余官兵杀了回来。他冲得半途,眼见身边聚的士兵又多了近一倍,心中越发着急,若是人数多了,在这复杂的地形中难以指挥,只怕反而会惹来麻烦。
“钟大人,你看,许将军!”心中正在想着主意,身旁一小卒忽然嚷道,只见前方这支苏国官兵的统帅许达在小队卫士拥簇下,且战且行,正在向这边靠过来。
这钟姓副将暗暗叫苦,本来人多便不易脱身,再加上主将这个敌人必欲得之而心甘的目标,自己今日只怕要战死于此了。
“钟彪,快过来与我会合!”许达也见着他,扬声高呼道,钟彪心中骂娘,却不得不领着部下向那边杀了过去。和平军将士抵不住这两边夹击,渐渐退开,让他们集在一起。
“向东杀出去!”许达下令道,钟彪心中不愿,便在混战者渐渐与许达拉开距离,待许达转过一条巷口之后,他忽地一转身,反向而行了。
“大人,为何往回走?”一士兵问道。此刻杀声渐歇,这条街道有如涂了红漆般,到处都是尸体。钟彪一指地上的一具尸体道:“跟着他走,迟早会这样,大伙分开来突破更容易些。”
“正是,逆贼见了许将军那等高官,必定蜂涌而至。”一士兵理会道,“我随钟将军杀了半日,身上连皮都没破上一块,钟将军乃大福之人,我跟钟将军走!”
他周围大多是他收拢得来的部下,纷纷声言要随他走。钟彪听得双眸发光,心道:“当初李均不过千余人能纵横天下,如今我有这百余人,即便不能象李均一般称霸一方,起码也可成一番事业。如今苏国崩溃已是难免,正是大丈夫举事之时,死在此处一文不值,若是夺了那三五座城池,我便是称孤道寡又有何不可!”
野心一起,他便有意将这百余人带走。这一路上仅遇上零星的战斗,当行到镇西侧之时,他再看周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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