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在大明虽然多半行不通,但并非提出议和就是卖国,历史上袁崇焕不但公然说了,还不止和一个人说。大家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就此给他扣上卖国的帽子,毕竟袁崇焕没有公然说要弃土,黄石觉得这说明袁崇焕还有点脑子。
大明天子为华夏守土、牧守华夏之民,每一寸领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个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说现在地袁崇焕,或者未来提议靠割让土地议和的陈新甲,还是皇帝本人,都没有权利抛弃哪怕是一寸土地。这也是黄石最欣赏明朝的地方,一个国家奋起反抗外敌、保卫自己的百姓,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黄石和吴穆、洪安通聊了聊,觉得心头舒畅了很多。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黄石常常觉得这个国家病得很厉害,今天袁崇焕的一番话更让黄石犹如坠入冰窟:大明养士三百年,到底都培养出来些什么人物啊?
“幸好我结识了张元祉、张盘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这些勇士的志气、还有我在辽阳的遭遇……”黄石走出营帐望着星空,那些英烈们仿佛正在他眼前微笑,辽阳商人吐过来的口水仿佛还在脸上流动,让黄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脏方佛被扎了一样的剧痛起来:“如果不曾结识你们,我恐怕早已堕落成一个小人、堕落成一个打不过就想着屈膝求饶的奴才。”
虽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黄石还是立刻恢复了过来。他把金求德找来部署军务,给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觉华的几个仓库搬东西,以防赵引弓断了东江军的补给,给长生军找不痛快,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各项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后,黄石看见金求德一脸地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单独叙述了今天发生在宁远官署的事情。
一开始金求德还全神贯注地听得蛮用心,但渐渐脸上就满是嘲弄的笑容,等黄石说到岁款的时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来了:“能战方能和,但如果我们能战,那为什么要和呢?如果我们不能战。建奴会跟我们和?痴人说梦罢了。再说,把他们养得肥肥的,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自古汉贼不两立,对于首先冲我们拔刀地人,我们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听到黄石说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时,金求德击节叫道:“大人说得好啊,一语道出大明纵横三百年的原因。好比这建奴虽然纵横十余年,但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女真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地部落以外。哪个敢和建奴苟且?还不都是因为我们的强大么?”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经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长期以来明朝的国策一直类似黄石前世的美国,所以后金虽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还是不看好后金的前途。因为明朝一向是以坚决不妥协闻名的。自现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么多砍几个后金首级。好去大明换银子,而不是和后金同流合污。
黄石同样记得前世满清对外的奴颜婢膝政策,打败也赔款、打胜也赔款,甚至随便谁来威胁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国家常来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国家也都要来占些便宜。亏得有些人还把这种行径称为高瞻远瞩、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好好地有骨气的中国,这都是被建虏的包衣逻辑带到了什么地方啊,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什么时候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袁崇焕这种议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专家、教授称为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么?果然包衣奴才的逻辑是不变地,他们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跪的。永远也不能理解华夏宁折不弯的风骨……虽然我回不去我的时代了,但我坚信:已经站起来了地中国人民,再也不会被这种包衣逻辑所迷惑。
“我大明虽然一时受窘,但无论建奴如何拉拢,蒙古各部多不愿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皆知中国无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贼船明日可就下不来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议和,人家恐怕会觉得我大明心虚,会想他们今日抢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将恐怕那就真要国无宁日了。建奴对袁大人言辞谦卑,这件事情以末将观之,多半就是要借此坚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对他们的四面包围之势。”
金求德的见识让黄石又叹了口气。历史上“勇于任事”的某人自作聪明,不经过朝廷许可就派人去和后金通信议和,后金政权也故作低姿态,更引得某人去吊唁努尔哈赤,并把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扬,结果等天启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员去蒙古动员时,大明地官员竟然被蒙古人鞭打,还怒斥他们:“你们汉人好不晓事,成天让我们去打死打活,自己却今日议和、明日吊唁,那我们还不如投了后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头琢磨了一忽儿,突然又是一声冷笑:“这袁大人也蛮精明的嘛,似乎反复试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惧他之意;对于大人所谈打击建虏的种种计划,他准是担心大人的计划成功,财权会从辽西流向长生岛,而且也没有了他立功的机会;至于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请功,却想让大人来承担朝野痛骂地风险,嗯……”
“大人拒绝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扬,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惑:“大人又何必骂他卖国?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卖国根本不沾边嘛。”
“你认为什么是卖国。”
金求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个人的权势、财富或者生命,而让国家蒙受损失。”
“嗯,不错。”黄石沉思了片刻,抬头对金求德说道:“我意已决,我要弹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节将叩拜,无人臣体!”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这封弹劾一上,我和袁大人从此便是水火不容了,这个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黄石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属下敢请大人三思,这样肆意攻击一个刚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对大人清誉极其有害,而且简直就是公然与天下的文官为敌。”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属下斗胆,能问一问大人决心这么做的原因么?”
“原因么……我想皇上还是更欣赏我一点,我想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会把他调离辽东地。至于原因么?”黄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焕交流了没有多久,黄石就证实了袁崇焕对武将及其鄙视。这个发现让黄石心中涌动起莫名的烦躁,似乎自己以往对袁崇焕的认识有一个隐患,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隐藏的危险,这更加剧了黄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焕开始讲述他对辽饷地意见时。黄石才猛然意识到:他以前根据汉奸刘兴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论是经不起考验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封信可以同时证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清白,但是他错了,那封信只能说明在刘兴祚和皇太极眼里,毛文龙是不会叛变的,但绝不说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因为中了反间计。
既然袁崇焕对毛文龙、对满桂、对自己都是这种瞧不起的态度。那么一个新近投靠的汉奸刘兴祚,又有什么资格取得他的信任,又凭什么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这绝不可能。
黄石猛然醒悟,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当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议和后。黄石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的迷雾一下子被风彻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让黄石几乎无力承受。
实际上这原因本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书上,但满清的遗毒让黄石一直不肯面对这事实。所以他总试图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焕的用心,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反间计地故事。
“反间计啊。反间计。”黄石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曾从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识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这些知识让他了解到:奴酋弘历所谓的反间计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出于对建虏的警惕,黄石总是选择相信汉人自己的史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建奴地洗脑:“但建奴植下的这些遗毒原来还是藏在我体内啊,而且还藏得这么深!”
三朝辽师录、崇祯实录、国榷、明季北略、东江遗事、镇海春秋、东江客问……所有这些,只要是汉人写的史书,记载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原因都惊人的一致;所有汉人的史书,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开书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触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崇高了,它散发出来地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视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伪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辩解、还想为他找到理由,为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明史关于袁崇焕反间计的孤证,却根据一封残缺信件,硬给自己生造了一个毛文龙反间计出来,我只要看到一点儿对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硬要骗自己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文人连皇帝都敢骂,难道他们会不敢在书下写下事实么?这是大明,不是满清!
黄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既然眼前的迷雾已经落下,那么他看过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车一样从眼前滚滚而过。
——袁崇焕上台后和皇太极议和,在东江军仍和后金军激战的时候,他把东江军的粮饷断绝了;
——袁崇焕在后金的灾荒年卖米给皇太极;
——明廷收到报告:皇太极给袁崇焕的议和条件中有一条:杀毛文龙;
——事后王洽被指认为议和的成员之一,他为了摆脱罪名拿出了袁崇焕给他的亲笔信,在信中袁崇焕是这么写的:“关东款议(和皇太极的和议),庙堂主张已有其人。文龙能协心一意,自当无嫌无猜;否则,斩其首,崇焕当效提刀之力……”
……
黄石到底还是没有对金求德说明道理,因为这个根本无法说清:“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为了圆上自己的大话而议和,一个为议和而切断边军将士补给的人、一个为议和而杀害主战将领的人、一个为议和而屈膝献媚于敌的人……这样的人是民族英雄,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卖国贼呢?”
“我华夏人杰地灵,豪杰辈出,是谁在企图侮辱我们的民族,让英雄这样崇高的称号变得如此低贱?如此颠倒黑白、作践我们民族的奴酋弘历,我真恨不能寝汝之皮,啖汝之肉?”
黄石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本已经合拢了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卖国,我就是拼却前程不要,也要把这个自以为是的袁大忽悠踢出辽东;我定把建奴一扫而空、以永绝后患。”
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16节 互动
天启六年正月四日,觉华
黄石回来后的当天,赵引弓就来找过他,但黄石拒绝再多说什么,而是表示要立刻离开。见他态度坚决,赵引弓也就没有再多费唇舌。
长生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行着登船工作,觉华的军户也帮着把淡水等物资送上码头。自从三天前黄石宣布要离开后,赵引弓就指挥觉华岛的人凿开了码头,今天黄石登船工作他也极其配合,这让警惕的黄石也渐渐放松下来。
吃过午饭后,长生岛的军队就基本完成了上船工作,黄石看见炮兵也已经都上了小船,知道自己也快该离开了,他冲着赵引弓抱了一下拳:“赵大人,后会有期。”
赵引弓微笑着回了个礼:“后会有期。”
临到了离开,黄石想到这段日子的合作,就又多恭维了一句:“赵大人此次居功甚伟,朝廷必有重赏,我就提前恭贺赵大人了。”
不料赵引弓竟然苦笑了一下:“黄将军说笑了,我宁可辞官不作。”
黄石心中一动,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他四顾周围无人,就轻声问道:“赵大人的家事还没有解决么?”
赵引弓在肚子里嘀咕道:“这怎么解决?现在临时找证人来不及了,如果全是伪造的,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御史查出来就不是一个闺门不肃的问题了。你上次闹得那么厉害,知道的人不少,只要你点头,那御史还真没地方查去。”
见赵引弓没有说话。黄石又叹了口气,听他刚才的说法似乎是宁愿俩妹妹能活下来,这倒有点出乎黄石的意外,不过也因此对他多了些尊重。
前程对赵引弓来说确实很重要,他养活母亲,让弟弟能够念书,都还要指望这份工作。偷看了黄石脸色两眼,赵引弓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说道:“黄将军,这份功名对小官本来极其重要,所以上次下官才求将军援手。”
停顿了一下后,赵引弓又说道:“曾经有人劝下官给舍妹报个殉节,一了百了。只是以下官愚见,黄将军扫平辽东也要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舍妹如果还在人世,那下官不能相认。她也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所以……”
赵引弓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但黄石也已经明白了他恳求之意,他思考了片刻,突然说道:“赵大人,能冒昧地问一件事情么?”
赵引弓听黄石有应允之意,心中自然是大喜,他还以为黄石担心名声会受到影响,就忙不迭地保证说:“黄将军明鉴,下官一定收口如瓶。绝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倒不是这个问题。”黄石倒是放心他不会出去胡说,因为这件事情传出去恐怕对他赵引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黄石犹豫了一下,他之所以有些心软,还是因为听到赵引弓说宁可放弃功名也不愿意让他妹妹无家可归,这个实在让黄石有点感动。
“赵大人。扫平建奴后,令大妹、二妹如果尚在人世……嘿嘿,固是幸事,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俩不是孤身回来怎么办?赵大人还会相认么?”
黄石的话先是让赵引弓愣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后就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望着黄石,似乎有上前厮打一番的架势。黄石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话说出来很讨打,但他身为辽东边将多年,这种事情见识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救回来的女儿已经生下了孩子。这种时候受害者的家属自然心里有火,长生岛的牧师们也会去进行劝说工作。但不少家属就此坚决不肯相认。还有不少人打算把小孩溺死,这个要求虽然符合这个时代地道德,但也有不少母亲不愿意杀死孩子,结果闹出过不少悲剧。
赵引弓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气势也渐渐消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黄石还不依不饶地打起了预防针:“赵大人,自从建奴倡乱以来,辽民中这种惨事举不胜举。末将知道赵大人此时心中牵挂,希望她们能平安回来。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总还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那却一定会留在赵大人家里,你肯抚养他们么?”
如果赵引弓俩妹妹能回来,虽然肯定不能嫁得有多么好,但找个人家托付终身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这种情况下孩子就只能留在舅舅家里了,以后他们长大后的成家立业问题,自然也只好由舅舅代劳了。
以前赵引弓本没有多想,但现在他也知道黄石说得是实话,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后,赵引弓哀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我妹妹的骨肉,那我也只好养活他们。”
“既然这样……”黄石相信赵引弓说得是真话,因为如果他只是为了保住功名的话,那完全可以不管妹妹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