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你做事拖拖拉拉,我哪会出手?!”
“还有两天的时间,你就这么沉不住气?”
“我沉不住气?!”九尾的声音拔高了,他金茶色的眼睛冷得跟刀锋一样,“霸下这不是第一次醒来,上次醒来时这片土地变成了什么样你不会不知道——连月乌云笼罩,白天仍不见天日,昼夜不分,草木不长,水源污浊,疾病蔓延,有多少人类因此死亡?又有多少妖物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横行无阻?!”
玄御的脸色愈发难看,但九尾比他的脸色更难看,他抬起下颚,金色眼瞳中冰封着高傲与怒火:“地龙是因为有人类聚集,才会强大,土地因此而繁荣。在愈深的地层之中,地气就越旺盛,力量也会越强大——你觉得已经蛰伏几千年的霸下,现在有多强?”
“上一次他醒来时,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企图以同胞祭祀,被风一一阻止了。但他带伤沉睡,暴戾之气早就超过阴气。因为他的存在,这片土地变得很适合妖怪居住——这次他要是彻底醒来,你能想象这片土地会变成什么样么?!”
尖锐的话语,一针见血地指出玄御企图忽略的惨景:“如果霸下彻底醒来,白天就会消失,只剩黑暗的世界……倒是满符合同胞们的口味的。”说到最后九尾唇边泛起讥讽的笑,“当初风一一是为了什么去送死的,你比我清楚。”
“就因为比你清楚,我才不打算让十三重蹈覆辙。”
“如果不趁他没完全觉醒将他重新封印,还有什么好办法?!等他自己睡醒到地上来?!”
两只大妖怪面对面地僵持,杀机满面,铄目凝视,谁也无法说服谁。
风十三在一旁看着,觉得头疼,深吸了口气,果断地走到两人中间。
“光与暗,昼与夜,两方虽然不相容,但缺一不可。我说过,我并不讨厌妖怪……但是,我也不想见到人类因为灾难而放弃这片土地,让那个世界的精魅为所欲为。”说着她笑了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神采,望向玄御,“我要去见霸下,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我相信会有办法让他重新沉睡,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
玄御狭长的眼尾吊起,视线转回她,凌寒杀气稍敛,嘴角不咸不淡地撇了下:“我没说你不能去。”
“……”一句话把风十三满肚子豪言壮语都顶回去了,她脸颊抽搐,“那你跟九尾吵什么?”
“我看他不爽,不行么?”冷笑着哼一声,玄御看向枫林外,“出来吧,你们还要在那里躲多久?”
风十三以为玄御说的是落姬和柳叶,但一阵寂静后,走出来的居然是南门立和风轩器。
“你们……”
“母亲让我把这个送过来。”南门立的桃花眼低敛着,似乎不想与玄御的目光接触,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袋囊,“她说,风同学会需要这个。”
“阿姨她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风十三皱眉。
“母亲没说。”南门立在外人面前措辞极严谨,“她只让我来转达一句话:南门家,不能动。”
“……什么意思?”
“南门家?”玄御突然出声,“供奉朱雀的南门家?”
“是的。”
“……九尾,你还记得这片土地的最初布局么?”玄御低头沉思,“当初我和风一一镇守时,记得这片土地的边缘有四大家在镇守。”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印象。”
“是不是这张地图的布局?”一直没说话的风轩器丢过一块叠起来的绢布,“前青龙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分别是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四大家的镇守方位,但时至今日,只有南门家没有荒废了。”
“你知道的很清楚。”玄御看了他一眼,展开布。
“我在风族看到过相关文献,如果不是遇到这件事,也几乎忘记了。”风轩器清俊的眉眼透着一丝焦色,“刚才在南门家的书房里找了下,也有类似的记载,那张地图是夹在笔记里的。”
“小轩,记载里有没有解决办法?”风十三凑上去看了眼古旧的地图,图上的线条极写意,小径幽然,杂草丛生,四大家的位置逐一标明,正中用朱砂画着一扇小门,根据位置粗略估测,就是现在这座后山。
“……在南门家的记载里没找到,但我记得在风伯家的书房里,看到过风一一关于这件事最后留下的手札,上面只模糊写了一句话。”
“最后?”风十三眼神闪了下,“是什么?”
“以织物丝线,配社稷五色,同埋于四方一心,可缚。”风轩器回想,“叹无人相助,唯死拼尔。”
“织物?”风十三咬住下唇,这个概念太宽泛了,“社稷五色倒好理解,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她最后,是死拼的么?”风十三看向身旁的玄御,“那时,没人能帮曾十三代祖母?”
“……嗯。”玄御的表情藏在阴影里,声音模糊,“时间来不及,而且西门北门已经衰败。”
“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五种颜色的线,同时埋在四个家族和中间朱砂点出的位置,就可以把霸下镇住?”
“必须是人类。”风轩器补充,“想必当时风一一能驱使的妖不少,但她仍说没人帮忙,所以肯定是指人类。”
“这样啊……”风十三苦恼地皱眉,“如果这是必要条件,现在人也不够啊。班长、你、我,即使加上阿姨……”
“母亲说,她不会参与这件事的任何环节。”南门立打断她,有些歉意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将自己关在祠堂中,坚决不出来。”
“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九尾靠着枫树,“现在四大家只剩下南门家了,她要是一动,霸下马上就会醒来。”
“啊?”
“仔细看那张图,霸下蛰伏时坐南朝北,现在南门家人丁稀少,就靠那个女人压着霸下的尾巴呢,只要她一离开祠堂,霸下马上就会清醒。”
“……原来,班长你是跟母姓?”风十三这种乱抓重点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场人几乎都是见怪不怪地翻白眼,正要说些什么——
“玄御你死哪去了!?还不快来帮忙!!”半空里突然响起落姬恼火的吼声,随后那只狐狸精落下来,身上血迹洇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情况有多糟?”玄御动了下身形,“我马上过去。”
“门已经彻底裂开了,倾塌只是时间问题,柳叶断了只胳膊——还好他是树妖可以再长,但如果不赶紧拦住他们,只怕一旦与霸下的阴气相合,就要出大事!”
“我先去找霸下!”风十三一扬手,南门立手中的天罗羽落到她身上,“班长,麻烦你们想办法凑齐五个人,去找符合条件的东西!”
“等等,十三!”风轩器一晃身拦到她面前,“我去吧,你——”
“只有守门人才能进入霸下的领域,你去根本没用。”九尾拎住他的领子,“有这时间,先来帮我们清理点小妖怪,守住中间的地点吧,等下埋东西也方便。”
“可是——”
“小轩,拜托你了。”天罗羽展开,一团艳艳的红,风十三在那红色中微笑,白皙的颊廓仿佛沾染了血光,墨黑的发梢都被勾勒出一层极细的边。
缘如流水情如桥,风轩器于那一瞬间知道自己终究再也追不上她,儿时天真描摹的蓝图永远不会成真。
细细想来,族长和窈窕都仿佛有先见之明一般教她禁术,族中循序渐进的技能对她来说陌生又可笑。那两人在教她自卫的同时也教她如何杀妖,风十三自胼指胸前的那一刻起,就从未质疑过人与妖为何能共存这一事实,这是一种很难分辨出世故与纯真的心。
不厌恶、不排斥;不喜爱,不接近。
这些在一开始其实并不是风族对待那个世界所必须的态度,而是祖先们留下来的,深入骨髓的骄傲。
这种骄傲,风十三继承得比他好。
深深叹口气,风轩器露出一个苦笑:“快去快回,记得完好无损地回来……否则我会被族长骂死的。”
“当然。”风十三点头,转身要走,却被玄御拉住了。
“……玄御先生?你再不去那边可就来不及了……”
“几句话,耽误不了太多时间。”玄御看着她,如漆的瞳孔没有了一贯的孤冷,“天罗羽是神物,可保你不被阴气侵蚀,绝对不要离身。”他的神情罕见地平和而关怀,眼神却是慎重的,“霸下虽是龙之子,但如果他开始发狂,不要犹豫,杀了他,弑神的罪过不会算到你头上。”
风十三乖巧地点头,然后笑了:“玄御先生,你觉得我杀的了他?”
“这边会尽快埋下五色织物,如果你觉得自己杀不了他,就拖延时间。”玄御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擦过风十三左眼眼角下,那颗遗传自窈窕的泪痣,声音很低,“记着,危机的时候,不要笑。在你没有足够强大时,哭,是你的武器。”
你哭,就会有人为你痛。
『36』
一片深色的黑。
风十三裹紧身上的天罗羽,在虚空中认定前方的一点光亮,飘过去。
没错,飘。
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景象。她应该已经到了地下,但四周没有泥土石块,只有一团团凝得厚重的暗雾,空气应该是充足的,但脚下踩不到实地,好像一直悬在虚空。
远处的光亮渐渐盛大,如水一样漫过来。那种没有温度的清辉仿佛能穿透所有屏障,照出自身隐藏的缺失与憾恨,让风十三渐渐升起一种恐惧。
远远望去,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光晕中,深色衣衫,束在身后的长发带着种柔腻的深黑触感,无风自动,他的脸背在光里,看不清表情。
“……霸下?”风十三攥紧天罗羽的一角,皱眉飘近。他已经完全是成人的身形了,只有阴影中的五官还能看出少年霸下的一丝轮廓。
“我以为来的是玄御。”霸下的笑声洒在本来就静得过头的空间里,冻得空气都要凝固起来,眉眼过处寒气凛凛、光影幢幢,衬得整个人残酷又模糊。
“这里是你的领域,他进不来吧?”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所以让你来送死?”霸下哼了声,“风一一既然被他吃了,他就自然能进来这里。”
风十三一顿:“你在地下醒来,吸收阴气飞快长大,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片土地如果被毁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霸下莞尔,“这世间就是都毁灭了,于我又有什么坏处?”他说的随意,一双眼仿佛燃起幽幽鬼火,“这天,被你们人类蔽了日;这地,被你们人类毁了根;这世间万物,被你们人类的贪欲绝了种——似这般情形,你们就是死绝了,又与我何干?”
“……既然无关,又何必挑这种时候闹事?”风十三看着他,“既然是龙神,就跳脱红尘之外,看着我们自生自灭好了。”
“你这么认为?”霸下缓缓踱步,黑暗随之而动,“我醒来不是我的意愿,而是这世上有什么一直在呼唤,要我醒来。”
随着他的近身,有无形的压力缭绕四周,风十三紧紧攥住天罗羽,不许自己怯懦:“就算醒来,也不一定非要出去,对不对?”
“你知道什么?”
“风一一那时,只要有人类祭祀,你就会重新沉睡,对么?”
“没错。”霸下棕色的眼睛看向她,“怎么,你打算牺牲自己,留在这里让我沉睡吗?”
“……我不会永远留下来。”风十三斟酌措辞,“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霸下笑了:“你不喜欢空旷?这有何难。”
他一挥手,四周景物瞬间轮换。
一池白莲,一树梧桐,半院清风;池水之上有一弯小桥,一张石桌,一壶茶,两盏杯。
霸下轻轻振袖,肃手相邀:“坐吧,我请你喝茶。”
“……”风十三深吸口气,坐到石桌旁。
看,这就是做神仙的好处,想要什么,信手拈来。哪怕那只是幻象。
想到这,风十三神情有些冷了,她敛眉遮住眼,告诉自己:拖住他。
霸下提壶给她注了一杯茶,茶水清亮,琥珀一样的色泽,香气扑鼻。风十三的视线停留在他修长有力的指骨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天上众神,云中诸仙,恐怕就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了。但是,却能泡出这么好喝的茶,不公平呐。”
将两盏杯全部注满,霸下抬眼笑笑:“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风十三单手撑在桌上,垂眸,“我只是一直在想,像你们——无论是你、玄御,还是其他什么妖或者仙,活的时间太长,看过太多悲欢离合,是不是,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霸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的确没什么放不下的。”
“那你这么执着地想毁灭这片土地,是不是因为……只有从别人的悲喜之中,才能汲取一点快意?”
霸下这回真笑了,他笑眼前女孩不自量力的挑衅:“你想激我出手?你觉得你能打赢我?”
“……怎么可能。”风十三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端起面前的茶喝了,“我就这样在这里陪你喝几天茶,好不好?”
“不好。”霸下看着她将杯中的茶喝的一点不剩,偏头一笑,仿佛还是几日前那个灿若桃花的少年,“你以为我很喜欢居在地下,天天驮着这片土地过活?这里阴暗寒冷,怎么能比得过上面的无限风光。”
风十三脸色微变:“那你……”
“只是阻挠我的人太多。千年前风一一一人就搞得我焦头烂额,这次醒来,我如果不能一一将你们除去,又怎么可能出的去?”
随着他的话,桥下的池中静水,水中白莲,全部都开始变了。清澈池水中慢慢泛出血色红光,白莲一朵一朵枯萎,红莲一片一片生成,那样浓重的血腥色泽,让人恍如坐在修罗池上。
霸下棕色的眼眸渐渐变为竖瞳,他的身形没动,黑色的雾气像有生命的云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风十三,仿佛要将她绞杀。
风十三逼着自己也坐在原地不动,她拉紧天罗羽,顿时温暖的红光耀眼,将层层黑雾驱散。
她胼指胸前,张口正要说什么——
?!
霸下看到她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终于笑了,笑得畅快凌厉:“怎么?说不出话了吧?我吃够了风族的亏,你觉得我会毫无防备地让一个风族的后裔踏入我的领域?”
风十三不动声色地听他说话,心里连续念过一串中级咒言,却没有一个生效。
“你的能力很强,但距高阶言灵师还有差距,如果不把言灵说出来,就没有办法实现吧?”霸下笑得胜券在握,站起身。
黑暗瞬间仿佛带上了重量,层层欺压过来。天罗羽的红光开始黯淡的瞬间,少女瞳孔紧缩,一种超然纷争的冷静呈现在她脸上。
她无声开口:偷耍手段,患得患失,要说你是神——只怕离妖倒是更近了。
霸下凝视着她翕张不停的唇,冷笑:“我可读不懂唇语。”
——你白活这么多年居然连唇语都不会看!
风十三腹诽着,看到霸下抬起手。
大片的黑雾掺杂着土腥气涌来,池水和小桥瞬间消失,风十三只觉得坐着的石凳一空,下一秒已经身陷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睁眼和闭眼所看到的景象完全相同时,风十三就知道自己掉入了熟悉的梦魇之中,那暗色的梦魇带着绝望和阴冷的气息紧逼而来,曾经让她几欲成狂。
双手攥紧披在肩上的天罗羽,借着那丝暖意风十三咬住唇,压制想用固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