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轻抽了一口气,风十三回头,看到南门立站在两步开外,显得震惊不已,她将唇角的弧度扯得大一些,转向另一边正四处打量的风轩器:“小轩,有什么发现吗?之前你不是说你们追的气息到了这里?”
“是的……”风轩器飞快地看了南门夫人一眼,“阿姨,那个……我能看看神龛后面吗?”
“那怎么行。”南门夫人一脸为难的表情,连声音都尖锐了,“虽然我对十三母亲的坟被翻开这件事也很遗憾,但是不能因此就让你们惊扰本家的祖先呢。”
风轩器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还想说什么,却把目光转向了十三。女孩想了想,问:“小轩,我妈妈的墓彻底空了?什么都没有?”
“是的……除了泥土,什么都没有。棺木什么的……”风轩器犹豫了下,“连木屑都找不到。”
风十三屈指叩着自己的前额,那里冷冷热热得让人很不舒服,仿佛在与什么呼应一样,第三只眼睁得似乎有点大了。
终于,她叹了口气:“阿姨,您今天才回来,能告诉我前几天您在忙什么吗?”
南门夫人一皱眉,还是说了:“去迎祖宗的遗骨,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只怕,还真有点关系。”风十三粉白的唇一弯,叩着额头的手指移开,顿时一片蒙蒙冷冷的光照亮室内,好像感应到这微光般,有什么从神龛下飞了出来。
“那是——”南门夫人的脸色一变,抢前一步抬手,将空中向风十三疾飞而去的袋囊抓住,那不算大的袋囊到了她手中,兀自挣动不休,就像个活物。
“小轩,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风十三也不急着跟她争,侧过脸问愣在一旁的风轩器,“你追踪的气息,是不是从这里传出的?”
“——是的。”风轩器定了定神,“这是从坟里带出来的气!”
“慎言!”南门夫人温和的笑颜消失了,她沉下脸,不怒而威,“这是我半路迎上的遗骨和神物,哪是什么坟里带出来的晦气!”
“只怕,没有遗骨,也不是什么神物。”风十三苦笑,“阿姨,那不过是我妈妈的裹尸布罢了。”
“裹尸布?”风轩器愣住,“十三,阿姨她没有棺木……?”
“谁给她棺木?”女孩的笑容浮上来一瞬,又飞快地隐去,她望向风轩器,“妈妈死时,你知道族长是怎么下令的吗?”
烛火摇曳,光舔在风十三的脸上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眼睛却亮得灼人。风轩器凝目去看她,少女的瞳孔黑漆漆的,没有光透出。
“——外来妖孽,以下犯上;惑乱我族,野死不葬!”
风十三声音不大,却字字都像浸了冰的珠子,砸到空气中,带着看不见的冲击,震得风轩器身形一晃。
“怎……”
“他问我,喜不喜欢风族……”风十三的眼眸黑得几近艳丽,一点晕色都没有,那种不正常的深色让风轩器不安,“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喜不喜欢妈妈啊……”风十三的头微微仰高,眼中泛起水泽。
“妈妈死时,身无长物,我翻遍了各处,也只找到一块她带进族里的披风,就用那个包了她的残骸,让她入土为安。”风十三冷涩地笑下,“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坟会突然炸开,但想必,是她在地下过得并不安稳吧。”
深吸口气,风十三看向南门夫人:“阿姨,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吗?那些遗骨并不是妈妈的,想必已经不在这里了,您手里的,应该就是当年那块披风,红色,一米见方,对吧?”
南门夫人看着她不语,半晌后将袋囊口朝上松开。
刹时一团红光跃入空中,伴着轻微的吡啵声,有炫目的艳色充塞整个祠堂。
那是块非丝非布的织品,通体火红,闪耀着明亮的光,远远望去仿佛半空中铺开的火,如血一样艳丽的流光好似有生命般,随着空中缓缓飘动的织物,上下波动。
“阿姨,你将它供奉的很好呢。”风十三微微偏头,笑了,“当年入土时,这块织物黯淡污浊,就好像洗了很多遍也无法洗都不干净的破布。要不是我发现它无法毁去,也不会用它包着妈妈的尸骨入土了……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它就变得这么漂亮。”
“实际上它供奉进神龛不到半天。”南门夫人脸色凝重,“你确定它是你当年下葬的东西?”
“如果不是,阿姨怎么会专门去迎它?”
“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风十三摇头:“我只知道,这是妈妈当年嫁给爸爸时,随身带着的唯一一件嫁妆。”
南门夫人笑了——
“那是天罗羽,女人,它为什么在你这里?!”
突如其来的声音危险又冰冷,随着问话,祠堂的门被猛地踹开了,接近夕照的阳光如刀锋一样溜进来,泄落一地杀意。
『34』
“九尾?”风十三回头。
门外站着的公狐狸周身散发危险气息,金茶色的眼眸眯紧,瞳孔压成一线,盯着天罗羽。
“你知道这块布?”
九尾望向风十三,缓缓点头:“天罗羽是用朱雀浴火重生时遗留的羽毛,由人类用什么方法织成,避火抗寒,轻易不能损毁。”他长眉轻皱,整张脸背在阳光里,“我见过它……在窈窕手里。”
风十三想了想:“也对,你认识窈窕。那这样就很好解释了。”她一指南门夫人,“南门家的祖先是窈窕,她们去迎来天罗羽供奉,很正常。”
“不可能。”九尾冷笑,“窈窕没有后代,你忘了?——我杀了她的孩子。”顺便也杀了她。公狐狸金茶色的眼睛琉璃似冰冷,他的视线移到南门夫人身上,像有形的利刃,“我没听说过南门家。”
经过最初的惊诧,南门夫人镇定下来,她望着九尾微笑,不动声色:“我们是旁支,原本的确不该我们来管那个世界的事情的,旁支势弱,力量不足。但是窈窕死了,掌管南方的朱雀巫女不能无人接替。所以,南门家才会接手。”
九尾微微偏了下头,视线依然停留在她身上,神情是大妖怪惯有的高傲,片刻后淡淡开口:“南门家的姓氏,是什么时候确立的?以前叫什么?”
“具体时间族谱上并未记载,只看传说记着,那时接任窈窕的,是我们旁支的祖先,窈窕的族妹,叫桃夭。”
九尾眯起眼努力回想几千年前跟在窈窕身后,听来的零星片段,那些记忆竟如此模糊,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他不胜其烦地皱了下眉:“不记得了。”
……记得才有鬼吧……风十三瞪他:“你究竟来干嘛的?”
“嗯?”九尾看了她一眼,“本来想来叫你的,正好看到让人怀念的东西,就顺便问两句。”
“……”那是什么问人的态度!风十三吸口气,“叫我干嘛?”
“学校教学楼塌了,玄御让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去参观?”
“——什么?!”
直到亲眼见到那些断壁残垣,风十三才相信在她躲进南门家安然度日的两天里,学校发生了多强烈的地震,也才确定霸下是真的想毁了这片土地。
她脸色苍白地咬着下唇,抓紧九尾的手臂站在枫树树梢上,俯瞰整个校园。昔日上课的实验楼已经倾颓一半,医务室所在的行政楼也完全倒塌,钢筋戳破水泥裸 露在空气中,天是压抑的灰。
风十三盯着地上一道道的裂纹,问:“叫我看这些,是为了什么?”
“就是想确认下,你真的要留下来?”九尾漫不经心地靠着枝桠,仰起下颚,俯视土地的眼神高高在上,“即使情况有可能比这还糟,你也要留下来?”
“总有些什么,是我能做的吧。”风十三的语气淡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九尾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却发现她并没有使用固心——她那漂亮的黑眼睛里,没有一点戾气。
也是时候成长了吧……九尾有些想笑。这个女孩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候,在即使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也是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学会了声色内敛,不再如最初的毛躁,不惊不动不怒,就连呼吸也几不可闻。但她精神上某些欠缺的东西,确实已经开始成长,好似已然成型的莲花,澎湃间将线条扭曲,一寸寸地重新铸造。
“——知道么,窈窕的绝技是血海冥花。”九尾开口,风十三看着他,“但其实那片红并不是血,也不是红莲,而是火。”
“窈窕,是镇守南方的朱雀巫女,她生前的能力,是火焰。”
风十三静静听着,连一个含糊的音节都没发出。九尾垂下眼睫想了想,又说:“其实妖怪们,最怕那种火焰,因为不带一点阴气,所以根本躲无可躲。”
“你想说什么?”风十三转向他,“窈窕生前的能力我不知道,但她教给我的,都是纯阴的法术。”
“啊,那些禁术。”九尾笑了,“死后还有那么强的能力,已经很不错了。”
风十三抿起唇:“是啊,但那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天罗羽是纯阳之物,如果要对付霸下,就一定要用到那东西,但那个东西……只有窈窕能驱使——可惜窈窕现在不在了。”
“即使她在,也不可能再碰它了吧。”人死后阴气太盛,碰到神物就会魂形俱灭。风十三并不笨,她望着九尾,“你是要我用天罗羽?”
“如果你愿意去找霸下的话……天罗羽是必须的。”九尾摸着下巴,似乎在犹豫着还应该讲些什么,但风十三没给他这个机会,她点头。
“好,我去找霸下。”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显然吓九尾一跳,他瞪着她:“你考虑清楚了?”
“霸下是因为我把阴气带回来,才醒的吧?”风十三笑笑,“而且他对人类的怨念太重,能让他放弃怨念的,也只有人类了。所以我去。”她顿了顿,问道,“不过,地上的门怎么样?没问题吗?”
“不太好。”九尾向门的方向侧头,“你看得到吧?已经快坏了。”
风十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第一次看到那扇又旧又小的木门,凭空伫立在后山山顶,孤零零的,门里门外都是一样的景色。其实那扇门只是个象征意义,真正的鬼门是由木门衍生而来的光影,浮在空中,淡淡的光华若隐若现,就好像门没关好漏进室内的月华。
“如果我去找霸下,你们能解决那扇门的问题吧?”
“……应该吧。”九尾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风十三笑了,“九尾,其实不是玄御叫我来看这些的,对么。他现在应该忙的顾不上这些——就连你,也是一身的血腥气,显然是抽空过去找我的。”
公狐狸的表情是罕见的尴尬,他抬起爪子挠了挠脸:“那家伙不让我去叫你,好像是打算这次解决了以后再慢慢□你。”
风十三被□两个字雷了下:“但现在两边都爆发了,所以不行了,对吧?”
“即使这样他也没打算叫你来。”九尾看向她,金色的眼睛里是罕见的凝重,“你可能会死,霸下真的会杀了你。”
“我知道。”风十三笑了。她与别人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当别人赞叹花朵的美丽时,她只会盯着植物根部腐烂的泥土。
她非常现实,从不相信奇迹。
“其实,我很讨厌血。”风十三突然开始说不着边际的话,“即使是窈窕教给我的,那样美丽的红莲绽放,也会让我觉得像一片汪洋血海,不想涉足。”她轻轻吸着气,目光望向极远的天边,仿佛在回忆什么。
“可是,不去不行。”她轻声重复着,“就算觉得讨厌,如果那是必须的,就一定要去做——风雨不动,岁月无伤。”
九尾看着她侧脸柔软的轮廓:“这些话……是你们族长教的?”
“不,是妈妈。”风十三回眸,她的眼神清澈态度坚决,微笑的样子却带着几丝困惑,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最坚毅也最迷茫的心。
“现在回想,她在我生命中不过短短五年,却教给了我一生受用的东西——我当时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下手杀了她。”
那些发生过的事,像流水一样漫过她,向远方流去。深恶痛绝、触目伤怀。但终于,她可以自己说出来了,即使每说一个字,就要耗掉她十分力气。
九尾看了她一眼,十分大条地耸肩:“那有什么,我也杀过她。”
“……”这话实在不怎么适合两人互相交流经验和感情,风十三被这句惊悚的发言刺激得差点摔下去,指尖掐进他肉里,瞪他,“怎么回事?!”
“她怀着孕,我杀了她的孩子就等于杀了她,一尸两命。”
“……你狠。”风十三觉得有什么哽在喉间,头脑空白,“巫女也能怀孕?”
“她故意的。”九尾低头看她,眯起眼盯着她的脸,企图勾画出窈窕最初的轮廓,“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堂堂一个大妖怪干嘛跑到这儿来凑热闹,跟同胞作对?”
风十三嘴角一抽:“不会又是一个风一一和玄御吧?”
“比那还惨。”九尾哼了声,“那女人太过善良又太过残酷,在生与死之间还能计算得失。她留了一滴泪给我度过千年劫难,代价是替人类杀一千只妖。”
“那现在杀了多少了?”
“……早忘了。”不太爽地嘟囔,九尾拉着她跃回地面,“从我为人类杀第一只妖开始,我就已经是同胞的敌人了,从此以后就算我不想,也会有妖来杀我,所以只好跟玄御统一战线。”
“用两条人命定下的契约么?”
九尾尖锐地笑了:“不。你们人类总喜欢订下契约之类的东西,但若真想起到束缚的作用,强势才是必须的条件。窈窕如果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老子才不会为她奔命这么多年。”
“说的也是。”风十三点点头,不想再听这只狐狸议论她的母亲,“那现在呢?我先回南门家借出天罗羽,然后再去地下?”
“嗯,先取天罗羽是必须的,至于怎么去找霸下,我们还要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跟我也说说吧?”一个懒洋洋又充满杀气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九尾的耳边响起来的,那种杀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九尾还没来得及变化脸色,就被打飞了出去。
“你这个混蛋,倒是越管越宽了。”
『35』
“你这个混蛋,倒是越管越宽了。”
漆黑长发纠缠着雪色衣袂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从风十三这个角度看过去,玄御的侧脸带着种久经世故的强势,予取予求。
她突然很想感叹族长的老谋深算和先知先觉。
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每每在关键时刻为你挡风遮雨,天塌下来都会替你扛,那么即便他平时沉默寡言或凶恶毒舌,也会在关键时刻让女人心跳加速。
那不能说是喜欢,但却是动心的一种。
族长是不是在一开始,就已经预见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了?
所以……才要她尊称他为“先生”。
称呼一个妖怪为先生,那感觉是很奇怪的;但,却真的是一道极好的屏障。
那道屏障之后,两人也许就会余生陌路,一去千里。想到这些,让人不免有些……微妙的惆怅。
九尾捂着右脸从地上爬起来,气的眼睛都红了:“臭狼,要不是你吃了风一一,哪可能……”
“再说下去就是左脸。”玄御声音很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
“……要不是你做事拖拖拉拉,我哪会出手?!”
“还有两天的时间,你就这么沉不住气?”
“我沉不住气?!”九尾的声音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