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风十三的眼神苍白无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机械地重复柳叶的话:“落姬小姐?”
“我也是听其他年长的妖怪说的,那时候我还不存在呢。”柳叶转过身,背起手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落姬和玄御都是外来的妖,她刚到这的时候跟玄御处的不好——嘛,你知道,玄御那个人,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光了,有次他杀了个不得了的家伙,那个世界差点炸了锅。落姬劝他去道歉,他……哈。”柳叶做了个无意义地耸肩动作,回头,“喂,你不回学校?”
“啊?哦!”风十三快走两步跟上柳叶,“他死活不道歉?”
“那是肯定的吧。落姬不想跟那个世界的关系搞僵,列举了种种理由试图说服他,最后两人谈崩了——本来落姬的脾气也不好,最后她说:老娘管你去死!像你这种没心没肺又冷血的家伙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
几乎可以想象落姬当时的表情,柳叶和风十三都笑了,但随即柳叶的表情变了,他像是被记忆和想象里的场景刺伤了般瑟缩一下,皱着秀气的眉望向天际,天空中夕阳最后一丝光芒也即将消逝,晚霞辉煌。似开后破落的罂粟花,落红委地,艳丽地堆在天边。又像是谁的伤口渗出了血,腥艳地抹开一道。
“然后,落姬足足有一个礼拜没跟玄御说话,等再见到玄御时,他全身是伤地坐在学校东面的松树林里,血流的都快没了。”
“被那个世界的妖们报复了吗?”
“不……他——他去把那些质疑叫嚣的家伙,全都杀了。”柳叶拧着眉开口,仿佛嗅到了当时那修罗道般的血腥,连声音都变得暗哑了,“然后他对落姬说,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烦他们了。”
风十三的呼吸哽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柳叶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心看。
“所以我才讨厌他啊……对自己的同胞都能下那种狠手——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赌气般将一颗石子大力踢远,柳叶将脸扭开了。
风十三觉得她得说点什么,但直到走到校门口,他们彼此间依然是一段静默的空白。
“呃,那个……”风十三在原来筑有石桥的土地上停下脚步,轻声开口,“我觉得,玄御先生他对妖很照顾的……因为他对我说,他是为了保护妖怪才镇守此地的。”
柳叶回她一声嗤笑:“如果杀了他们也算保护他们的话。”他看着眼前少女,“就当我杞人忧天也好——不要对他怀有任何妄想和期待,你只是委托物而已——他也只会这么认为。”
风十三的呼吸于瞬间变得微不可闻,她的下颚缓慢地抬起来,一个骄傲且自尊的姿态,她说话的速度与频率没有丝毫异常波动,她说:“别杞人忧天那么可笑的事。”
远方艳色的云霞渐渐浅薄下去,黑暗欺压过来,一如那个男人的冷酷和对世事的坦然自若。风十三漆黑的眉眼弯起,她的微笑像荒芜的山岭般冷冷清清。
“谢谢你,柳叶。”
回忆到此结束,风十三叹口气,收回视线。
秋天的雨即使不大,却格外寒冷,粘腻的潮气聚拢在身边,像群饿鬼般吸取着人身上的温暖,阴霾的天色仿佛会随时塌下来般险恶。这种糟糕的天气,实在很衬她此刻的心情。
高一七班的教室里格外热闹。
“各位,请安静!”南门立站在讲台上,再次用力拍着桌子,他脸上露出伤脑筋的笑容,却依然好脾气地重复着要求,“大家都拿到通知了吗?请一定认真看一下。”
“我知道这次通知有点晚了,但学校决定今年的秋游组织大家去海边,一个有古迹有阳光也有比基尼的地方!”
南门立的话立即引来一片善意的嘘声。
“算了吧班长!”有男生笑着蹦起来,“都什么日子了,怎么可能还有比基尼啊!快11月份了,海水冷死人的!”
“哈哈哈——”学生们一起大笑起来,南门立站在讲台上也笑了,他用力拍着桌子,“知道也不要说出来,很没面子的好不好!”迎着笑声,南门立继续他的工作,“看下通知!我们要去两天一夜,晚上会有篝火晚会,就在海边,还可以参观当地著名的妈祖庙,那座寺庙非常灵验,有求必应,因此如果有谁有点恋爱和升学的烦恼啊~拜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呜哇——”
“当然,有勇气在去挑战平均水温16度的大海的人,别忘记带上泳衣,我们住的地方有游乐中心和小型电影院,还有礼品抽奖。最重要的是,这些全——部是免费的!”
“噢噢噢——!!”大家欢呼了。
风十三看着站在讲台上、完全不见平日温顺、眉飞色舞的南门立,再次感叹人不可相貌这句话真是太好用了。
“这次秋游和往年一样,都是自愿参加的,所以需要大家把发下去的表格填写完整,并且需要爸妈或监护人签字才可以去——还有其他问题吗?”
懒得去吐槽为什么大陆的寺庙里供奉的居然是台湾的海神妈祖,风十三低头对着监护人签名那一栏使劲皱眉。
现在怎么办?如果她要去,就势必要去找玄御签字,但先不说她能不能找到最近一直神龙不见首尾的玄御;光是想起昨天那种气氛,她就忍不住非常小人地揣测,他说不定不会给她签字。
“风同学,有什么问题吗?”大概是她凝重的表情跟整个教室欢快的气氛太格格不入了,南门立在解答完其他同学的问题后主动凑过来询问。
风十三抬头:“问题……呃,我的父母不在这里耶,怎么办?”
“那监护人?”南门立作为班长,是看过风十三的档案的,那份伪造的档案上父母两栏都写着:已殁。
“监护人……啊,真为难,我试试看吧。”风十三皱起鼻子笑了下,“如果签不下来,是不是就不能去了?”
“也不是……如果是风同学的话,应该没问题吧。”南门立不知怀着什么心态说的这句话,顿时被周围听到他们对话的几名同学起哄了
“哦哦,班长,差别对待啊!”
“班长,你要对我们的十三干什么?”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一听就是白朴朴嚷嚷的。
“我们是不是先让开比较好?”如泱泱推了下眼镜,“作为班里的组织委员,我去订车票的时候给你们定排在一起的票吧?”
——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
风十三一脸无望地瞪着天花板猛翻白眼,而南门立站在她桌旁,一边尴尬地挠着头一边温吞地笑着,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
***
申请表签字的过程意外顺利,风十三拿着表格在锁门的医务室外转了不到两圈,就被落姬拽走了。
“要签字吗?来来来,我来帮你签!”美女大刀阔斧地挽袖子,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就要往申请表上戳,吓得风十三一把将表格扯回来,“落、落姬小姐,你知道签谁的名字吧?”
“啊?”落姬抬头看她两眼,冰雪聪明,“玄御吧?我会写!”
“呃……”想想也的确没什么人见过玄御的真迹,风十三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她去了。
一时间两个女性蹲在地上头顶着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在密谋什么……
“那个,落姬小姐?”风十三眼见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纸上成形,轻声地问,“玄御先生他最近在忙什么?开门吗?”
“对,他最近被那扇破门搞得焦头烂额的,别去惹他。”丢开树枝,美艳的狐狸精偏着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我听柳叶说了,昨天的事。”
“……”那个长舌的家伙!风十三一脸傻笑,“我以后说话会注意。”
“反正呢,他就是那样的人。”落姬的口气轻飘飘的,她侧脸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的模样艳冠群芳,她望着风十三的目光可以说是慈爱的,“与其容忍他,不如跟他针锋相对吧,至少那样,他的眼睛里会有你的存在。”
风十三一脸消化不良地看着给她建议的落姬,心说大姐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死的不够快……针锋相对,到时候被针戳死的肯定是我吧?!
被她的满脸菜色逗笑了,落姬摇摇头,从地上站起身:“该怎么办你自己看吧,反正你主意大着呢,用不着我们说什么。”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刺耳!风十三一脸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样跟着站起身,紧紧捏着那张表:“谢谢,落姬小姐。”
“行了,赶紧走吧,我也忙着呢。”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落姬凭空消失了。
『17』
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按,海势圆,就地心也。海味咸,湿热之气蒸也。海气绿,穹苍之映,云雾不能隔也。
只有看过海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波澜壮阔容纳百川的美。
风十三睁着渴睡的眼,缩在太阳伞下看着鸥鸟盘旋高吟,海边天光一碧万顷;脚边有胆小的寄居蟹出没,白细的沙滩上百草丰茂,同班的同学正和其他班级打着沙滩排球,那种热血和青春很容易便感染旁人,轻易就让人相信天塌下来也会有人和你一起扛。
“十三十三,怎么不去玩?”白朴朴跑过来,她浅色的长裤挽到膝盖,小腿上沾满了沙子,“在这看男生玩有什么意思,过来跟我们玩躲避球吧!”
“不要……我昨天没睡好耶,小白……”为了今天早上不错过旅游大巴,风十三昨天早早就上床睡了,结果一宿都在做梦,早上起来时精神状态比不睡还糟,“而且躲避球被打倒很痛的,那样我宁可玩排球……”即使呻吟着抗议也没有用,风十三被拖着一路来到躲避球的场地里。
那颗橙色的球又大又圆,风十三连续两次用面部确认了它其实并不硬,四周善意的嘲笑声让她不得不振作精神——好歹也被风族费心栽培了十几年,败给普通人类的话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来吧!”她弓起身全神贯注,站姿改变了,脚跟微微提起,来回移了几次重心以适应柔软的沙地,她闪躲的步伐看起来有些玄妙,如果盯得时间长了,还会让人产生眼花缭乱的错觉——如果让风伯知道她居然把专为战斗设计的禹步用来干这个,大概会飞冲过来揍她吧……
一边冷汗着想象那种可能性,一边飞快地抬手接住迎面而来的软球:“终于被我抓到了吧……嘿嘿哈哈——看球!”
时间在欢笑里过得飞快,海边的黄昏美不胜收,晚霞像万缕金丝织就了整片天空,与温柔深邃的暗蓝海洋遥相呼应。
暮色中万众期待的篝火架终于搭了起来,居然有不少一年级的女生擅长厨艺,风十三一边来回搬运着因为准备蔬菜和肉食而产生的垃圾,一边对她们精湛的刀工和熟练的调味手法赞叹不已。
那才叫贤妻良母……
火燃起来了,一簇一簇的火光周围,都已经铺好了餐布,每张餐布上摆放着成套的餐具和饮品,香料的芬芳气味在一串又一串的肉类食物间飘荡,还有很多蔬菜摆成的冷盘,以及看起来虽然不太合时宜、但依然美味的冷品甜点。
这样丰盛的菜式让平时只能吃食堂的大多数学生感动不已,恨不能直接扑上去大快朵颐。
“等一下!”各班的班主任站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学生,其中一位老师手握无线麦克,“各位,在晚会开始之前,我们首先要请我们的学年主任讲两句话——如果没有他在校方高层的努力,我们高中一年级的各位,是不可能到海边来秋游的——各位,请致以热烈的掌声!”
周围响起激烈的掌声,还兼带几声口哨。
“哇——”一片掌声中,白朴朴压低了声音在风十三耳边惊叹,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微微佝偻的秃顶老师走上来,“十三,你觉不觉得他头发掉的有点快?”
“唔……大概吧。”风十三想起那次她无心的话,含混地应着。
“各位!让我们一起来共享这次的篝火晚会!我知道你们都迫不及待了——”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废话,他常年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么,开始吧!今天晚上,大家要吃好、玩好、睡好!”
“最后那个是怎么回事啊!”大家哄笑起来,风十三跟着咧开了嘴。
篝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温暖而明亮,不时有已经烧成炭的树枝塌入火堆中,溅起的火星照亮了一张又一张年少轻狂的脸。
***
风十三知道自己做梦了,昨天也是如此,梦境漫长而飘渺,让人不解其意。
她梦见一名女子,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头乌黑长发披至脚后。她站在海边盈盈微笑,抬起的右手微抚,掌心侧转成风,海面便起了一圈圈波纹,缭绕着荡过来,不肯退去。
她影影绰绰的身姿侧站在那里,微卷的舌未弹出一个音节。
但风十三知道她在说话,她于梦中倾力去听,却只能勉强看到她倦怠的笑,和眉间散漫的风情。突然那女子双手合到胸前,十指拟作花形,四周顿时有盛大的红莲绽放,女子坚毅的面庞隐现其间,忧伤而宁静地微笑。
那红莲带来无光的光明和无色的晦暗,于梦中无限温柔地包围着风十三。那种极艳的色泽让人目眩,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风十三觉得内心柔软的部分被覆盖,空虚的部分被充实,她想着我要变强……要变强……可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仿佛被诱惑般轻触着周围的莲花。
钵特摩……
突然一切在瞬间都碎裂了,红色的液体喷薄而出,妖艳狰狞,红得痛苦。
心底最深处猛地掀起滔天巨浪,拍打着拼死固守的防线,痛楚的记忆和情感叫嚣着涌上来,深深地扎进被逃避的空白,洇红一片。
——!!
风十三睁开了眼,噩梦在剧烈摇晃的视野中渐渐散去。她坐起身,胸口起伏着,急剧喘息。有水珠顺着柔软的侧脸曲线滚滚而落,是泪水还是汗水,她分不清。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淋漓,透过窗帘的缝隙撒进室内。风十三环视这间宾馆的标间,洛离在她身旁的床上沉沉睡去。她起身的位置侧对着梳妆镜,夜晚的镜子阴森巨大,里面隐约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慢慢抬手覆盖在眼帘上,企图将火辣辣的诅咒和鄙夷隔绝成透明的空气。
再也睡不着了,风十三小心地推开被子,起身下地。她开门的动作悄无声息,片刻后已经带着房卡站在宾馆外面的树林里。
葱郁的林木在别人看来大概养眼又清心,但在风十三眼里,却只有鬼影幢幢幽幻莫测了……虽然她现在看不见。
几乎有些后悔大半夜的出来吹冷风了,风十三正准备向回走,眼角的视线被一处向外伸张的琉璃檐牙吸引了,那掩映在层层枝桠之后的台阁,殿宇重重,远远望去肃然无华,该是一座寺庙。
风十三想起南门立提过的妈祖庙。
……不知道大半夜的去拜佛,会不会被打出来?
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世间人类对鬼神总是一边畏惧一边漠视,她顺着林间的小径向那间寺庙走去。诸如神怪的传说总会落得半红不紫的下场,期间的原因风十三比其他人更清楚。
毕竟大家每天都在努力欣欣向荣发愤图强,不希望在被老师留下补课后在昏暗的走廊里看到个白衣女人,脑袋后是条大辫子,转过头来依然是条大辫子——这种东西想想都吓人——结果一切空空,三川四途等着自己去挑选。
人们对那些不知究竟的世界总是一如既往地怀着只远不近的恐惧和日渐徒劳的好奇,言灵师行走其间,也总会落得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