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一个接着一个地扑打在我脸上、身上,巨大的风力几欲把我卷起。
忽听得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夜月。
我问道:“夜月,下这么大的雪,祢出来作甚?”
夜月凝注了我一眼,随即移开目光,道:“岳公子,你是否有解不开的心事?”
我道:“没……没有啊。”
夜月幽幽地道:“你别骗我了。你时常一个人闷闷发呆,或是在户外漫无目的地瞎走,当我没有瞧见吗?”
我默然无语。
夜月又道:“我适才无意中看见灵姐姐,她满脸泪水地奔向洁心斋……”
我心头大震,道:“她真的哭了?”
夜月道:“原来你知道。”
我心如刀割,道:“我都瞧见了。”
夜月缓缓踱步,道:“以灵姐姐的本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唯有鸩毒。我零星地听心仪她们说起一些关于你的事,岳公子,你跟我实说:你的鸩毒是不是已无法可解?”
我轻声道:“是。”
夜月身躯剧震,叫道:“天哪,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道:“我最多只能活一年的时间,但圣姐姐、灵儿她们仍以为我被蒙在鼓里,夜月,祢别和她们说。”
夜月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惨白,道:“一年?这未免太短促了!岳公子,你是听谁说自己只有一年时间可活?”
我道:“灵儿呓语时无意中泄露了出来,还有,自由女神也这样说过。”
夜月端详着我,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垂下头来,道:“我明白,圣姐姐一日找不到《圣经》,鸩毒便无法可解。而我若死了,灵儿伤心难禁,她……她必然会跟着自尽。”
夜月道:“灵姐姐对你的爱,我看得出来,她必然会这样做,但是你愿意她陪着你一同死吗?”
我满面绝望之色,泪水汹涌而出,虽然不一刻便被风吹干,但泪水仍不断地涌出来,低低地道:“不!我不希望灵儿陪着我死,我只希望她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夜月眼里也不禁盈满了泪水,道:“是啊,灵姐姐那么好,她若陪着你死去,那多么可惜!”
我诚挚地道:“夜月,祢能不能帮我想一个法子,我死了不大紧,但灵儿仍会活下去。”
夜月道:“你自己不会想?”
我讷讷地道:“我太笨,想不出来。”
夜月道:“如果你毒发身亡,圣姐姐会为你殉情而死吗?”
我道:“圣姐姐虽然……爱我,并要做我的妻子,但她还要杀死撒旦,拯救人类,我想……她不会这么做的。”
夜月点点头,道:“圣姐姐是一个理智之人,而且身上的重负,不允许她感情用事,可灵姐姐便不同了。”
她顿了顿,道:“其实你只要悄悄地离开南极,叫灵姐姐永远找不着你,她难以确定你是否死亡,心中有了一线希望,便不会自杀了。”
我眼睛一亮,一拍脑额,叫道:“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就想不到?”
我随又长叹一口气,道:“祢的法子虽好,可我还是做不到。”
夜月道:“你舍不下圣姐姐和灵姐姐?”
我颓然道:“不是!我武功全失,又不识途径,怎能离开南极?”
夜月明澈的眼波在我脸上转了一转,道:“有我帮忙,你自不用担心了。”
我又惊又喜,道:“祢……祢能帮我?”
夜月道:“只是你千万别先泄露出去,否则我本事再大,也无法从圣姐姐手掌心溜出。”
我立时兴高彩烈,仿佛自己获得了新生一般,道:“只要灵儿能够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我望向夜月,道:“夜月,祢为什么要帮我?”
夜月面色一红,轻咬樱唇,道:“如果有一个人像灵姐姐爱你一样爱着我,而我又身罹绝症,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道:“我们是否现下就走?”
夜月嗔了我一眼,道:“现下哪走得了?”
她仰望天空,道:“这雪纷纷扬扬,愈下愈大,看样子又是一场暴风雪。明晨寅时,我在这里等你!”
多日压在我心头的石头终被搬去,我顿觉轻松了许多,道:“不见不散!”冰灯已被罩住,屋里依然可看清物事。
古精灵仍未回来。
我躺在床上,想着明晨便要永远地离开圣姐姐和灵儿,以及心仪等人,心头似要滴出血来,怎能入睡?
大约在亥时末,古精灵轻若狸猫般回来了,似是害怕将我惊醒。
我开口道:“灵儿!”
古精灵诧异地道:“你还没睡?”
我道:“没有祢在身边,我睡不着。”
黑暗之中,只听得悉悉索索,古精灵脱光衣服,钻入被窝,紧紧地拥抱住我。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咭咭咯咯说个不停,也没有与我嬉戏,只是无声无息地紧拥着我。
我明白,她去求圣姐姐替我医治鸩毒,但圣姐姐也苦无良策。
灵儿这是在无声地哭泣呀!
我情不自禁反臂搂紧古精灵。
两具胴体相互摩擦下,都来了激情,掀掉被子,极端默契地开始欢好。
我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灵儿交欢,是以我全力以赴,几近疯狂。
古精灵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只是以为我的勇猛乃是被她所激发,而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入睡,正是期待这场持久、激烈的大战。
她想起我只有一年的寿限,偏偏自己束手无策,愧疚、绝望、悲痛,一古脑地涌上心头,奋力迎合,变换花样,比之往昔更加厉害。
一个时辰后,我们的激情才彻底平息下来。
古精灵心力交瘁,双手缠着我,很快便睡熟了。
我虽假装入睡,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寅时快要到了,我轻轻从古精灵的手臂中脱出来,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一吻过后,忍不住又吻一下。
“嘀嗒”,一滴泪水落在古精灵脸上。
古精灵实在承受了太多的心理负担,睡得甚酣,泪水落在脸上也未知觉。
我穿上衣服,并把《润妍日记》和七彩胡须老爷爷留给我的牌子藏妥,凝视了古精灵良久良久,心里默默地说道:“灵儿,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使我死了,也不会让祢见着我的尸体。灵儿,祢务必要勇敢、快乐地活下去,只要能偶尔地想起我,我在九泉之下便感满足了。灵儿,我对不起祢,不能和祢亲口告别……”
我心痛难禁,忍不住扑在床上,无声饮泣。
屋外的风撕心裂肺般嘶吼着,似在催促我快点走。
我又凑近古精灵,在她的芳唇上亲了一口,深深地凝注一眼,转过身来,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狂风暴雪中,我跪下身来,朝圣女居住的冰屋磕了几个头,心中说道:“圣姐姐,祢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我最敬重、最佩服的女子,灵儿发现我不辞而别,祢一定要阻止她殉情!若有来世,我一定会娶祢和灵儿为妻,就不知我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心仪、心如、心曲、心音……祢们多多保重!”
我茫然若失地呆望一阵,身后脚步声响起,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原来是夜月。
夜月脸上犹有泪痕,想必也早哭过了,低声道:“事不宜迟,快走!”
我站起身来,四面八方都是狂风,皆是一大团一大团的雪花,道:“我们怎么走?”
夜月倏地伸掌托在我胁下,我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乘云驾雾般随着她疾掠。
我又惊又喜:“原来夜月身怀绝技,我倒没有想到!”
疾奔数里,前方忽然有人自言自语道:“天上下了这么多大白馒头,你怎不吃个饱?你不吃饱,肚子会饿坏的。”
我一听声音,便知是吃吃吃,他发现我们,一旦大喊大叫,必会惊动圣女等人,不禁惊得“啊”的叫了出来。
吃吃吃更是害怕,道:“你……你是谁?”
夜月比我机灵得多,朝左一指,让我自行避开,口中答道:“吃吃吃,我是夜月。”
吃吃吃惴惴不安地走了过来,他怀里抱着一个泥娃娃,嘴里已被喂满了“白馒头”,当然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此时我已走开,他瞧见果是夜月,大为宽心,道:“夜月,祢也来吃馒头吗?祢瞧,我的娃娃已吃了这么多。”
说着,把泥娃娃举给夜月看。
夜月万没料到雪夜中会遇到人,虽然吃吃吃与常人大不相同,道:“我不是……来吃馒头的。这根本不是馒头,而是雪花。”
吃吃吃咧嘴一笑,道:“不是馒头,娃娃怎吃得这样开心?”
他侧着脑袋,瞪着夜月,道:“祢不是来吃馒头,那祢来干什么?”
夜月心中慌乱,道:“我是来找岳……找岳钝的。”
吃吃吃道:“岳钝他怎么了?”
夜月随手朝南边一指,道:“我看见他朝那边去了,怕他出事,是以赶过去瞧瞧。”
吃吃吃立时丢了泥娃娃,道:“岳钝可是个好娃娃,我也得去寻找。”
话声未绝,人已冲风冒雪地去了。
夜月松了口气,寻到了我,继续飞掠。
风雪太大,不断扑打在我脸上,我痛得睁不开眼睛,好在我向来不怕痛,能吃得苦,闭上眼睛,任由夜月带着我远离南极。
天色渐明,暴风雪仍未止歇,夜月忽地止住脚步。
我睁开眼来,道:“我们到哪了?”
夜月道:“不知道,但我们已经离开冰屋约有两千多里了。”
我吓了一跳,道:“这么远?”
看夜月气定神闲的模样,浑若闲庭信步一般,她道:“现下我们不能走了,得躲一躲。”
我道:“祢怕灵儿追来?”
夜月道:“此时灵姐姐应该已发现你不在她身边,必定开始寻找。她武功虽高,但要找到我们却也不易,我最担心的是圣姐姐……”
她忽地变色道:“快躲!”
不由我说话,夜月已紧紧把我抱住,一手托着我后脑,一手绕在我后背,嘴唇却堵住了我的嘴唇。
正在我意乱情迷、不明所以之际,倏觉身子一沉,双腿竟已随着夜月陷入地中。
只不过一瞬之间,我与夜月已到了地底,距地面约有三十几丈。
除了藏身之处,其它被身体破开的泥土自行弥合。
南极的地面积满了千万年的冰雪,坚硬之极,泥土同样结结实实,但对夜月来说,这些好比稀泥,她带着我一下子便洞穿了。
地底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几近真空状态,好在夜月把一股真气由她的嘴唇度入我嘴巴,使得我不致窒息而死。
更令我惊骇的是身子忽似被人以绳子缚住,以远逾光速的势道朝某一方向飞去,可身边的夜月、泥土却没有异样,便如真实的幻觉一般。
只不过转念之间,身体仿佛顿住,突然又朝相反方向飞去,瞬息间又停止了。
是真是幻,我根本分不清楚。
约莫过了两顿饭工夫,夜月忽又搂紧我,“噌”地蹿至地面,嘴唇方才离开。
我急剧地喘了几口气,心头怦怦乱跳。
夜月拍了拍胸口,叫道:“好险!若迟了一步,我们便被圣姐姐发觉了。”
我惊骇地道:“圣姐姐来过了?”
夜月道:“她刚才施展‘缩地成寸’绝技,数千里的土地尽收她眼底,幸好我们藏身地下,她未能发觉。”
我心下恍然,敢情刚才我的身体飞来飞去,并非幻觉,而是被“缩地成寸”所致。
夜月道:“‘缩地成寸’极耗功力,圣姐姐短时间内必不会再用了,乘此机会,我们快点跑。”
我迟疑地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圣姐姐?”
夜月叹道:“如果你想回去,我不拦你。”
我想了想,道:“我不能去!我一回去,灵儿一年之后便得陪着我死。”
夜月笑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快跑!”
正如夜月所料,天色将明之际,古精灵醒转,发现怀中空空的,我已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内。
古精灵并未在意,何况昨晚一战,她虽是仙女之身,亦难免腰酸骨软,不欲爬起来。
天光大亮,她见我仍未回来,略觉诧异,询问南极仙翁和众女,没有一人看见我。
冰屋、四周,也未发现我的踪影。
古精灵这才慌乱起来,急忙去找圣女。
圣女正为我体内的鸩毒愁眉不展,闻听我失踪,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施“缩地成寸”神功搜索。
她一无所获后,颇感劳累,道:“岳钝他并没有走远,我们在附近仔细寻找便可以了。”
南极仙翁道:“圣女祢先歇一会儿,由我带领她们去寻找。”
圣女双目盈泪,道:“岳钝是我的夫君,他好端端地失踪了,我岂能袖手不理?”
南极地势何等空旷,又有大海、冰川,暴风雪之中,以圣女、南极仙翁、古精灵等人之能,若想找一个人亦非易事。
找来找去,我没找到,却见着了迷路的吃吃吃。
吃吃吃指着南方,张惶地叫道:“岳钝跑了!他跑了!”
南极仙翁急忙问道:“你怎知道?”
吃吃吃道:“我昨晚看见的。”
南极仙翁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他妈的,你怎不早说?”
吃吃吃受了委屈,放声痛哭。
圣女等人虽知南极仙翁不该打人,但也无暇安慰吃吃吃,急展身形去了。
待得他们发现南方近千里范围中根本没有我的踪迹,再回转问吃吃吃,方知夜月也找我去了。
南极仙翁急得须发根根竖起,连声道:“我那傻兄弟为何要不辞而别?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心如接口道:“莫非他知道自己鸩毒无法可解,去寻了短……短……”
最后一个“见”字虽未说出来,但大家无不心知肚明,面色尽皆变了。
古精灵哭道:“不会的,他不会抛下我去死的。”
圣女已完全冷静下来,道:“岳钝不声不响地独自出走,正是因为祢灵儿。”
古精灵道:“因为我?”
圣女目中已欲流下泪来,道:“他知祢爱他已深,他若死了,祢必定不会独活,所以他……他宁愿远远离开,让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祢便不会殉情了。”
古精灵大叫一声,立时昏厥过去。
圣女一掌拍在她顶心百会穴,古精灵转瞬又醒了过来。
圣女道:“岳钝或许不会自杀,他只是躲了起来。以他的功力,根本无法离开南极。”
古精灵流泪道:“风雪这么大,他不会武功,万一摔倒,一时极难站立起来,很快便会被雪覆盖……”
她忽地凄叫一声:“岳钝,你不能死!”匍匐在地,双手扒开冰雪,希冀能寻找到我。
圣女强忍悲痛,道:“我们只能以冰屋为中心,从四周开始寻找,一处积雪、一个山谷,都不能放过!”
数天过去了,我当然未被寻到,连夜月也失踪了。
自我出走,古精灵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容色憔悴,伤心地低泣道:“岳钝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猛地举起手掌,直向天灵盖拍下。
一直看守在她身边的圣女一把将她手腕抓住,厉声道:“祢不能死!”
古精灵凄婉地道:“岳钝已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圣女道:“如果他活着,祢死了岂非白死?”
古精灵道:“他怎会还活着?即使没死,一年之后,他也得被鸩毒毒死。”
圣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