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多笑道:“这滑溜散尚称得上是蚁州庄的一味解毒神药,此后虽然有些腹胀腹痛,但好歹不伤性命。快走,快走,若是被那金尾雉妖回来撞见,岂非糟糕之极?”如风而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苦笑道:“它们一拨儿换了美人香,一拨儿换了滑溜散,我们却是平白跑将了一趟。”祁恬也是哭笑不得,料想一时无事可干,便潜出鸿门阁,依旧回到先前的角落一隅,扮作狐貉妖怪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便看那金尾雉妖甩袖荡漾,一串莲花碎步,引着群旦蜂拥而上,抛将几个鬼魅眼神、寒碜秋波,张口便是一串串的怪异唱腔。杨起眉头微蹙,摇头道:“我只道鼓贤士的天籁大鼓已是天下极品之音,此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闻听这等美妙唱功,果真就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了。”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是以三日惶恐,不得入眠了。”再看台上的群妖腾挪跳跃,袍袖展扬,更是目眩迷离,有群魔乱舞之感。台下群妖簇拥于虎王周围,拍掌鼓噪、呼喝喧闹,尽皆叫好称道。杨起二人终究是瞧得冷战不断、恶心绵亘,不禁面面相觑,一声叹息,心道:“人妖的品性赏鉴毕竟不同。”
金尾雉妖唱过一通,顿时偃旗息鼓,大声道:“吉时已到,奉上清酿请老爷饮用,送上成妖宝丹请虎公子吞服,以行弱冠行礼。”从帷幕后转出两个女妖,各托一个小盆,分放茶盅一个,小盒一枚。
祁恬心中陡然惶恐,拽住杨起的手臂,不觉轻轻摇摆。虎王拾起茶盅,轻轻饮用几口,一手抚摸身侧虎公子的头颅,一手拿起小盒,大声道:“你服下成妖宝丹,便是堂堂的大妖威怪,日后更当奋发努力,为我虎王山上下争光夺耀才是。”
虎公子躬身行礼,吞下药丸,群妖振臂高呼,齐声唤道:“妖道鼎盛,威名远扬,三界齐贺,虎王恩泽。”虎王受此奉承,不觉哈哈大笑,颇是开心畅怀,突然啊呀一声,脸色变化不定,只看得捧腹屈身,一时竟站不起来。
群妖欢喜之时,突然逢此莫名的变故,猝不及防之下,竟不觉阵脚大乱,便看得一片惊惧惶恐盎然,各种狐疑臆测不断。你瞅我,正是神情互异迥然,我瞧它,却是张口结舌不绝,纷攘涌动,摩肩接踵,拥挤着便要窜到珠玉宝驾之前仔细探看一个究竟。
杨起身陷热闹,亦是心潮起伏,轻轻按合妥当头上的狐套,便要混将在妖众之内上前窥视,正被祁恬紧紧扯住,拖拽回树丛角落,再看她满脸肃容,蹙眉凝目,端然一副正色道:“你好糊涂,先前还说我好奇胡闹,如何此时自己反倒浑噩起来了?你也不瞧瞧那里是什么所在?众妖混聚,群怪攒动,虽然头上戴着这狐貉毛套,若是遇上几个鼻嗅极其灵敏的妖怪,那臭囊香袋中的炉灰遮掩不得,被它们察觉了生人的气息,你我的身份岂非曝露无疑?”
杨起被她训斥,不觉满脸通红,慌忙歇住脚步,不敢言语。祁恬道:“倘若身份真被泄漏,那秦缨与金尾雉妖正好可以借机陷害,说道我二人就是偷偷混将进来的恶人,乘人不备,便往虎王的杯盏中投放了毒物。你我确实也是乔装改扮,其时百口莫辨,枉担无穷恶名,以后莫说虎王山容我们不得,便是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只怕从此三界之内、万千红尘之中,极地荒漠、树林草原,都再也不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处、安身立命之地的。”
杨起不敢执拗,陪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的确确是去不得的!浑水虽能摸鱼,但鱼儿若是都往一处游去,便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细细盘查之下,我这假妖怪即便是装扮得再是巧妙,也未免要露出马脚,自陷险境绝地。”
看众妖依旧推搡张扬,待到得案几跟前,却被虎王的一应锦衣贴护侍卫喝止,齐刷刷拔刀执枪,张弓搭箭,亮出一片明晃晃、亮森森的兵刃,尽皆挡在了外围,尽皆无法靠近。
一个横眉怒目的雄狮校尉一甩长袖,摘下头上的缎巾,无数金色鬃毛披头散发,颇有狰狞之状,厉声吼道:“老爷虽然腹痛,但是暂且无甚大恙,各位乡亲邻里休要慌乱,彼此正该好生地用心看护才是,莫要叫刺客乘隙二度偷袭,伤了老爷的贵重性命。”
它在情急之下吐泻此言,本是无意的喝叫震慑罢了,未及思忖,但那“刺客”二字非同小可,便如巨雷贯耳、百涛咆哮一般,唬将得众下群妖无不心惊肉跳、失魂落魄,颤巍巍往后退去。
也不知是谁害怕,一时按捺不住,蓦然啊呀一声拔足就跑,却正合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道理,顿时你推我搡,哭爹叫娘,皆是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子,就要往园子外面逃亡躲避。
杨起忖道:“秦缨此刻不知底细,只道虎王中毒不治,此番正好借机潜溜。”与祁恬四目相视,会意一笑,眼光逡巡之处,俱是乱神惊涛、恍志骇浪,哪里能看见她与三眼魔君的身影。
忽听得院外一声炮响,四方墙头冒起阵阵白烟浓雾,便看先前奔出园子的许多妖怪,彼此提携呼喝,或跳或窜,或跑或纵,忙不迭地退了回来,口中犹自叫道:“不好了,老爷的官兵开拔过来,逃不掉了。”
话音方落,数百铁甲铁盔的兵卒列阵而至,尽皆青面獠牙,凶悍无比,群妖心中凛然,虽然狼狈不堪,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为首将官盔顶二尺红缨,披挂角凹威风锁子甲,手执一柄丈八蛇矛,未曾骑兽跨马,大声道:“虎王山东平关节度使黑豹左将军救援到此。”更不答话,一诺号令传下,妖卒阵法相应变化,如一字长蛇般散开连贯,错落有致,前后三层重叠,竟然将鸿门阁一地团团围住。
那雄狮校尉不敢怠慢,推开众妖来到黑豹节度使跟前,附耳低言一番。节度使抱拳道:“此事全由校尉做主便是,本将军定然努力配合,全力缉凶。”
雄狮校尉也不客气,引着它与几位妖医来到屏风内侧,回头看众妖哆嗦畏惧,便大声喝道:“老爷被人陷害,大伙儿皆是现场的事主证人,统统都要留在此地才是,如何能够擅自逃跑,却不知不觉间给了万恶的刺客以隐匿躲闪的机会?”
一位鹿妖最是胆怯,受了惊吓,啜泣不已,哭诉道:“我等俱是山中的良民,从来安分守己,不敢违逆喧闹,便是借给我一千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谋害老爷的。”
雄狮校尉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又何曾说过你是谋害的主凶?只是恶人想必就混在你们中间,若是不能将它揪出,今日能毒害老爷,明日就会谋伤公子,从此闹恶不断、为非作歹,终究是个毒瘤大患,不可不除的。”
众妖大是愕然,相顾道:“恶人就在其中么?你我都是熟人,就该相互证明一个清白,莫要被人冤枉才是。”话虽如此,彼此窥探打量,竟是疑虑不定,状若惊魂。
节度使附和道:“这等凶恶之事若是不能得出一个分晓、理出一个眉目,这戏台前的百姓布衣,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俱要扣押候审。”众妖闻言,尽皆怨声载天,叫苦不迭。
杨起暗道:“节度使的官阶本就比校尉高出许多,可是它反要听从这狮妖的主事指挥,皆因是虎王的随身校尉罢了,可见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皇帝内侍尚书郎的古话委实不错。”
祁恬甚是不解,轻声道:“不就是滑溜散么?不嫌多与嫌不多放得即非毒药,那虎王服下,为何会有这般巨大的动静?”不待杨起回答,便看几个妖卒过来驱赶,道:“你们这一狐一貉的两个妖精,如何躲在这等阴暗的角落窃窃私语?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快些到园中集合,一会儿都要接受盘查询问。”
杨起与祁恬无奈,走到戏台跟前,无意一瞥,正看见金尾雉妖倚靠在一根大红木柱之侧,眼中又喜又惊。喜的是以为毒物实在厉害无比,竟能攻破虎王百毒不侵的体魄,不时即可夺命,惊得却是那药物发作实在太快,不似秦缨的慢性所言,茶水杯盅是它差人供奉,倘若追究起来,必定是难逃嫌疑。那虎公子性格本就懦弱,一时动弹不得,更无主意打理,只能颓然瘫坐,任谁劝慰,依旧不言不语。
戏台之上一人大声叫道:“我知晓凶手是谁,这番便可将它揪出替老爷报仇。”雄狮校尉颇为不信,哼道:“白纱雀精,你若是真能说出个究竟,且不论公子如何赏赐,我内侍府也送你三匹上好的布料,教你请个极好的裁缝,做上几套华美的袍服。”
金尾雉妖浑身一颤,勉强按捺心神,沉声道:“你这丫头又要胡说什么?还不快些给我退下,却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嚼咽舌头,炫耀风头。倘若因此耽搁了官爷办案,你哪里担当着得起这许多的罪责,到时也莫要指望我来替你开脱求情。”
白纱雀精连声冷笑,森然道:“我说你将毒药藏在梳妆台内,想必校尉与节度使大人是不会相信的了。我再说你与化外恶地的魔女勾结,两位大人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了。只是我偶尔得了一枚美人香,上面刻有你的生辰八字与一些蛊惑符文,给大人观看,或许能被它们赏鉴承认的。”
金尾雉妖听它第一句话,三魂便去了七魄,待闻得第二句话,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动弹不得。白纱雀精再朱唇微启,将第三句话轻轻抛来,便如一座泰山从天压顶,再也抵挡不住,瘫软在地,浑身抖嗦震颤不止。
校尉看得其中的倪端,不禁怒道:“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金尾雉妖,虎王老爷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生出这等歹念,狠心下毒谋害?”
喝人上去便要捉拿,金尾雉妖眼见不妙,颤声道:“妹妹救我!”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后台逃去。祁恬不以为然,冷笑道:“你这雌妖,这四周皆被官兵团团围住,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一条鱼儿也游不出去,你再有能耐,又还能逃将哪里?”
杨起心头一动,一拍脑袋,大声道:“她尚在六角塔下开出偌大的一个地宫,难道便不能在后台隔间之内,偷偷挖掘出一条甚长的逃亡地道么?”此言一出,正被群妖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急坏了一旁的雄狮校尉与那黑豹节度使。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讶然道:“这狐、貉两个小妖说得甚合道理,那金尾雉妖虽是禽属,但素来懂得一手掏土空穴的上好法术。它若是早有图谋,只怕还真安妥了一处逃匿通途。”
几个小妖不敢怠慢,纷纷跳将到台上,方要撩开帷幕往后台赶去,却看迎面一股狂风袭来,猝不及防之下,皆被吹刮到了台下。只听得扑通不绝,这一跤摔跌得颇为沉重,妖卒兵器扔了一地,俱是吱牙咧嘴,苦不堪言。白纱雀精更是被骇怕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提起纱袖轻裙,惶惶然跳到地上,抱将这一个粗壮獭公的胳膊。
那獭公偶得艳遇,心中正在欢喜,瞥见一旁獭婆横眉怒目,陡升寒意无限,慌忙将白纱雀精甩开。杨起与祁恬识得分明,惊道:“这莫非就是化外魔山的飓风术么?”相顾讶然,不觉忖道:“原来秦缨一直就悄然隐匿在虎王山的暗处窥看,并未离去。”
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的脸色俱是青白不定,大感尴尬,有心上去探看一个究竟,再想起这飓风暴气的威猛,不觉犹豫踌躇,暗道:“我二人皆是虎王山上的武将重臣,威望颇重,稍时倘若擒获得恶徒,那自然最好,只是略一失手,也想一众小卒一般被踢下台来,灰头土脸之下,颜面何存?岂非正是大大的不妙?”
听得杨起与祁恬叫唤,心中不由窃喜,暗道:“何不叫他两个小妖上去,是好是歹,是凶是吉,后面再作分晓不迟。”便喝道:“只怕那金尾雉妖尚有许多的同谋,我二人大意不得,正要在此看护。你们提了兵刃,到台上逡巡一番,自己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陷阱圈套。”
杨起闻言,哭笑不得,忖道:“一个是威武雄狮,一个是睥睨黑豹,如何在得了天地的元气、日月的精华,成了法力变幻的妖怪之后,反倒不见了昔日猛兽的胆略勇气,便如圈养的鸡犬一般畏惧?”
祁恬低声呸道:“想必是这虎王得了无穷的富贵之后,羡慕天地凡间帝王君侯的礼仪宝杖,便大兴扬文抑武的政策,以汉文教化来粉饰自己的一方小小朝廷,岁月长久,手下的众妖因此便失了彪悍强凶的本性。”斜眼瞥看那两个将军,却见它们颇有些羞臊不安,咳嗽一声,咽下一口唾沫,扭头观看虎王的病情颓势。
众妖苦道:“你一狐一貉天生相配,既然识得台上怪风的来历,想必也有一些破除此术的本领,不妨就上去走上一遭,也好叫我等心安。”百口千唇,尽皆张扬呼喝,唆掇着二人以身犯险。
杨起喟然一叹,无奈道:“所谓人言可畏,不想妖言一样叫人害怕,也罢,我与秦缨多日不见,也想看看她的本领究竟有何长进。”祁恬笑道:“只看方才的飓风,可见得她的修为尚未大进,你我小心应付,当无大碍才是。”
摘下玉月弓,张手便是一箭射去,只见光芒闪耀,一时间映照得鸿门阁蓦如电闪,果然有破魔之威、断魂之意。群妖纷纷喝彩,才要大声夸赞,却看杨起二人早已疾步如风,跃上了第一层的台面。
杨起拔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瞬间化成三尺青锋,既是身处妖境之中,周围的妖气最是天下浓重之极,便看刃身如红日初升,璀璨鲜艳无比。群妖只瞧得瞠目结舌,目眩迷离,俱是唏嘘不已,万分称羡。那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也是极其骇然,心道:“区区小妖,如何会有这等法宝,只怕来历更不简单。”看着他二人在台上的一举一动,再也不敢小觑分毫。
祁恬低声笑道:“你我一路降妖除魔,今日反倒要替群妖出头,为大众共举,来会这化外魔山的厉害魔头。”杨起叹道:“若是与别的魔头争执倒也无妨,只是与秦缨动手,心中毕竟不快。你也说过,她是当日的伙伴,今日的冤家,为何偏偏只有冤家的仇恨,却不能留存一些伙伴的情意?可见得正是造化弄人呀!”
祁恬眉目轻柔,劝慰道:“待日后到了辉照山,见得赤足大仙,一切皆有分明。说不得便同银瓶一般,得了一个绝妙的方子,能够根除她身上的甚然魔性,依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秦家大小姐便是了。”
杨起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怅然,想起念凤村外飞来峰中绿娘子的作为,暗道:“它也曾悄悄清洗秦缨的魔性,终究无济于事,险些便被九龙魔火罩烧死。她的魔性深厚奇异,只怕那赤足大仙也要费上一番周折,方能有效施救了。”听祁恬清嗓提音,大声道:“何处恶人,见这我等伏魔大妖,还不乖乖出来归降,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
秦缨躲在屋梁之上,看见那匕首弓箭,早已窥破了他二人的身份来历,呵呵一笑,纵身跳了下来,脚步点跃三下,手中的长鞭趁势劈空甩响三次,赫然威风凛凛,若是不看眉目间的一丝阴恻,竟颇有风姿飒爽的气势。
祁恬见她嘴角微翘,隐约讥讽嘲笑,心中不免有气,忖道:“我上台之时射了威风一箭,她颇不服气,便用鞭舞回应。是了,她与我一般都是富家小姐出身,虽是入了魔道,但千金执拗的个性却是湮没不住的。”
方要说话,却听秦缨哼道:“你二人日夜思忖的,不就是成为所谓剑仙剑侠么?如何又肯自降身份,与这些熊狍鹿獐、獾雀虫蛰为伍。”若有所思,又道:“既要当上妖怪,那何必再去寻宝,不如就此将地图碎片送我回去好好拼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杨起看她手腕轻轻旋动,长鞭犹自微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