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翻开来看,又道:“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青衣道:“玉衡么?它是北斗星中的第五星。如此说来不会错了。这面旗上该贴上北斗七星的图案。”胸有成竹,将七颗玉石小心贴上,口中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斗杓,故称“北斗”,据其指引,便能找到北极星,是以又称‘指极星’也,专居于北方天空。”旗幡升天,空中七星昭然,正是“斗折蛇行”。如此又破一题。
黄松却是奇怪,欲言又止,青衣道:“黄大哥,你有什么疑问么?”黄松讪讪道:“我素来以为北极星便是那北斗星,混淆不分,不想却是两座不同的星宿。只是这北极星有何来历?”
青衣笑道:“它就是北方天空的标志,屡受天文卜筮之人的推崇,以为其北天固定,众星皆绕它旋转。周代以帝星为北极星,隋唐宋元明以天枢为北极星。”
二人相顾一笑,却听得胡媚娘道:“晦气,这颗星我不想贴了,文姑娘是九天仙女,还是有你来罢?”文丽笑道:“却之不恭。”胡媚娘见众人好奇,将旗幡一句念诵,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正是《唐雎不辱使命》之言语。
杨起、祁恬、青衣、黄松四人愕然,大声道:“什么彗星,就是帚星了,我们也不愿意贴它的。”
他们兴趣盎然,但有的旗帜竟不用贴附星辰,你念罢上面文字,它便离去,若《促织》:“东曦既驾,僵卧长愁。”东曦乃指神魔大战之前的初升太阳。其神曰曦和,驾着六条无角的龙车在天空驰骋。所谓“东曦既驾”,即指东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
其后贴得一座天狼星,旗幡不同,当中绣裱着一个极大凶悍的狼头,双目狰狞,龇牙咧嘴,正面折皱之上,小篆书字,为青衣识别,正是苏轼的《江城子》名词,曰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雕弓’者,便指那弧矢星,‘天狼’,即是天狼星了。背面一画,画中一人,若晚弓之状,旁边一句,诵曰“举长矢兮射天狼”,‘长矢’者,与‘雕弓’一般,不过是弧矢星又一名称,出于屈原《九歌》也。
又贴老人星,一句赞曰:“今宵南极外,甘作老人星。”黄松咦道:“为何要甘愿当那老人星呢?”
青衣道:“故又传说,但凡见着它的人,便可吉祥太平、安乐舒适。”再加上牵牛织女,一在银河东,郁郁寡欢,一落银河西,落寞情伤,唯独彼此相对,眼目互映,方才含情脉脉,一解千古情怀。
胡媚娘贴着玉石,毕竟是女儿家,想起他二人的传说,不禁伤感,将旗上那大唐诗人曹唐的《织女怀牵牛》诵完,犹自沉醉于“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之中,不能自拔。陡然手臂震颤,却是这牵牛织女星的大幡被贴之后,功德圆满,急切挣扎而去。
祁恬正在一旁,受她情绪感染,也不知不觉忧伤起来,柔声道:“姐姐,银河有多宽,他们除了鹊桥之外,便不能自己跨越相会么?”文丽摇头道:“银河是极宽的,且有天条戒律紧紧约束,他们也不敢擅越。”
胡媚娘见气氛渐渐愁浓,蓦然醒觉,暗道:“此刻不是多愁善感时。”深吸一气,环顾四周,见再也没有旗幡落下。文丽大声道:“群星即位,机括速开。”便看夜色之中闪出一把钥匙,自行沿阶飞行,听得嘎哒一声,将小门打开,自己依旧回到星空之中。杨起笑道:“如此甚好,倒也省事了。”
第四十一章 天命轮回
他数人入得那第六层,小门甫开,便见一支长枪刺来,杨起反应甚是敏捷,侧身闪过,空出腋下,正将枪柄夹住,反手抽出干莫小匕,幻成青锋,向那偷袭之人用力斫去。
那人咦的一声,道:“好身手。”略一叫力,将那长枪并着杨起挑起,甩上华顶,剑尖偏斜,自然误了准头。二人瞬间都在一起,便在那塔中争斗了起来。余者恐被锋锐杀气所伤,皆贴壁而站。
黄松惊道:“这是什么?”文丽道:“下面若说是文攻,这一层便是武卫了。这使将长枪之人,本是三眼神君座下的一员猛将,唤作黄元庆,因酒醉,顶翻太元尊者乘坐的飞云鹫,违反天条戒律,被贬谪此地赎罪。那通往塔顶的钥匙便在他的手里,唯独教他败得心服口服,方能替我等开启天门。”
祁恬奇道:“为何这阶梯之禁,唤作天门?”文丽道:“塔顶阁楼,有一条龙须绳索,乃是南天门外一条金鳞巨龙,沉睡之中,鼻前胡须不觉垂于宝塔,又将顶盖砸了一个窟窿而成。
若是能够顺着它攀爬上去,不过三日,便能来到南天门华表之外,是以这七层小门,便被往来此地的仙驾戏称为小南天门了。”陡然听得噗哧一声,对面墙壁之上,似是有一道亮光闪烁。
祁恬大惊,道:“不好,这里莫非装有什么暗器?”伸手去摘肩头的玉月宝弓,却被胡媚娘一把按住,道:“妹妹,你休要着急,且看清楚再说。”文丽掩口笑道:“祁姑娘,你看看身後有些什么?”
祁恬愕然,伸手一摸墙壁,觉其凹凸不平,若有图像,扭头打量,却是两人打斗的雕刻,一人挥刀盾,一人挺长枪。前者长发布袍,半素半甲,面目睥睨,不能识得究竟是哪一位的神祗抑或妖魔;后者凝目蹙眉,神情严肃,犹然三分骄傲,不是黄元庆是谁?不觉瞠目结舌,支吾不语。
文丽道:“此墙有些奇异,与众不同,本采自西方白鸽山戴影石所砌,奥妙么?便在于黄元庆与人打斗,双方的招式若有了精彩之处,便会自动映照下来,依凭先天造化,琢磨成壁刻了。”手指上方边缘,又道:“你看那一圈玉砖,其实皆是透明之物,能吸纳日月亮线。此刻天黑,外面采光不得,于是壁内的宫灯闪烁,若方才迷离耀眼。”
祁恬恍然大悟,道:“便是说他二人打斗,也有华丽之处,却被这墙壁看中了,遂拍摄临摹下来?”
文丽笑道:“你看右肩。”
祁恬依言望去,啊呀一声,又惊又喜,本来平坦砖石之上,蓦然多了一幅壁刻,其中一人是亘古不变的主角、二郎副将黄元庆,另一人屈膝弓步,一手拈搓剑诀,一手执刃往前挺刺,角度刁钻古怪,颇有佳妙,正是“大半个剑侠”杨起是也,不由拊掌大笑,道:“昔日执弓状元半生梦想,不意在此却被他轻易实现,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妙哉,妙哉!”
杨起听言,顿时哭笑不得,眼见黄元庆一枪扎来,纵身而起,急急伸剑格挡,看得层顶之中垂下一条粗糙绳索,料想坠落之势虽猛,却也是破绽大开之时,定然难以防护他的长枪二击,心念一闪,便伸手将之拽住,竟垂吊于半空之中。
黄元庆怔然,哈哈笑道:“好一招‘荡秋舞剑’,力中见巧,巧外顺力。”杨起听他夸赞,不知所以,他与其贴身近搏,的确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但如此驾驶,不过是随心所欲之应急之招,并非其中套路,更不曾听说过什么“荡秋舞剑”的名称。
他见这对手似无追击之意,喝道:“你待怎样?”黄元庆道:“我待如此,鼎立配合才是。”言语莫名,听得杨起昏昏噩噩,心中奇道:“他说什么‘配合’?这争斗厮杀之下,皆是寻找对方的空档,竭力攻击取胜,哪里能够这般举止?他以为枪剑交锋,还是小娃娃家的儿戏吗?”
胡思乱想之间,便见黄元庆屈膝弯蹲,扭身旋腰,一枪刺出,离自己半尺而止,本是满面笑容,忽而肃容正色,低声道:“我这一招‘遥指白云’怎样?”杨起叹道:“好,好极了。”言罢,又是亮光甫闪。
黄元庆大喜,道:“果然不错,你我这一对招一上一下,若非华美,岂能被它映下。”撇下杨起,倒拖枪柄往一处墙壁走去,认真打量方寸砖石,颔首微笑,道:“精致高雅,意蕴十足,此画极好。”稍时一身叹息,听他又道:“可惜你不曾再将手中的长剑抬高几寸,否则更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魄力也。”
杨起灵光一闪,忖道:“是了,他长枪虽然凌厉无比,但也并非有意与我为敌,不过是相互摆上几个好看的架式,同为画中之景而已。”思忖如是,大声道:“前辈,我这儿还有一招极妙的剑法,你看怎样。”松开绳索,来到黄元庆身後,干莫青锋缓缓往他肩头刺去,左足往後翘起,笔直挺伸,右足踮尖而立,勉强维持平衡。
黄元庆咦道:“这是什么?”杨起道:“此唤‘一柱擎天’,怎样?”黄元庆哪里知晓是他杜撰武功,反倒眉开眼笑,大声道:“这招好,这招好。”长枪一摆,不觉愁眉苦脸,叹道:“只是你这绝招实在太过精妙,我,我用什么招式对应才是?”左摇右晃,上窜下跳,似是皆不合意。
杨起双腿麻痹,再也拿捏不得,收了架式,靠在一侧歇息,稍时见黄元庆笑道:“有了,你看我这样来破你的剑法如何?”依旧面壁,双手背反,却是后执长枪,微微侧头,露出半边脸来,斜瞥桀骜,又道:“你那长剑便抵在我的枪杆之上。只是袍袖不可太前,以免遮挡。”
杨起无可奈何,讪讪陪笑道:“这招果真高明。”依他所说,鼎立“配合”。墙壁之上又是亮光一闪,照在二人脸上。祁恬与胡媚娘、文丽不禁面面相觑,苦笑不已,窃语道:“女子好美,欢喜梳妆打扮,被画师临摹描绘,不想男子也是如此臭美。”
胡媚娘笑道:“爱美者,既是女子天性,又是男人所好,万万压抑不得的。”言语间,见杨起与那黄元庆又是几个“造型”,若非“英勇无比”,便是“精深高妙”,心中也是啼笑皆非。
不多时,便听得黄元庆叫道:“罢了,罢了,此刻小天门开启,你们快些走罢。”杨起咦道:“这壁刻不做了吗?”黄元庆叹道:“再要下去,这墙上哪里还有空地呢?我看图案,却将你摹拟得更加精致,真正是岂有此理。”
文丽笑道:“这话大谬,依将壁刻看来,这‘大半个剑侠’虽似精明敏捷,但细细观之,还是你更为经验老道,成熟魅力,岂是他能比拟?”
黄元庆愕然,窥视一番,道:“莫非你是仙驾文姑么?”见她颔首,遂喟然一叹,道:“那兰花仓促从我这里逃去,踉踉跄跄地奔赴塔顶,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不及她应答,道:“罢了,此事俱是与我不相干的,你们快走,快走。”往墙上看去,慢慢欣赏,若如痴如醉之状。
众人恐骚惹他的不耐烦脾性,也不敢耽搁,相互提携,往第七层走去,因知悉那兰花就躲匿其上,怕受她暗中算袭,是以步步为营,一走一歇,正是千般的小心、万般的谨慎。
却听得“嗖”的一声,一阵大风从台阶顶口刮过,杨起暗呼不好,俯身躲避,余光瞥视,只见得一根羽毛闪过,正是兰花的一翅之力。
杨起挥剑欲待迎上,被文丽拦阻,道:“我有办法制服。”言罢,张口吐出一股红气,浓浓气息之间,包裹着一颗赤珠,正是仙家内丹,滴溜溜打着几个转,若闪电一般,往那大鸟身上撞去,喝道:“姐姐作恶昭彰,此时不停,更待何时?”
兰花识得厉害,心中大骇,遂倒吸一口冷气,双翅横扫,卷起一道风墙堪堪挡护于前。只是那赤珠气势汹汹,力道极大,破风贯入,迅猛不减,将她的一只翅膀贯穿出一个老大的窟窿。
兰花尖声惨叫,跌倒在地,收了变化法身,还是一副娇滴滴女儿家的模样。她左翅即是左手,此刻鲜血流溢,委实是疼痛不已、苦楚不堪。文丽颇不忍心,急急上去要替她包扎,被其厉声喝止,道:“伤我者是你,假惺惺地要来救我者也是你,哼!,可笑,可笑,欲新添小小恩德,化解老大的旧怨,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祁恬怒道:“文仙姑莫要迂腐慈悲,她害人不浅、犹然不思悔改,断然不是什么好人。且将她活捉,再逼问事情真相才是道理呀。”不知从哪里拽得一根绳子,与胡媚娘一左一右,向兰花走去。
便在此时,轰隆一声巨响,似霹雳雷鸣,灰尘四起,碎屑纷纷,那七层宝塔的坚硬墙壁,莫名被开得一道豁大的口子,一阵寒光刺入,疾不可测,不偏不倚,正扎入缓缓爬起的兰花胸口,只见鲜血喷涌,如满天桃花飞舞,美则美矣,终究难掩无限凄厉。
兰花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往後退去,贴着墙壁,慢慢滑下,嗫嚅道:“好……好狠心,不救我倒也……也罢了,奈何还要杀我?”一条锻帕从怀中落下,飘然垂于身侧。
文丽花容失色,慌忙将她抱起,见她脸色苍白,元神涣散,已然回天乏术,不由伤感。兰花颤声道:“好妹妹,你如此待我,我……我心中实在惭愧。”
文丽心中酸楚,一语不发。兰花断断续续地叹道:“千足虫素来……隐瞒鹿角真君,借助飞云鹫走私禁物,与北方戎……戎狄妖族悄悄违法交易,牟取暴利。此后被天庭千里眼、顺风耳发觉蹊跷,便央刑部之神细细堪察。
他,他料想逃脱不得,便要我将一些粉粒包裹,趁人不备,藏匿于你那飞……飞云鹫中,又在那机括做上手脚,待你坠毁身亡,就可引着几位神仙过去现场,结果么?自然是……是将所有罪责推托到你的身上。”
文丽惊道:“原来是他弄怪。”再看怀中兰花,奄奄一息,不由满目怜悯,柔声道:“你与他相好,恋慕浓浓,仙驾众兄弟姐妹之中,莫一不知晓这个秘密,便是鹿角真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干涉。”
兰花苦笑道:“我为了他,却背叛了妹妹你,实在是……是罪莫大焉,如今死去,也是报应。”言讫,含恨死去,双目犹然圆睁。
祁恬叹道:“她的确是报应使然,却也可怜。”继而怒道:“那千足虫是谁,我等若是不能将之千刀万剐,岂能泄此心头痛恨?”
文丽伸手抚去,将兰花的双眼合上,稍时,见其尸身化作一股青烟而去,真是神伤不已,喃喃道:“千足虫也是仙驾之一,只以为他油腔滑调,有些玩世不恭,不想却是这般的心狠手辣。”听得外面金鸡啼鸣,东方白晓,不觉迎来了新一日的凌晨,只是阳光明媚,晕跳丝跃,可谓灿烂璀璨,却照不散各人心中的一片乌云。
六人疲惫不堪,便在塔中歇息,睡得几个时辰,已然晌午,便下得塔去。文丽道:“此地西去一百余里,有座蝗虫峰,本是辉照神山的门户。千足虫那厮,在峰中的石洞垒有一园,我要去那里,替兰花姊姊寻求一个公道,你们愿随我去吗?”
祁恬昂然道:“我去,看我不一箭射穿他的黑心肠。”杨起神情凝重,道:“除去如此奸佞,义不容辞。”再看胡媚娘、黄松、青衣,俱无异议。筝船腾空而起,风帆飘飘,顺着文丽指引,往蝗虫峰飞去。
山道不显陡峭,石洞亦然称不得艰深,但当大夥儿见着那千足虫,逼迫他现出原型,俱是惊骇无比,眼前地面之上,赫然一只半是蜈蚣半是蜘蛛的妖怪,干莫小匕也是紫光流溢。
杨起道:“如此之物,邪恶之极,怎能列入天籍,成为仙驾?”祁恬愤愤不平,哼道:“那兰花娇容月貌,身段婀娜,偏偏欢喜这么一个鬼怪,也不知造下了什么罪孽。”
方要动手,看千足虫哈哈大笑,道:“你们法力浅薄,还不配当我的对手。”将手指放入口中,一声喝斥,从岩壁大大小小的洞穴之中,唤来无数毒虫恶蛭,密密麻麻蜂拥而来。众人大骇,只瞧得头皮发麻,脊背寒凉,慌忙地往後逃去,孰料回到洞口之前,惊觉大门又被严实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