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衣眉头微蹙,半日不能得解。胡媚娘叹道:“这等无头文字,最难相续。只是听得先前莫名叫唤,似乎对世间的医道沦落甚是不满,以为如奸商经营一般,大可鄙视轻蔑。莫非这些寥寥文字,却与医道相干么?”
此言一出,若拨云见日,云消雾散,青衣亮光一闪,眼睛亮烁,道:“我记得了,这是药圣孙思邈的一句劝医勉世之言。”
文丽愕然,道:“孙思邈何许人也?”
青衣道:“他是个有名之极的大夫,自号孙真人,乃是京兆华原人,行踪遍布语隋、唐两代,医术精湛,理论浩瀚。孙氏自幼便聪颖无比,性喜读书,多好问,能勤学苦练,秉性坚韧。
他于二十岁时,便精通诸子百家的学说,争鸣之中,尤其推崇那老庄,善言广宣,又喜好诠释经典,兼通阴阳变化之道、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八卦互推互济之术,渐渐涉猎玄黄医药,心得颇丰。隋、唐两代,都有皇帝召他入京做官,他却淡泊名利,无心于仕途扑打折腾,是以隐居。”
文丽道:“他医德怎样?”
青衣道:“清高纯洁,若雪中之梅,治病救人,竭力尽心。”又道:“他在其所著的《大医精诚》一书中写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研茧,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借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夫大医之体……
又到病家,纵绮罗满目,勿左右顾眄;丝竹凑耳,无得似有所娱;珍羞迭荐,食如无味;酝禄兼陈,看有若无。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盲也’。寥寥片语,青竹白莲,尽示于人。”
杨起颇有感触,叹道:“我在铁鸡镇药铺当伙计之时,也常常听得师父朗诵一句话,言道‘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我好奇问之,师父说道正是孙药圣劝勉警惕之言。”
话音方落,药钵金光一闪,现出一颗丹药。杨起服下,身子贴上大红花,一番攀爬,拿得钥匙了。众人欢喜,不敢久候,又上那第三层。
台阶小门甫开,内中一个女子,提架小巧宫灯,婀娜而立,笑容盈盈,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祁恬不及细观,清声叱道:“好一个狡诈无比的恶仙驾,这番总算是捉得你了,且看你往哪里逃?”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若清风拂过,竟无实物。
文丽急道:“祁姑娘,她是这里的问答魂魄,并非兰花。”祁恬愕然,慌不迭退后,心中又羞又惭,轻轻推搡杨起,埋怨道:“你为何不阻拦于我,教我活活出丑?”
杨起赔笑道:“你动作忒快,我拦下不及。何况这女子与兰花颇为相似,我乍一见她,也混淆了。”祁恬一怔,道:“是么?那你们呢?”却往黄松与青衣瞥去,二人不敢嘲笑,急急附和道:“我们也是看茬了,委实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胡媚娘嫣然一笑,掩口道:“若说是你,我几乎也要冲上去捉她了。”
再看那魂魄女子的背後,横梁立柱,俱是青纱布幔。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唤作织魂,掌管这通往第四层的钥匙,今日有一事不明,想向各位请教一二。《释名》有语‘布列众缕为经,以纬横成之也’,究竟是何样解释?”
青衣脱口道:“便是说衣裳平布,皆是由许许多多纵向的经线和横向的纬线,相互交织交错而成。”
第四十章
织魂咦道:“我个道理我也通晓,却不知小弟弟可否解释得详细一些,委实感激不尽。”她温婉淡雅,神色平和,众人虽然知晓她是有意危难,竟没有丝毫恼怒。
祁恬道:“这等女工之术,他再是博学,也不能答辩,我来说吧。”织魂万福一礼,笑道:“请教姐姐。”
祁恬道:“上古编织之术,无外乎分为两种:一者便是‘平铺舒展编织”,其法是,先将线绳水平铺开,一端固定,使用骨针,在呈横向的经线中一根根地穿织。二者则是“吊挂垂竖编织”,把那准备好的纱线,垂吊于转动的圆木之上,纱线下端,则一律系以石制重锤。
若是一时不得,用那陶制的也同样,目的便是使纱线能够绷紧。待织作之时,甩动相邻重锤,或是彼此间隔固定之重锤,晃动摇曳,使纱线相互纠缠,终究形成绞结,逐根编织。使用如此方法,有个好处,便是能够编出许多迥异纹路的带状花织。”
织魂哦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这两个法子有什么缺点?又当如何解决。”
祁恬忖道:“你名义讨教,其实心中了然。”道:“缺点明显,便是如此编织下来,速度实在太慢,教人难以忍受,且相应织品,或是浓密,或是稀疏,一块布上,不甚均匀平整。”
织魂微微愕然,旋即道:“是呀,这可怎样是好?”黄松悄悄对杨起道:“当初她被你我言语激将,赌气之下在那荣祥郡女工坊中勤学苦练,不想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杨起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此话一点不假,只是这柴也砍得太晚了一些。”
若说祁恬自幼调皮,与男孩儿一般,只是欢喜上树掏鸟,下河捞鱼,但修习女工之后,颇为用心,渐渐兴趣盎然,可谓那女先生的好弟子。
看织魂愁眉苦脸,暗道:“你这是问我下一个问题了。”于是说道:“无妨,若有腰机使将,那可是快了许多的。”眼睛一瞥,说来也巧,正瞅见织魂背後的一幅布画,打量仔细,笑道:“你那里不是有了答案么?”
众人望去,见得一幅图象之上,印有一位织布女奴,身穿粗布对襟衣裳,腰束一带,纤细瘦弱,席地而坐,正在织布。看其动作,双足半屈不伸,踩踏织机底部的经线木棍,右手持灰色木刀,在打紧纬线,左手作投纬引线之姿。”
文丽奇道:“她弯腰织布,所用工具,莫非就是腰机?”祁恬点头道:“亦可称做踞织机。”
见织魂欲言又止,不待她说话,又道:“你休要问我,且听我细细道来。此足蹬腰机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并努力张紧织物,再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其后以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最后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因其有上下开启织口、左右穿引纬纱、前后打紧纬密三种往来运动,因此可以创造许多花色。”
胡媚娘颇懂机括构造之术,双目只在那布画上来回逡巡,蓦然笑道:“是了,我也明白了。此物腰机前后共有两根横木,便是用于卷布和经轴之使。二亩之间随意,没有固定距离的支架,而是以人来代替之,却用腰带,缚在织造者的腰上;另有一把刀、一个杼子、一根较粗的分经棍与一根较细的综杆……”
不及说完,那织魂拍掌恍然,道:“不错,待织造时,教织工席地而坐,摆成如此姿势。目的便是依靠两脚的位置及腰脊,来控制经丝的张力。呵呵!通过分经棍,把经丝分成上下两层,形成一个自然梭口,随后用竹制之综杆,用线垂直穿过上层经纱,把下层经纱一根根牵吊起来,这样的话,若是用手将棍提起,便可使得上下层位置堪堪对调,又形成新的织口。”
杨起、青衣、黄松三人相顾迷惘,叹道:“女儿家果真是心灵手巧,如此复杂的工艺,我等听来头昏脑胀,她们却是一点即透,参悟得防治的偌大奥妙,了不起,了不起。”
祁恬笑道:“你明白了?这般最好,可否将钥匙给我们?”
织魂莞尔,将钥匙塞在文丽手中,道:“规矩使然,职责所在,仙姑莫要责怪。”文丽不以为然,道:“我省得。你去安歇吧。”便看织魂躬身一礼,身形轻轻旋转,化作一道飘缈白烟,隐入多少帷蔓之中。
待上得那第四层,气派又是不同,中间偌大的一张八仙桌,环缘镌刻龙之九子,又镶无数细碎明珠,以为群星点缀、波浪衬托。
旁边安置数圈太师软椅,铺垫毛毡绒裘,其上坐着数十男女,神态慵懒,脸色萎糜,或是哈欠连天,或是垂脖磕睡,或是烦躁张望,或是摆弄衣角,状若昏昏,分明沉沉,稍有些精神气色的,也是交项搭颈,窃窃私语。
听得楼梯门响,一人走将过来,喝斥道:“哪里来得妄人,且不见此处群秀雅聚,正在召开纹化大会么?还不快些退下,休来骚扰。”
杨起大是愕然,道:“所谓‘纹化’者,便是‘文化’,这我也是知晓一二的,只是你说雅聚,当是其音绵轻若三月春风,其情挚浓胜夏日绿水,其语璀璨如金黄秋实,其意高远比腊月寒梅。这里,这里……”
不及说完,那人神情陡变,喝斥道:“这里怎样,我等纹化殿堂,乃是此地不远处笑笑国官方评定,朝廷礼乐部亲自颁发的印鉴,你等无知少年男女,岂敢肆意评判?”一双眼睛瞥视之下,落在了胡媚娘身上,蓦觉眼前生花,艳光逼人,不由一愕,口舌微张,莫不失态。
胡媚娘会意,遂挤到杨起身侧,轻轻扯拽他的袍袖,使将一个眼色,旋即朝那大文人赔笑道:“先生及同僚皆是才华横溢、才学广博之人,我兄妹此来,也是仰慕汝等英名,故想瞻仰学习一二,还请你代为通融,安顿接洽。”
那人闻言,笑道:“好说,好说,美人一语,胜似圣人十句。北首角落之中,尚有一些位置,你们就在那里观摹,莫要大声咶噪才是。”胡媚娘含笑称谢。
一人甫上台,黄松鼓掌,见众人眼目皆趋视过来,不觉惊愕。杨起道:“如此高雅之地,似乎拍掌喝彩不妥。”却听男女秀才之中,一人交道:“这位小兄弟倒提醒了我们,某位仁兄上去,展示才华,我等正该鼓其士气才是。”
另一人道:“不错,不错。”稀稀落落一些掌声,教台上之人愈发得意,张口沾道:“我提一壶,芬芳美酒,好不,惬意,还想再喝,可是,没有,钱了。”
祁恬悄悄与胡媚娘道:“原来他是各磕巴,说话如此不利落,让人听着委实难受。”胡媚娘笑道:“虽然结结巴巴,但好歹也将一句话打缝补丁地叙述完全了。”言罢,便看下面摇头晃脑,齐声道:“好诗,好诗。”
杨起六人不觉讶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心中皆道:“如何就是一首好诗?我等听不明白。”台上那人又道:“我向夫人借钱,她,不肯,说我沉溺,终究,还是不好的。”又看那帮男男女女交相庆贺,道:“妙哉,妙哉,出口锦缎,不愧是笑笑国之文华殿大学士,了不起。”
青衣低声叹道:“出口锦绣,何曾变作什么出口锦缎?倒似不学无术。”
此言一出,若石投莲塘,顿时激起层层涟漪,喝骂之声不绝於耳。祁恬一把扯过青衣,道:“他们自号雅人骚客,‘骚’则‘骚’矣,‘雅’倒未必,真正可笑之极。”
听得一人怒道:“无知妄人,可否与我们比试文采。”
祁恬冷笑道:“还怕了你们不成?”低头道:“小弟,你可敢接下如此挑战。”青衣道:“他们玷污文学,并非文人,而是罪人,真不知那笑笑国的草包官员,怎会如此荒唐?若要比试,我定然奉陪到底。”
杨起笑道:“既然是草包,自然荒唐。”招呼那对男女将衣裳穿上,道:“我等俗人,还是欢喜那清淡水墨,你们这高雅肉合皮贴,我们欣赏不得。”
青衣一马当先,道:“先比对联,再作文章,其后引经据典,背诵妙文。”随口脱出一幅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便是大街小巷之寻常书贴,却看那些人你我张皇相顾,竟然应答不得。
黄松喃喃道:“可是‘积善人家庆有余’?”
杨起哈哈大笑,道:“敛财管家,他们是真东郭,你才是小文人。”其后文章也罢、背诵也好,青衣俱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文丽喝道:“文坛魍魉,跳梁小丑,还不快快散去。”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平地升起一个黑洞,窜出一股狂风,将那些人悉数卷如其中。
祁恬问道:“他们去了哪里?”文丽笑道:“送他们回了笑笑国,荒唐之人,还是住在那荒唐之地比较好。”众人哈哈大笑。却听得轰隆一声,八仙桌破裂,露出一物,正是通往仙塔第五层的钥匙。
杨起精神抖擞,道:“不知上面还有什么?”率先开门而入,不觉一声赞叹,驰醉神情,溢于言表。胡媚娘好奇,跟在他身后,看待真切,不觉啧啧叹弗,道:“好美的星空。”原来里面,竟是群星璀璨,点嵌夜空,晶莹闪闪,若无数珍珠镶嵌于天鹅绒上,典雅高贵。
文丽走入其中,双袖轻摇,便看空中袅袅垂下一物,状若旗幡,边上绣得一段文字:“辽东老将鬓有雪,犹向旄头夜夜看”,青衣道:“此乃大唐卫象诗。”言罢,那布边被清风吹拂,背面尚有一句“秋静见旄头”,青衣道:“此乃李贺诗。”见前后“旌头”,俱是金光闪闪,不解其意。
胡媚娘笑道:“这是要你画出星象了。旄头者,便指昴宿,为白虎七宿的第四宿,由七颗星组成。”从一旁拾起七颗玉石,序列排布于旗上,那旗幡摇晃几摆,复回空中,细细打量,果真多得一座星宿。众人拍掌称奇。
不多时,又看一座旗幡下来,边上书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青衣道:“作者便是三国曹植。若我猜测不错,其背面当是杜甫诗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喻人分离而不得相见。”拨开背面黑布,正是不假。
祁恬道:“小弟,这是什么星宿?”青衣羞惭,道:“我对天文,不甚精通。”遂往胡媚娘看去,见她嫣然一笑,道:“‘参’者,指西官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商’者,指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乃是心宿的别称。方位而论,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也。”玉石贴上,旗幡回归,空中陡亮一闪。
又有一布垂下,却狭窄单薄了许多,背面无字,只在正面书道:“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为唐张说所写。经胡媚娘解释,“东壁”指北官玄武七宿中的第七宿,由两颗星组成,因其在室宿的东边,很像室宿的墙壁而得名。
杨起咦道:“为何又叫做‘图书府’?”青衣道:“唐代,壁宿就是天上的图书库。”话音甫落,黄松念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原来一条稠布正降落于他的跟前,上面金字赫然醒目,不由得不读。
青衣道:“这是《诗经.七月》的辞句,意思我是懂得的,‘流’者,下行;‘火’者,指大火星,即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此句是说,大火星的位置已由中天逐渐西降,表明暑气已退。”掂起一颗玉石,方要贴上,转念一想,道:“还是胡姐姐贴的稳妥一些。”胡媚娘微微一笑,将石头附上。
再往後,一旗飘飘,落于祁恬跟前,祁恬一惊,道:“我不懂天文。”胡媚娘道:“妹妹休慌,上面写得什么?”祁恬念道:“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青衣道:“这是屈原《九歌》。”
祁恬翻开来看,又道:“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青衣道:“玉衡么?它是北斗星中的第五星。如此说来不会错了。这面旗上该贴上北斗七星的图案。”胸有成竹,将七颗玉石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