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念春叹道:“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却负了你姐姐一生托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阿袖道:“你于此垒上偌大的一座山石,每年负荆请罪,自锁深洞十五日,算来也甚是辛苦,但毕竟是皮肉之罪。可怜我姐姐一腔痴情,却逢极大的变故,情叛离爱之痛,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扛受不起,何况一介温婉的女子。”
见胡念春口宣佛号,心中一阵恼怒,道:“你背叛了一次尚嫌不够,偏偏还要出家为僧,你当了和尚,教我姐姐看了岂不更是难受。”
她拼命要赶胡念春走,见他只是不动,喝道:“你休要敬酒不吃,偏吃罚酒,烧火鬼、霸王鬼、乌水怪,相烦你们三位将这老和尚赶走,我自然会给你们解药。”姚化及借着一隙缝穴看去,果然是他三鬼,杨起心道:“也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可以随意差遣、使唤这三人。”
乌水怪道:“仙姑真有解药?休要欺骗我二人才是。”
阿袖道:“我既然能给你们吃下毒药,又不像伤你的性命,自然是有解药。这三叶龙骨丸虽不是天下独一无二,但药性却比那鹤顶红、砒霜更是猛烈,一旦发作,便皮肉溃烂,苦不堪言。你二人若是不怕,只管在此与老和尚谈天说地,听他宣扬佛法罢了。”
烧火鬼道:“你的道行修为甚高,为何自己不去,却强要差遣我们?”
阿袖怒道:“哪里来得许多废话?”口气稍稍缓和,解释道:“他好歹曾经是我的姐夫,不好动手。况且如此幽静的所在,难得碰见似你们三位一般的法术高手,请你三人帮忙,我便可稍事休息,又不伤了和气。如此种种的好处,我何不退避三舍,看你们斗个痛快?”
二鬼无奈,走到洞口,道:“老和尚,这位仙姑的嘱咐,你都听见了,还是快快回去罢,休要叫我们动手。”
胡念春凝视阿袖,缓缓摇头,道:“明日才满十五之期,我走不得。再稍待一会了,也许你姐姐便会来的。”红袖脸色顿变,叫道:“将他的铁链从石头上揪将下了,快快轰了回去。”
烧火鬼、霸王鬼二人互使眼色,心意领会,一左一右,便围了上去,乌水怪最是胆怯,走在最后,作观望之状。胡念春道:“阿弥陀佛,此处阴湿潮冷,二位施主身体单薄,还是不要进来的好。”长袖一展,伸掌平推,一股白光绵绵而出,瞬间七彩炫耀,如浪似涛。
二鬼一阵窒息,慌忙向后跳开,叫道:“他的佛光好厉害,若非躲闪及时,便要吃亏。阿袖怒道:“和尚难道会杀人么?你们也是赫赫有名的恶鬼,也很厉害,还怕他作甚。”催促三鬼向前,连扑数次,俱是无功而返。
烧火鬼脾性虽然暴躁,却并非无知之人,见胡念春面色不改,闭目念诵,果然一副入定宝象,心中极是惊惧,暗道:“这老和尚好高深的修为,他若非手下留情,只怕我已是中伤倒地了。前有如此高手,后面险恶的毒妇,甚是棘手难办。”
霸王鬼、乌水怪与他一般的心思,心道:“你二人的家事,却叫我三个外人牵连其中,若是今日能够保全的性命,便速去荒山野川隐居,再也不来此地了。”心念如是,只在外面虚张声势,鼓噪叫闹,好一通喧嚣鬼气,阴恻叵测,却终究不敢上前。红袖呵斥再三,威言逼使,却也无可奈何。
忽然有人悠悠叹道:“妹妹,为何你姐夫来了许久,却不与我说道一声。”声音缥缈,恍若秋枫幽咽。阿袖脸色陡然变化,惊道:“姐姐,你,你如何来了,这等负心亡义、薄情寡意之人,你还见他作甚?”
胡念春拖拽铁链,抖索步出,颤声道:“梦姑,你……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孤身老仙微微一笑,难掩其中三分凄凉,低声道:“你是我的相公,彼此厮守本是天经地义,我何时闹性,又说过不要见你来着?”
看见他头上寸发,暗暗辛酸,道:“我与妹妹在此结庐筑屋,以孔雀之体,苦苦等候得二十五个春秋,日日思念,夜夜忧愁,只盼你能够回心转意,寻觅前来,从此一家子好好团聚,安享天伦之乐。不料你果然狠心,直到今日,我已然容颜耗尽,风烛残年之时,奇+shu网收集整理看天命将至,才肯回来。”
胡念春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每年在此等候得十五日,不断央求小妹通融解释,化你心中绝情坚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五次。”
孤身老仙哎呀一声,惊道:“你,你,我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扭头往阿袖瞥去,甚是迷惑,询道:“妹妹,你怎的如此狠心?却瞒骗得我委实好苦。”
阿袖哼道:“天下虽大,还有谁比我对你更好,你何必执著,还苦苦思念如此背负无情之人?”孤身老仙欲言又止,见其神情依旧不以为难,按捺不得,叹道:“你自小便喜欢你姐夫,他与我成亲,最不高兴的人便是你了。你对姐姐虽好,心中却是恨我怨我。”
红袖闻言,勃然大怒,气道:“好没有良心的姐姐!今日侥幸见了自己的离别丈夫,情愫复生,便连相伴多年的妹妹也可以不要了。”手指胡念春,大声道:“先前他负你情意,朝秦暮楚,又乘你不在之际,偏偏沾花惹草,要与别的妖冶女人相好,这难道皆是假的不成?”
孤身老仙看她一眼,满目尽是怜爱,一手轻拢鬓边白发,缓缓道:“那日,你将姐夫灌醉,送回屋里。又教人从旁边的妓院,送来一个美貌的女子,肆意蛊惑,不是么?哎……,若说一切因果,此事错不在他,我又何必抱怨?”
阿袖满脸惊骇,不觉后退两步,惊惶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责备我。”孤身老仙尽是慈怜,淡然道:“你是我的妹妹,彼此修练,相互证道,又共同脱妖扶正,齐入半仙之界,我怎能狠心责备于你?”
阿袖咬牙道:“好,好,你堪比慈悲菩萨,我却是阿鼻地狱之十恶不赦的坏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毁掉,一人凄寒苦楚尚且不够,还便害着别人一起受罪。”
嘴角一撇,又道:“只是姐夫他若是真心有你,如何还会当这和尚?佛门子弟,岂能有妻子,岂非贻笑大方?”孤身老仙惊呼一声,道:“念春,我只道你效发明志,不想你已出家了。”
胡念春口宣佛号,用力一挣,听得铁链叮当四响,崩析一地,道:“唯有苦修,方能请你恕罪。”孤身老仙看他模样,如此苍老,被岁月侵蚀之下,如今与自己一般的憔悴消瘦,十分心疼,关切之心浓密重郁,难以自抑,柔声道:“你呀!可真成了苦和尚了。”
胡念春听她佯嗔,大喜过望,皆因这一句“你呀”,虽说是平凡之极,但又似多年以前的红妆娘子,嫣然撒娇,无数恩怨,多少孽阻,皆随风而逝、云消雾散。阿袖呆呆噩噩,如痴如醉。
烧火鬼、霸王鬼与乌水怪扑通跪倒,道:“大仙姑,这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二人实在不相干。还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将这三叶龙骨丸的解药赐给小人,放我们去罢。”
孤身老仙见他们央求,从怀中掏出三颗药丸,递与他们,道:“以后切莫为恶,好自为之。”三鬼千恩万谢,慌忙服下,看阿袖怔在一旁,并不阻拦,如蒙大赦一般,仓皇离去。
胡念春道:“你我昔日玩笑之时,说过你若是不再理我,我便去当和尚。想来我这和尚也已当了十几年了。”
孤身老仙目光渐渐柔和,道:“想必你也是多年以来,化外魔山之中,第一个出家礼佛之人了。唉!若是依从那誓言,想必我姐妹之间,也要有一位出家作尼姑的才是,只是青丝尽断,委实不适,想想还是带发修行罢了。只是你却为何每年只侯这十五日,便不能多呆一会儿么?”
胡念春道:“我出家之事,多亏了太白金星竭力成全,方才为佛门容纳,在这石珠乾坤界的法华寺修行。”
孤身老仙笑道:“你法号什么?”
胡念春道:“法华寺主持道我罪孽深重,便一不见赐法号,二不许入住庙宇之中,只叫我在山脚下寻获一地,另行筑庐而居。我见乡民村夫多有鲁鄙,孩童放任一旁,嘻笑打闹,不管不教,便设了一个颇为简陋的私塾,教授些孔圣贤良之道。每次安置妥当,方才来此求候,十五日过去,惦念家中尚有数十儿童翘首期盼,便心潮涌动,实在不得不归。”
孤身老仙笑道:“难怪人家方丈不肯让收你进寺,既是魔人,反倒出家;既然出家,却对这些儿童幼稚大谈什么孔孟之道。这教人如何看待?”扑哧一笑,又道:“轻者不伦不类,重者也称得离经叛道,难免叫人笑话。”
胡念春蓦然一念,道:“我那私塾只是教习男童,女童尚缺一人悉心指导,是了,你也寂寞,不若便回去好好收拾一番,与我一道去那汶山脚下,给她们传授一些女工花红,也不失为好的功德修行?”
阿袖见他二人言谈甚密,心中又气又妒,冷笑道:“好一对恩爱的夫妻,以后好一对恩爱的和尚与尼姑,我是大恶人,与大善人在一起终是不能,如此便不碍你们的法眼,这便去了。”
灯芯道人迷惘恍惚,心中云雾缭绕,喃喃道:“既是相爱,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何必团圆。”杨起笑道:“可出家,也可还俗,但凡寻觅得幸福就是。”胡念春愕然一怔,合十道:“小施主心胸豁然,不执著于庸俗凡念,见识如此,老衲佩服。”
孤身老仙道:“妹妹何必说这等气话,你哪里又是什么恶人了。多年来,你怕我寂寞,便四处搜寻天下的名犬,每一只便是以黄金等称尚是不及,可见姊妹情深。
虽然天下男女之事,你我都知素来不可设计勉强,但一旦当事,眼看着心爱的人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便是什么道理都忘了。你幼时便嫉恶如仇,修练了道行,有了法术,但凡遇见恶人,便要惩戒一番,以劝其从善,其实是个好人才对。”
她娓娓而谈,渐渐看见阿袖的眼睛便要红了,缓缓走将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阿袖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哭道:“我自从干了恶事,拆散了姐姐、姐夫,心中一直愧疚害怕,便将镜子也一并藏匿,不教看见自己。
以后见着了恶人,便觉得自己与他们一般的可恶讨厌,想方设法惩戒一番,只觉得找了替身,似替阿袖赎罪一般。又给他们挂上布条,宣明罪状,不尽羞辱,便如同将自己恶行昭示天下,好教世人耻笑唾骂。”
孤身老仙轻抚其背,微微笑道:“你心中后悔,便想好生调停解释,叫我与你姐夫团圆。可是当念春真的来了,你心中顿时又气愤怨恨,不想教我二人相见了。”
阿袖点点头,啜泣道:“我见他如此痴心,每每央求我说服于你,却丝毫不将我放在心上,于是气愤难平。又想到姐夫若不出现,你我姐妹依然安好,我从此不再对他日思夜念,这一番恶事便不会发生,我也就不是恶人。不知不觉迁怒于他,又爱又恨,更是横加阻挡,万般刁难了。所以桃花林虽好,我却不许你来,就怕你二人相见,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胡念春长叹一声,走将过来。阿袖突然推开孤身老仙,道:“你越是不怪我,越是对我好,却是叫我心中越是难受,比那扎上千刀万刀更受折磨。姐夫,你虽是投奔法华寺,但一无法号,二未受戒,便是连法华寺的半步也未曾进去过,算不得真正的和尚。姐姐体弱,在外受不住雨淋风寒,便请你好生看待爱护才是。以往种种,皆是妹妹的不对,不敢求你原谅,这便离去。”
见孤身老仙张嘴欲言,阻拦道:“姐姐休要劝说,他日待我做了许多的善行,积累了许多的功德,足以抵消罪孽过错,教我良心安歇,便自会去汶山找你。今日你倘若勉强与我,带罪同行,便无异将妹妹推入火坑。”瞥看胡念春一眼,尽是无限内容,转身离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杨起与灯芯道人便要告辞,却听见不远之处,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草屋中的名贵小犬,见了主人,急急窜到孤身老仙跟前,跳跃叫唤不止。每只小犬身上缚着一个小包袱,尽是些寻常日用之物。
原来是阿袖回到了草屋,打点安置好一切。胡念春与孤身老仙相视一笑,轻声道:“盼她能早日释开心结,解脱自己,早早来寻你我。”胡念春想起一事,道:“小施主,那地图与蚩尤相干,虽含宝藏,但毕竟尚是身外之物,若是不能寻得,也莫要强求才是。”言罢,唱喧一声佛号,携着亲密爱人,招来风云,拨开枝叶,竟自引着一众小犬去了。
杨起二人奔出珠外,在院中厢房寻得祁恬四人,将先前经历娓娓道来,众人莫不唏嘘。
灯芯道人笑道:“我尚要去西昆仑之地朝拜,他日有缘,相见再叙。”踏云而去。筝船白帆扯起,离开双湖岛,袅袅西飘,正是“前尘往事知多少,今生迭宕似浪潮”。
这一日,筝船降于庐水。祁恬、胡媚娘将舱上许多衣物床罩,一并卸下,抱到河边细细槌洗,却听得两只黄郦鸟儿交互啼鸣,嬉闹有声。
杨起将干莫小匕携上,自去林中,细细体会当日别人所说之“你若能与天地间的阴阳造化相合为一,将种种奥妙融入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其造诣自然能够精深”,有恐因此懈怠了驱剑飞行之术,便欲乘隙一并修练。青衣书本伺候,依旧自得其乐,黄松陪伴左右,谈诗论画,终觉力不从心,回到船上,清点钱财物什。
祁恬拍打片刻,将净衣放入盆中,一时兴起,又从袖中掏出青竹细哨,放于胸口。胡媚娘笑道:“妹妹,你何必挪来挪去的,只将它藏入怀中,岂不更好?”
祁恬摇头道:“若果真如此,每日皆能听闻禽兽言语,咶噪之极,也颇为烦恼。今日看这两只鸟儿甚是调皮,来来往往折腾,只是不肯离去,莫非有所缘故?是以揣哨倾闻,一探究竟罢了。”话音方落,却听其中一只鸟儿叫道:“我在这里炫耀招摇了许久,便是给你传递一些讯息,不想你如此愚昧迟钝,此刻才渐渐发觉。”
另一只黄郦哼道:“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古语果真不差。”先前黄郦怒道:“相公,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毛发比你长么?见识较你短么?”黄郦相公慌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凡人说法,与娘子是大大的不相干。”
祁恬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你们有什么讯息,不妨明言。”
黄郦娘子飞到枝头,侧目窥探,将她上下左右打量得半日,微微一叹,扭头对那黄郦相公说道:“看她也是寻常之辈,说了与不说一样,还是不说了吧?”
黄郦相公道:“此言大谬,她哪里寻常了?一者能听懂你我的高贵言语,可见心思通明、晶莹聪慧;二者见她一旁弓箭,有造化宝石之融合气息,绝非一般兵器。正好说得!”
黄郦娘子眉头微蹙,微有怨意,道:“我说东,你偏偏道西,总是与我唱反调,莫非还是以为我学识浅薄、识人不淑么?”
黄郦相公被她责备,颇多委屈,喃喃道:“我若有如此奇异叛逆的念头,管教天打五雷轰,你休要莫名冤枉于我,只看稍时六月飞雪大风起,苦水仇怨舀不尽。只是,只是那‘识人不淑’的‘淑’还是换作‘透’为好,否则别人听来,还以为你嫁了一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耽误终身,犹然春闺怨妇无二。”
黄郦娘子听它前半句,面色渐渐缓和,待闻得后半句,不禁无名火起,叫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瞧不起我。”扑腾翅膀往它飞去,嘴啄爪挠,毫不客气。胡媚娘附耳低声,道:“不想这禽鸟之中,也有河东狮吼。”二人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