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图的右下角是陆务惜的署名,还题笔写了两句诗: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弦歌对自己母亲的面貌其实不怎么熟悉,父亲的书房里以前也曾挂过,后来父亲去世,那副画也就跟着他一起入土了。但是,今天看到的这副画,比以前看过的逼真许多,感情也丰富得多。仿佛就是陆纤正略带羞涩地站在你面前微笑,有着女儿家的无邪,满眼都是看到情人的喜悦。
他们两个,果然是爱着的吗?
画着人不一样,他们各自眼中看到的陆纤也就不一样。
弦歌垂下眼,不想再看那副画,心中思绪复杂。娘,既然如此,你究竟把父亲当成了什么?避难的地方?还是安慰的地方?
你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感情把我生下来的?是因为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还是因为爱那个男人?我是多么多么希望自己是爹的亲生女儿,可终究不过是一种奢望。
在很小的时候,符昌霖曾经说过,“弦歌,你娘是因为爱你才生下你的,虽然你无缘见她一面,但这不是抛弃你的意思,无论如何,爹永远都在你身边。”
小小的弦歌不忍忤逆爹的意思,频频点头,“弦歌有爹就够了。”
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保护自己能保护的。弦歌一直很害怕失去,因为拥有的太少,所以就更想去保护。即使现在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常常会害怕,甚至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害怕,毕竟,她身上流的不是符家的血。
简陋的木制桌椅,一看就是很老很旧的东西,桌面沟壑不平,粗糙异常。椅子也只有两三只,人坐上去会“吱吱”摇晃,屋子里基本没什么家具摆设,有的都只是最简单的东西。屋子里不脏,看得出有人常来这里打扫。
弦歌环顾四周,看见南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一块灵位,陆纤的灵位。灵位前放着一小束花,已经枯萎了。她缓缓走过去,沉默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来,“娘的坟墓是在歧阳城,她和爹葬在一起。现在想想,她真正想待的地方或许不是那里。”
符雪迟轻声道,“可是,你是不会把大伯父和大伯母分开的。”
“嗯。”弦歌浅浅一笑,嘴角微有苦涩,“陆务惜的府邸已经被封了,或许再过段时间,那里又会迎来新的主人,他遗留下来只剩下这里。我以前就查到,他每次有空闲都回去故居看看,今天第一次来,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复杂。”
符雪迟将她的脑袋轻柔地搂进怀里,厚实的大掌在她发顶抚摩,发际间的香味悠悠传入鼻中,惹人心乱。“符弦歌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话说到一半,怀中的弦歌突然有了动静,眉头也困惑地皱起。雪迟问道,“怎么了?”
“有蹊跷。”弦歌仔细观察手中的灵位,双手左翻右捣。她凑近脑袋,一边有手敲一边侧耳倾听,结果从中翻出一封信,上面是陆务惜的笔迹。弦歌的脸色一下子转为凝重,她低头粗略一看,脸色越变越白,手一抖,那张信纸就悠悠飘落。
符雪迟也皱起眉,弯腰捡起,他垂眸望去,一行一行地看下去,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信上面陆务惜写的每一个字都像惊天噩耗一样围绕着这两个人——
当这封信被别人看到时,估计那时老夫已经不在人世。呵呵,容我做一个猜测,第一个找到这封信的人是谁呢?根据多年的直觉,我想,大概会是那个孽种吧?符弦歌,你说说,现在是不是你在看这封信?
老夫一生做的错事坏事不计其数,其中,最不后悔的就是和纤儿在一起。但是,却害纤儿因此丧命,纤儿的身体太过柔弱,不宜生产。第一次为那畸形儿她已经去了半条命,第二次为了符弦歌她果然整条命都没了。那时候就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那个孩子了。
畸形儿刚生下时,两个诡异恐怖的脑袋贴在一起,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微微蠕动……心里头第一次有恐惧,我亲手掐死了她,我想,这就叫报应了。我不怕报应,可是纤儿一直对我俩的事满腹罪恶,这些年,很少看到她笑。她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居然不惜离开我!
都是那孩子的错,都是符弦歌那孽种的错。纤儿,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孩子,那我一定尽力把她送到你身边,不让你寂寞。不过,符弦歌不容易对付,也不知道究竟谁输谁赢。
为了对付她,我的确不择手段,但是,却因此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和极东国的一个官员互通讯息,但是,那人的身份却是保密的。老夫不喜欢这种不对等的交易,自然开始着手调查,但是,越是用力想挖却发现那洞比想象中更深。
那官员应该是某个人的下属,我费劲心力仍然查不出那人是谁。那个人野心极大,心计极深,他应该设了很大一个圈套,我雀南国朝中有很多人官员都应该已经被他收买,或许,连皇上身边也安插了他的人。
这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阴谋,那人想要的是雀南国?或许他的野心比这更大。老夫一开始怀疑是极东国的皇帝,后来又怀疑是极东国的太子,结果发觉都不是。老夫迷惑了,究竟是什么人把自己藏那么深?
那人既然做了这么多安排,他想要的自然也不小,他安排的探子姑且不论,最恐怖的是,若被他拿到雀南国的皇宫地形图和军事布阵图,那么,事情就无法挽回了。呵呵,老夫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看到国破家亡的景象。
至于看着这封信的人,你想怎么做就由着你了。不过,若真是符弦歌你在看,老夫真想仰天大笑,符昌霖教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是迂腐之辈,呵呵,你对这事肯定无法撒手不管。这样吧,老夫送你一样礼物,或者说遗物也行。在这屋子的床底下,木板下面藏着曾经和极东国通信的证据密函,符弦歌,你若真想管这事,这密函还是很有用的。
陆务惜亲笔。
四周的空气已经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弦歌又将那封信看了一遍,神情中辨不出喜怒哀乐。她突然飞快奔向里屋,掀开床板,果然看到一叠信函。
符雪迟也跟了进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凌悠扬……”许久,弦歌从口中念出这个名字,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这个天下,他想要统一这个天下。”
符雪迟沉吟片刻,“你对他知道多少?”
“不多,他那种人,不会让别人太了解他的。”弦歌将那些信件捏在手里,目光透过窗户望着远方,“他现在还不出手,只是因为时机未到。他要先拿到极东国的皇位,然后再一举进攻其他国家。”
符雪迟闭上眼,沉默后,道,“那么,你觉得他拿到军事布阵图和皇宫地形图了吗?”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屋子里,压得弦歌霍然一惊,她瞬间灵光闪过,想到了凌悠扬那天跟着她进宫的举动,顿时咬紧牙齿,“大概,已经拿到了。”
“最糟的情形。”符雪迟从胸中闷出一口气,天空还是一如之前的明亮,他却不再笑得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本来,可以把这封信交给皇上,也可以和其他大臣一起讨论……”弦歌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连她呼吸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了,“可是……”
“可是,这信里面涉及到你的身世,一旦公布,你就完了,符家也会有麻烦。至少,那些之乎者也的学子和道德家们都会针对歧阳城和你。”符雪迟目光痛惜,“那么,你要一个人承担?”
弦歌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低头轻笑,“事情总是不能面面俱到,我既然想隐瞒一件事,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侧过脑袋望着符雪迟,“其实,只要凌悠扬无法登上极东国的皇位,后面的事情他也没机会做了。他不是那么无私的人,否则他早就给别人机会进攻雀南国了。很明显,他想亲手得到这个天下才一直忍着。”
符雪迟望着她,“你觉得他会失手吗?”
“不太会。”弦歌苦笑,“所以,我才要去想办法阻止。”
“你能怎么阻止?你还能把手伸到极东国去?”符雪迟疑惑地问,忽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铁青,想到了很坏的事情。他一把拽住弦歌的手腕,死死盯住她,“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呵呵,我脑子转得很快的。”弦歌仰头微笑,嘴角微微勾起,“当然有主意了。”
望着他的眼睛,符雪迟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握着她手腕的力气也渐渐转大。可是,在弦歌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松动,终于,他痛苦地闭上眼,轻声道,“不要。”
“要阻止他要把那些地图偷回来……至少需要在他身边插个人吧?”弦歌直直地回视,“但他很少会相信人,短时间也插不进去。可是,联姻是最好的机会,况且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联姻。”
符雪迟手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目光不稳,“他要娶的是长公主。”
弦歌微笑,“我会让他娶我的。”
合谋
痛苦,失望,心疼,怜惜,愧疚……各种各样的情绪揉杂在一起,符雪迟盯住眼前这张熟悉的容颜,望着她决绝的面容,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异样的愤怒,无法控制。他一把拽起弦歌的手臂,发了狠一样得盯住她,几乎要射穿她的心,“你是一个人!你不是工具!你就不能多在乎一点自己?你就不能多爱护一点自己?你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个国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奉献出来!你就不能好好地为自己而活吗?”
每一句话都像擂鼓一样敲击在她心头,嘶吼在她耳边。弦歌不自觉地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轻声道,“雪迟,你捏痛我了,放手。”
“不放!”符雪迟的声音越来越响,震耳欲聋。他把她用力得扯进怀中,紧紧抱住,每一根骨头都磕得发疼。“弦歌,弦歌,弦歌,弦歌,弦歌……”一声一声的呢喃,一声一声的轻唤,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害怕失去怀中这个心爱的人儿,“我爱你。”
像是没入秋水中的那片金色光芒,分分毫毫地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流光烟云中的苍茫和暮色。弦歌的脑中一阵恍惚,眼眶有点热,“可是,即使我不嫁给凌悠扬,我也未必会选择你。”
“……我知道。”符雪迟双手扣在她腰身上,目光悠远,苦涩一笑,“可是,你那时一定会选择终身不嫁,这样的话,还是只有我陪在你身边,就只有我们两个。婚姻对我不重要,我只想在你身边,你可以终身不嫁,我也可以终身不娶。可是,你现在却要把我这么微小的愿望都剥夺掉,太残忍了。”
弦歌没有否认,她闭上眼,沉默不语。
“你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符雪迟发誓,对她发誓也对自己发誓,“我会守住边关,我不会让极东国的军队踏进一步。你不要什么都自己担着,我说过,我站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会帮你的。只要有我符雪迟在,就绝不会让凌悠扬成功。”
弦歌双手撑在他肩上,悠悠抬起头,望进他的瞳孔,“雪迟,你是我的一个梦,小孩子爱做梦,可我现在不可能想得像小时候一样简单。”
“驻守边关征战沙场也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可我把它实现了。”符雪迟神色坚定,没有半分移动,“弦歌,没你想得那么难,从头到尾,我没有想过要娶你之外的女人,没有想过也想象不到。”
弦歌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和她一起长大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个坚毅得从不掉泪的男人。可是,现在他的眼眶却在微微发红,要说没有感觉那是骗人的。弦歌轻轻一声叹息,温柔抚上他的脸庞,“对不起。”
趁他一个失神,弦歌的手指飞快点上他的穴道,迎上他震惊到不敢置信的眼,她转过身,“两个时辰就会解了,我走了。”
“弦歌!”符雪迟扯着嗓音喊,脸都喊地气血上冲。
弦歌回眸一笑,天地间骤然失去颜色,抬手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雷霆。”爱马雷霆奔腾到她面前,载着自己的主人离开此地。
符雪迟定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想冲开穴道,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眼前,无能为力。
“可恶——”
白府
白潜坐在家里,闲来无事,嘴里啃着糕点,手上端着本无聊的书籍阅看。他听到下人通报说符弦歌来访时还不相信,白家和符家并没什么交情,尔后立刻想到他和符弦歌的交易,急忙让人带进来。
弦歌推开门,站在他面前,笑道,“白大人好生悠闲。”
白潜不置可否,随意笑道,“符城主今日是为何事而来?你想到要怎么让凌悠扬退婚了?还是想到怎么说服丽凝拒婚了?”
“我的确有主意。”弦歌笑得高深莫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交给白潜。正是陆务惜的遗书,不过,只是半张,后半张。“在此之前,先想让白大人看点东西。”
白潜挑眉,疑惑不解,伸手接过,“怎么只有半张纸?”
弦歌微笑,“因为前半张的内容不能让你看。“
白潜眉目一敛,抬眸望了弦歌片刻,可惜没有看出什么究竟。唉,这女人的城府越来越深了,他低头看着那信件的内容,看着看着,神色就严肃起来,“这是真的?”
弦歌笑意不减,只可惜未到达眼底,“白大人以为我到这里是来跟你开玩笑的?”
白潜问道,“这信你从哪里弄来的?”
弦歌不在意地开着玩笑,“从天下掉下来砸到我脑袋上的。”
白潜叹一口气,信的来历她不说,前半张纸的内容她也不说。罢了,不问就不问,陆务惜和符家的渊源他也不想知道,反正陆务惜已经死了,他就算现在知道也没用了。“你看了有什么对策?可以查到那个神秘人的来历吗?”
弦歌的眼一眨不眨,“凌悠扬。”
白家和符家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关系,一个崇文,一个善武,有时还会持不同意见,在朝中针锋相对。但是,每次只要一涉及到国家问题,这两个大家族却又立刻会站在同一条阵线,屏弃前嫌。他们的观念是,自己家里斗着没有关系,但国家是排在第一位的。
白潜的眼神幽暗起来,指了指手上的信,“这东西你给谁看过?”
“就只有你和我,还有雪迟看过。”弦歌回视,“其他人我不相信,信上不是说了吗,朝中也有凌悠扬的探子,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别人知道又有什么用?直接扣下凌悠扬?还是把他关起来?我可不想给极东国开战借口。”
白潜赞同地点头,“凌悠扬应该也是瞒着极东国的那个皇帝老头儿做这些事的,野心这么大的人,他首先要拿下的应该是他皇兄的太子之位吧?”
“不是太子的位子,是皇帝的龙座。”弦歌更正他的话。
白潜耸肩一笑,“那么,你知道他已经做到哪一步了?不会真把军事布阵图和皇宫地形图都拿到手了吧?”
弦歌颔首,“拿到了。他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白潜的脸色不禁一黑,沉着脸,“这可真糟糕。他现在会提出联姻,也是为了在争夺太子之位时有坚实的后盾。混蛋,居然还想利用我们雀南国?”
“白大人,你再怎么骂他混蛋都没用。”弦歌垂眸低笑,颇有自嘲意味,“他不会在京都留太久的,我们采取行动要迅速。现在我这里有个法子,只要把探子打进他身边就行了,然后监视他的举动,阻碍他的计划,一有机会把那两张图都抢回来。”
白潜疑惑道,“符城主身边有这样的人选吗?这人不但要忠心还要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