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宗生前不曾信佛,临死前却留下这封奇怪的遗诏,她生前也不喜大相国寺,死后却安身于此,占住半园桃花,却更为这大相国寺增添了几分传奇。
这日清晨,一个青衣僧人在佛堂前念了数遍经文,待炉中香枝燃尽,把案上香灰细细拭了,换上两对香烛,方转出佛堂,顺手把门掩了。
一个小和尚正在门侧静候,见他出来,合十为礼,道:“澄月师兄,有人找您。”
澄月合十回礼,跟那小和尚去了。
拐过长廊,听得后院中隐隐有嬉戏人声,澄月道:“先帝喜欢清净,后院还是不要让外客进来了。”
他说话平静温和,语气却有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威严。
小和尚道:“他们马上就会离开。”
澄月不再说话,跟着小和尚来到侧厅,推门进入。厅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门开时对着来人略略眯了眯眼,似是被光刺了眼睛,接着清澈双目便露出了一丝惊讶,然而这丝异样表情一瞬即逝,那人最后只是站了起来,对着澄月微一点头,脸容沉静如水。
反倒是澄月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小和尚在后默不作声的掩上了门。
澄月上前两步,似乎想去握住来人的手,但终于是止住,脸上泛起苦笑,道:“居然是你,沉璧!”
沉璧细细打量这叫做澄月的僧人,见这名曾与他志同道合共研医理,危急关头性命相托,这位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昔日被称作朝中医道第一人的男子,今日里身上穿着青色僧衣,顶上青丝已净,光头上点了几点香疤……他虽是沉稳淡定,此刻眼内已带了湿意。
轻叹道:“月溪,我来看你了。”
澄月强抑悲凉之意,强笑道:“快坐吧,我是好久不见外人了,真是失礼。”
他自先帝故去,便借要亲自供奉先帝牌位之缘由,自宫中迁出,在这大相国寺落足,已是大半年有余。景帝一再请他回宫,都被他推托了,后来更强要大相国寺的主持,得道高僧灵湖大师替他剃度了。景帝见事不可回,只得放他在这里,对外便说皇君感念先帝,代自己在大相国寺日夜供奉,祈祷皇室百年平安。
沉璧通过笑笑的关系,知道林月溪是不打算回宫了,隐居在大相国寺内,却不料他竟然是出了家。此刻见到他瘦骨棱棱,脸上却一派平和,比起当年那风骨清奇的男子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几分出尘之意,不期然生了几分尘世留他不住的想法来。
他不擅言语,沉默了一阵,道:“在此平安清静,也是很好的。”
澄月微微一笑,亲手为他添满了茶杯。
不料沉璧却又道:“这里与外面只一墙之隔,你就果真忘了红尘么?”
澄月此刻已经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他五官都不似沉璧清秀出色,但这般淡然一笑,瘦削的脸庞似罩上一层淡淡霞光,如曙色出现,极是恬淡清朗的。
“外间有百花,此间有朗月,外间有繁华,此间有清风。十丈红尘,五色令人目迷,一襟空索,我心自有莲花。这里即是红尘,红尘之内有我,何时有过隔绝呢?”
沉璧心思是极静的,悟性极高,虽然不知他这几句话极有禅机,却知道澄月是说这里没有什么比不上外面,外面有的这里都有,而且这里有的外面未必有,说来说去,就是说他自己在这里呆得很好,比在外面好得多。
他微微蹙眉,捧起茶杯喝了口茶。他原本就不大爱说话,此刻来意更是随着清香的茶水都被咽回肚里去了。
澄月此刻平静了激动,显得反倒比沉璧自如。他表面看来温和冷淡,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别的都是不管不顾的。昔日在太医院有人欺他年轻寡言,他也不曾正面对抗,只是称病不肯回去上班,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当日决意出家,把那决心一下,从一开始的冷战僵持到以死相挟,为了离开后宫,他可是什么都闹过,到得今日,回首前尘,心态已有了一种风雨过后的从容。
见到昔日好友难掩寥落之色,反倒想安慰起他来。
不禁说道:“以往我常嫌俗世事多,不能让我安心研究医理,不想今日竟得了这么一个机会……”
见到沉璧仍是愁眉紧锁,便开了他个玩笑:“反倒不像你,现在欠了一身情债,看来是比以前更……”
沉璧忽然抬头,清凌凌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正要开口。
忽然外头有人“格格”一笑,“抓住你了!”掩着的门忽地被人推了开来,一个小孩一跤跌入,后面一个扑了个空,滚将进来,压在先一个身上,两个跌成一对滚地葫芦。
两个小孩都是两岁许的模样,一般绸裤短袄打扮,都长得粉妆玉砌一般。被压在地上那个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小辫子,辩梢上坠了指头大小一颗明珠,衬得眉目如画,乌溜溜的眼珠往两个大人一溜,发现被人瞪着,嘴一扁便哭了出来。压在上面那个梳着两根冲天辫,红喷喷的脸蛋,漆黑的眉毛高挑,真是神气,爬起来便叫道:“抓住你了!”动作利索,说话伶俐,半点不像个才两三岁的孩儿。
忽一眼溜到沉璧,吓了一跳,飞快的眨眨眼睛,叫道:“爹……”
沉璧沉着脸道:“不是让你们到院子里玩,不许四处乱跑的吗?”
冲天辫小孩又眨眨眼,不说话了,扁了嘴,眼里噙着两汪眼泪,死死忍着不往下掉,刚才的神气已变成了可怜巴巴。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平安,如意,你们在里面吗?”
一大一小在敞开的厅门往里张了张,大的那个一眼见到澄月,虽是背着光,也见到他俊美的脸上颜色一白。忙转开脸不知跟谁说道:“孩子贪玩,我管不来。碧羽,去把你弟妹叫出来。”推了旁边那小孩进来。
那小孩四五岁年纪,长得结实,眉是眉,眼是眼,虽然还没长开,已可看见脸盘儿满是俊气。他身上穿着蓝色的锦缎袍子,稳稳当当走进来向两人行礼,“三爹爹,大师好!”动静跟语气都像个小大人似的。
澄月不动声色的闪开身子,不受他这礼。
碧羽走过来扶起还趴在地上抹眼泪的小孩,低声道:“平安,别哭,快跟我出来。你爹爹跟大师说话呢。”
小平安原本就是怕他爹骂他,一边抹泪,一边偷瞧他爹脸色,见到好像没有生气,眼泪便收了回去。
如意摇摇晃晃走过来,牵住碧羽衣摆,回头叫道:“爹,我走了!”
沉璧瞥了眼旁边泥塑木雕一般的澄月,忽然道:“这是我的一双儿女,今日带他们来看桃花,都是两岁多了。”
这话说得蹊跷,谁不知道常太傅擅离职守,导致汤河缺堤,就是为了她的三夫君难产,便是为了这一对龙凤胎。这两小孩可说是自一出世便人人知名。既是同胞而出,怎么叫做“都是两岁多”呢。
澄月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肌肉突然一阵颤动,抬步走到碧羽和平安面前,蹲下和声问道:“你的名字……叫做平安?”
平安见到这个大和尚突然离自己这么近,吓得往碧羽后面一躲,不敢应他。如意摇摇晃晃插过来道:“我叫如意!”
澄月一瞬不瞬的盯着平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平安躲在碧羽后面,紧紧扯着他衣袍,拼命往后缩,扁了嘴。
碧羽虽然比他大了三岁,但到底是个才六岁的小孩儿,见到这大和尚突然对自己几个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兴趣,不禁也慌了起来,只拿眼去瞧沉璧。见沉璧爹爹不做声,迟疑着说:“大师,这是我弟弟……他小……您别罚他……”
澄月眼角一阵抽搐,“我怎么会罚他呢……我……”他说不下去了,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托在掌心,递了过来。
“平安,这是一串平安佛珠,给你好不好?……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平安瞪大眼睛瞧着那串菩提子佛珠,眼珠转动,满是好奇,却又没有胆子来取。
一旁如意伸出小手道:“好可爱……我也要!”
沉璧低声叱道:“如意,那是大师给平安的,你不许动!”
如意缩回手去,小嘴又扁了起来。
平安被他爹一吓,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澄月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没有动过。
等了片刻,碧羽后面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飞快的把佛珠取了去。
澄月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碧羽向他施了一礼,一手牵了一个,转身出门。
门外那人正候着,等了半天才见人出来,早就不耐烦了,唠叨道:“蘑菇这么久,人家还要说话不说……都让你们在院子里玩,这里都是佛祖,没什么好玩的。”
如意顶嘴:“才不是。平安就有好玩的!”
碧羽吓了一跳:“别说了!啊呀,我们去院里捉蟋蟀。”
“还捉呢……上次你的红头将军明明说给我的,结果让你爹……”
“你这没上没上下,我好歹也是你四爹爹……何况我堂堂……怎么会抢你的蟋蟀……”
说着一行人去远了。
澄月一直脸带微笑站着,直到人声听不到了,才转回位置上坐了。
沉璧道:“他们未曾见过大相国寺的桃花,慕名而来,打搅了寺里清静。”
澄月道:“这里即是红尘,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我替平安谢谢你的佛珠了。”
“不,不要说谢。他代我生,我替他死,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惟我与他之间,永远不必说谢。”
沉璧默然良久,终于淡然一笑,“也是。”
两人一时无话,不约而同捧杯看向外间,重檐下红影重重,风光旖旎。
这一边常太傅家眷到大相国寺赏花踏青会友,那一面景帝微服私访染恙太傅。
入春以来,常太傅道花粉引发过敏症,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文武百官都习惯这太傅的多愁多病身,反正自从被先帝不知从那个旮旯挖出来放在朝中后,此人上朝的时间远远比不上其外放的日子长,大家已经习惯了在殿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现在新帝登基,大家又渐渐习惯了她三日两头称病告假,都觉得她是福薄之人,难承皇恩,是以才一病再病。
景帝慕容媗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太傅不是身体不好,而是有心病,而且最重要的是,此人懒得出奇!
两人间有些秘密心照不宣,慕容媗也对她很是纵容,但这次常悦的长假放的太久,都放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有一点要回朝的意思。
慕容媗暗道她这次不是真的病了吧,忍不住亲自来访。正好丹麒和沉璧都带着小孩到大相国寺去了,乔珏是以特殊原因准许辞官的官员,收在太傅府中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平时已是不见外人,更何况皇帝亲自来了,更是避之不及。是以今日负责接待的只有烟岚一个。
慕容媗用了些茶点,问了太傅的病情,然后便说要亲自去看看。
烟岚连忙劝阻,却哪里拦得住皇帝,只得让她稍候,让他先作安排。过了半晌,才带她去。
慕容媗等得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随着烟岚到了常悦房中,只见纱帐低垂,榻上那人锦被蒙头,脸对着墙正在高卧。
慕容媗打发烟岚出去,烟岚欲语还休,终于低声道:“小姐得的是花粉热症,大夫说会传染,请皇上保重凤体,勿要呆太久。”
慕容媗挥了挥手,摒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己在常悦房中。
她嗅得房内浓浓的药味,知道此刻榻上那人果真染病,又见她病得模模糊糊,连自己来了也不知道,不晓得下榻行礼,原本稍有的怨怼之心也消减了。
她坐到床头的春凳上,低声唤道:“太傅,太傅,朕来看你了。”
榻上常悦依旧熟睡,恍若未闻。
“你称病好久不来上朝,御史参了你一本,朕当廷骂了她,以后再没有人敢不长眼色的了……兰陵嬢在兵部干的很好,只是她性子有点傲,与人处不大来,很多事情做对了也没有人感激,朕倒想,这样的人才,不如调到刑部,这样更适合她所长……你管过的豳州,现在是越来越好,朕派去的太守几次来奏想修改制度,朕都驳回了,朕想让她们看看,朕的太傅才识过人,定的法度是最好的……”
一番政务说完,又说私事,后来连上个月赐的百花绣金裘合不合身都问了,又说今日带了些祛除热度的珍贵药材来,榻上那人始终毫无声色,连一个动作也没有,也不知是睡死了还是晕迷了。
慕容媗静了一阵,忽然低声叹道,“朕知道你对朕颇多误解,此刻是对朕心生怨意,可是?”
她这么一问,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叹了一声,道:“林月溪自请离宫之事,确实是朕对不起他,可是……”
榻上那人忽然低声道:“皇上,请您别说了,我都知道。”
慕容媗动容道:“你醒了?你都知道?”
榻上那人含糊的说:“臣还在病中,脑子不大清醒,皇上说的事情不大明白,但臣现在不能再想了……”
慕容媗忙道:“不错不错,你有病在身,朕不该说这些不快的事情让你难过。”
想了想,道:“等你身体好了,朕摆个百花宴,请群臣饮宴赏花游园怎么样?你上回主持的中秋之会佳客云集,成就了多少姻缘,这么多年了,朕还一直难忘……”
突然想起当年就是这样定下了林月溪的,话声一顿,不能再说下去。
常悦在被下道:“那很好,这次就让皇上办吧,臣去坐享其成就行了。”
慕容媗听得她并无异状,稍稍放心,道:“你是朕的得力臂助,况且举办这些事情又有经验,最是适合不过,只是你现在这样,朕又不舍得你操劳……先帝的乔学士又教你得了,朕现在身边的人才有掌文的,有管武的,就是没有人如你点子那么多。”
常悦叹道:“皇上,你这是在说臣耽于玩乐,不学无术啊。”
慕容媗一笑:“听得你还懂跟朕说笑,便知你身体已无大碍,朕这就放心了。你好好给朕养病,快快回来上朝,莫教朕的好好的百花宴挪到夏天办!”
说着便道:“你好好养病,朕这便走了。”
常悦道:“谢谢皇上,臣浑身无力,实在不能相送……”
慕容媗道:“你好好躺着吧,不必送了。”
站起来却又道:“只是你虽不能起身相送,可否让朕见你一面?”
常悦道:“对不起了皇上,我是花粉过敏,满脸发肿,丑得吓人,请皇上给臣一个脸面。”
慕容媗笑了一笑,居然道:“太傅从来不以貌称道,何必介怀呢。”
常悦叫道:“哎哟,皇上你这是在寒碜我!趁我生病,还要取笑!”
慕容媗笑得忍不住,终于是边笑边出了门。
榻上之人等她笑声消失,又静等了片刻,见无动静,方伸个懒腰,掀被跳下床道,“哎哟,真是吓死我了!”
在房内活动了几下手脚,叫道:“熏得这一屋子药味,差点没憋得我背过气去,笑笑,这次要是我真的病了,看你拿什么来赔!”
一面说一面去推窗。
窗户一开,窗侧人影闪出,一人正正与她打个照面,竟是满脸怒容去而复返的慕容媗。
慕容媗原本镇定从容的脸已气得青白,仔细一看,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她瞪着窗内呆若木鸡那人,寒声道:“甄绣,朕的好爱卿,你怎会在朕太傅的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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