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忙把外衣脱下递过去,尹从接过,一言不发的披在身上,抬脚下床。他只是被剥去上衣,身上还余下裤子,披着小了身形几号的外衣虽然显得不伦不类,但也算是聊以蔽体。
他蹲在床沿,手在床架上一寸寸按过。
“这里有机关?”
“床下有秘道,我就是从那里被送来的。”把手往床底下敲去,地下发出空空的声音,但是机关始终找不到。
外面撞门声突然消失,但人声并未消失,看来是去寻合适的破门工具去了。
尹从缓缓站起,“没有办法了。”
笑笑吃惊的瞧着他,突然摇头道:“我还是杀了你灭口吧……”
尹从眼中深幽光芒一闪,突然扑上,手扣住她刚抬起的手腕脉门,身子一转,人已到她身后,另一手已扣住她脖颈。
“劳烦你掩护我脱身了。”
笑笑心念一转,这么劫持自己跑出去,不就是说他自己就是刺客了么!
忽然感觉到他在后面深深吸气,似要大声说话,急忙低声道:“咬舌自尽!”
“什么?”尹从怔了怔。
“你要是敢挟持我就这样冲出去,我马上咬舌自尽!”
“你胡说什么!”
“我认真的!你要是敢这样……你,你再要敢把罪都一个人扛,一个人受罚,一个人隐姓埋名离开,我,我宁愿立即死了的好!”
身后紧贴的身躯一阵颤抖,但声音却是冷静而坚决的。
“常大人,现在由不得你了!”
他运劲于指,往她身上的穴道点去。
突然之间,床底下“喇喇”一阵响,床侧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慢慢移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方形洞口。
洞里爬上一个人,白衣静容,站定洞测,漆黑眸子静静凝视两人,“太傅,将军,洞口在此。”竟是在其房内失踪的大理寺卿乔珏。
笑笑反应过来,趁尹从发怔,猛把他手臂一板,挣脱开来,她怕他又发难,反往他手臂拿去。尹从抬臂一格,两人眨眼间拆了两招。
站在一旁的乔珏突然道:“你们以为外面在准备什么?她们去调钻车!”
尹从是边关守将,自然知道这钻车是怎么回事。那是专门用来攻城的车械,即使是城墙,也难抗这锥头战车的冲击之力,不想对方竟用它来对付一扇客栈的门。况且在这普通的驿站竟然会有这等车械,他目光闪动,一时间念头纷迭而来。
笑笑虽不知这钻车是什么东西,但听名字就觉得很厉害,又见到尹从神色奇怪,动手慢了起来,索性也收了招式,闪到一旁,厚着脸皮道:“将军,今日此事多有得罪,但是将军刚才不是说过不会追究么。现在我有一个全了双方颜面的办法,不知将军可否听我一言?”
尹从道:“我便即从这地道离去,且过了今日这关,此事的来龙去脉待日后再查个清楚!”
两人心意相通,真是不需赘言。尹从走到那地洞前面便欲跳下,笑笑跟上忽叫道:“尹从!”
尹从动作停顿。
笑笑凝视他背影,心中万千感慨最后只化作一丝苦笑,低声道:“将军千万珍重。”
尹从背影一僵,似乎仍在生气,又似想装没听见,但最后却是微一点头,跳下地洞去了。
乔珏站在洞口低声道:“此地道机关在内,劳烦将军摸索右边铁环,把这洞口闭了。”
只听轧轧微响,洞口渐渐闭上。
笑笑盯着关上的洞口咬着嘴唇。她方才一惊一乍,只想牺牲一切也要护此人周全,此刻见人已走了,却又觉得万分不舍。
背后突然“轰”然巨响,房门连着门后那一桌一柜均被推翻在地,尘土飞扬中冒出一个黑魆魆的锥形钻头,钻车破门而入了。
郑悠率众自破门进入,口中还高呼:“小心刺客,保护大人!”
突然见到房内二人一静立,一跌坐在床,均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她呆了呆,任是百般筹划也万料不到房内的人竟是乔珏。她拼命眨着眼睛,勉强道:“两位大人没事吧,可有刺客……”一面目光飞快往房内转了一遭。
乔珏冷冷的盯着她,冷叱道:“大胆!”
乔珏原本一副温和俊秀模样,隽宗道其一笑若春风拂槛,遂众人都称为春风学士,实是形容其气度和煦举止温雅。但其自调任大理寺卿后,却一改平日的温和态度,冷面寡言,原本的二月春风变作了刺骨寒风。又传道刑堂上的重犯无论多口硬骨头硬,都怕乔卿冷冷一瞥,比剐肉尖刀还要管用。
此刻乔珏便是这般冷冷一盯,冷冷一叱,甚至也不是多高的声音,郑悠只觉心胆一寒,忍不住便跪了下去,颤声道:“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罪该万死。但下官实是受到探子密报,说有刺客潜入欲加害两位大人,是以才……”
乔珏不开口,也不看她,只看向坐在床上的笑笑道:“太傅,方才说到那个斫轮人的故事,‘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词意果真精微,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发前未有。”
笑笑一怔,乔珏说的是砍削木头作车轮的匠人的故事。这个匠人认为这种方法口里说不出来,关键在于实践的过程,因为不能明白的说出口,所以不能教晓儿子,而儿子也不能从语言传授中学到斫轮的技术。
这不就是说有些事情用口讲不清楚,须得用心去体会么。这人倒是安慰起自己来了!
定了下神,微笑道:“此言甚是,但也有些绝对。我倒认为,有了理论指导,人能少走些弯路,但是需要联系实践,才能学以致用。”
两人竟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谈文论道起来,只把还跪在地上的郑悠晾在一旁。郑悠跪得如同针毡,但知道今日一着扑空,已是得罪了两位大人,虽是心急火燎,但哪里敢多言。
两人你来我往的谈了小半个时辰,揣摩着尹从已走远了,笑笑眼中无数渐渐露出无数疑问来,口中应答也开始萦乱了。乔珏方冷冷转头,“郑大人,你不是还要去捉拿刺客的么?怎地还跪在这里?若是刺客逃脱,你可担待得起?”
郑悠郁闷得胸口发痛,只得道:“是下官疏忽,现在马上去搜索刺客影踪!”
“那就快去,别在这里碍着我跟乔大人谈文!”
郑悠撑身站起,两腿麻木,顿时一晃,旁边亲兵连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去了。
笑笑见人都走了,忙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乔珏。乔珏瞧瞧一团糟的房间,叹道:“到我房中去吧。”
两人到了乔珏房中,一模一样的布置,但那种氛围就是让人安心。
乔珏让她坐下,又嘱咐仆人倒了两杯茶来。看她喝茶,顺手又递来一条手帕。
笑笑一怔,“不用了。”
乔珏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淡淡的瞧着她的手。她手背处被尹从咬的伤口血已凝了,结了两道薄薄的血痂,看上去挺吓人的。
笑笑脸一红,把手帕接过,低声道:“谢谢。”把手帕胡乱在手背上一缠,打不上结,胡乱握着拳头。
乔珏作了个手势,笑笑把手伸出来,便不声不响替她打好了结。
乔珏淡淡道:“这驿站的来历,你可知道?”
笑笑灵光一现,“这曾是家黑店,怪不得房中有地道。”
“当年在此店遇害的举子是我娘,查出此处线索的人是我爹,是以我知道房中有秘道。”乔珏道:“郑悠大费周章把你房间围了,你在里面力抗,那时我便是威压郑悠,她势在必得,只怕也未必听我的,只好釜底抽薪。”
笑笑恍然大悟,感激道:“幸亏你这招釜底抽薪,不然我就惨了!此事对我影响至关重大,我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乔珏淡淡一笑:“感谢我倒是不必,但有一事相求,请太傅答应。”
“你今日助我实有救命之恩,若我能帮上你忙,不用你求,我定然会还你这份人情。不知是什么事情?”
乔珏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半杯,淡淡道:“现在还不必,请太傅记住今日答应我的事就行了。”
笑笑也不再问,想想道:“那地道可是通往客栈外面?那人……能否逃脱?”
乔珏抬眼道:“以他能耐,定当可以。”
笑笑心里一跳,暗道难道乔珏知道这人是谁了,这可不大妙。但见乔珏神色淡淡,莫测高深的样子,倒不好多说了。
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房,却见房间已经整理好了。她坐在摆正的桌子旁边,心绪如麻,呆了半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坐了片刻,忽听外面众声喧哗,有人高叫:“拿刺客!”
笑笑大惊,推门冲出,人却不在驿站内,众人都正纷纷涌出,她嫌乱,提气一跃,翻墙而出。恰恰跃过墙头,正见众人围住中央一个挥剑男子要拿他,她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不是尹从,却是去而复返的春和。
她放下半颗心来,大叫道:“莫要伤他,他不是刺客,是我侍从!”
斜刺有人冲出,执着兵器一拦,大声道:“常大人不可过去,那刺客凶悍,已伤了乔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笑笑看向一边,十几个官兵手持兵器满脸戒备的护卫着乔珏,乔珏脸色苍白,右手按住左边肩头,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春和,这是怎么回事!”
她情急之下,这么提气一喝,声如炸雷,众官兵都楞了楞。只见包围圈中一道白练飞出,宛若飞虹,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半弧,完结之处正是乔珏的胸口。
郑悠大叫一声:“护住……!”
话只说了半句,护在乔珏正面的两名官兵已往两边飞了开去,那道白练像是毒蛇吐信,直扑乔珏。
这一幕众人都清楚看到,都知道大理寺卿命悬一线,人人都清楚发生并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
就在未及瞬眼之际,白练停了,停在那个浑身都迸发出剑气的男子手上,嗡嗡犹作龙吟。
笑笑张开双臂,恰恰拦在乔珏面前,谁也不知道那么仓促的瞬间,她是怎么插进去的,但她就是做到了。
她的脸也青了,想伸出手指拨弄那几乎已经是抵到她衣服上面的剑尖,终于还是不敢,勉强挤出个笑来:“你这小子,精进了啊!”
春和瞪着她,眼角肌肉一阵颤抖,咬了咬牙,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一寸寸把剑收了回去。
笑笑才算透了口气,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乔大人?你跟她有什么仇吗?”
春和狠狠的盯了她身后的乔珏的一眼,像是两柄尖刀要从人家脸上剜下两块肉来。一字字道:“她要陷害你!”
“你可不能乱说话。”这人刚刚才救了我。
“我方才赶到,亲眼见到此人飞鸽传书。此人身居高位,传信均有驿使,怎会用这等江湖手段……我便把鸽子截了下来,原来此人奉命要陷害小姐于此!”
春和说着摸出一张薄纸,未及巴掌大小,上面写满蝇头小楷。
笑笑不由自主回头瞧了乔珏一眼,乔珏面色苍白,眼睛比平时更是漆黑,却是一言不发,脸上也无表情,只是微微蹙眉,静看着她。
笑笑转回头道:“这是她的密信,我不要看,你既看过,就告诉我吧。”
春和神色恼怒,挑眉开口道:“她在信里向一人密报,说诬陷你与朝廷命官有奸情之事……”
“停!我不想听了!”笑笑连忙摆手止住,伸出手来:“信给我罢。”
接过那张薄纸,忽觉得周围气氛有异,郑悠率着众官兵已将三人围在正中,同时她感受到身后的乔珏涌起一阵绝望的情绪。
她方才听春和那么一说,心中顿起疑惑,乔珏突然自地道冒出,接了尹从逃跑,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后来乔珏虽解释了自己何以知道地道所在,但其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突然去钻地洞,这等行径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她立刻想到,尹从是不是就是此人从秘道里送进自己房里的呢?
但她现在又突然想到,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若不是乔珏突然出现,郑悠定然破门,无论是自己认了见色起意,诱骗了官员到此,还是尹从冒充刺客脱身,都会造出一段丑闻,都会达到打击自己或尹从的目的。
假如此事是乔珏一手安排,她已达到目的,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搅了这一局呢!
而她一到便与自己谈文,将郑悠及众兵士拖在房内,更像是想借机让尹从逃脱。更何况,她当时与自己谈的正是“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她这是有难言之隐,要我自己体会啊!
她想到此节,觉得好像漆黑天幕划过一道闪电一般,眼前一亮。
虽则乔珏什么都没有解释,这是她自己乱想的,但却有信心确定这便是真相,或者说,她的心早已坚信这就是真相。
她微微一笑,手上运功,掌中执着的密信忽然变皱,随即焦了,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团纸灰,风一吹过,渣滓无存。
春和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大人是我多年知交,她绝不会害我的。我相信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欲要挑起我跟乔大人的矛盾……春和,你是中计了!”
春和瞪着笑笑,脸上表情急切,动了动嘴唇,却是无话可说。
笑笑叹道:“你行事当真鲁莽,怎可就此出手伤了乔大人。御下不严,是我之过!乔大人,我侍从伤你,是我管教不严,请你罚我吧!”
后面两句却是对乔珏说的。
乔珏静了一阵,淡然道:“这位……也是忠心护主,珏也只是皮肉之伤,不碍事。此事,我不追究了。”
笑笑忙道:“乔大人大人雅量,我替他谢谢您了!”
乔珏淡淡一笑:“既然你我是多年好友,这等小事何必客气。”
这两人竟然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将一场刺杀朝廷命官的风波化解无形,将一场性命攸关甚至有人受伤的流血冲突说成小事,如此强硬手段,偏偏又好生默契,众人看到目瞪口呆,却哪里插得进话去。
笑笑本想让春和也上前赔礼,但见他绷着脸强抑怒气的模样,分明就是只毛发倒竖的豹子,知道此刻万不能再激起他性子,忙悄悄移开脚步,拦在春和面前,也正好让出乔珏去路,规规矩矩的躬身相送。
乔珏已恢复常态,微微颌首还礼,抬步走出。
笑笑声音压到极低道:“多谢!”
乔珏亦低声回道:“勿忘!”
郑悠回过神来,忙道:“护送大人回去!”
众士兵听令便撤,却把另一个需要保护的大人丢在驿站外面。郑悠似乎想到什么,回头瞧瞧春和,皱眉欲言,但见他一脸桀骜,又想起方才大理寺卿亲口说不计较的,她又怎好多说。跺一跺脚,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就进去了。
众兵呼啦啦撤个干净,只留下笑笑跟“刺客”两个。
笑笑皱着眉头还在思索,方才她跟乔珏说的是因为不追究春和,谢谢其维护之恩,但乔珏回她二字“勿忘”却是何意?
难道是让自己记住这份人情么!这人一向脱略,可不应该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啊!
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不想,抬头对春和说:“你怎地又回来了?”
沉璧怎地没有留住他,要是留住他就好了,一赶来就出事了。
“此人心机深沉,你会被她害了!”春和皱着眉头,脱口就是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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