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京两年,却大半时间都在城外山庄居住,竟是从未曾有过夜晚在街上纵马的经历。此刻乘着月色,控马在街道上小跑着,蹄声得得,竟有几分寂寥之意。
她暗道,有些事情尽力也是无报,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一鞭马臀,座下黑马撒开四蹄奔了起来。
她转了两条街道,拐到一条寂巷,前面一辆马车正在辘辘而行,忽听后面马蹄声急,竟急忙把车前照路的灯笼给灭了,一副做贼心虚模样。更将车停在一旁,让她的马先过。
笑笑策马而过,一眼瞥到赶车的人头戴斗笠,遮了半边面容,忽然心生疑惑,又圈马回头问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驾车的人闻声浑身一抖,还未答话,车厢里忽然有人连珠价般急促的叫道:“小三小三,是谁在外面?是她么?这声音怎么这么像……”
笑笑大惊失色,几乎是滚下马背,落地时不稳,还一个趔趄,她也不待站稳,跌跌撞撞的直冲向车厢,惊道:“是丹麒么?是小丹么?”
车帘猛的一掀,一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往下一扑,正正撞入笑笑怀里。连哭带笑的叫道:“你这大混人,腿没断么,怎么还骑马?”
笑笑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心里又酸又胀,脸上热热的早淌下泪来,只叫道:“我这不是做梦吧,真是你这小麻烦?”
两人紧紧相拥,心中充满失而复得的不安和喜悦,都如孩子般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笑笑骑来的大黑马歪头瞧了半晌,终于放弃理解复杂的人类情感,轻嘶一声,撒开四蹄,潇潇洒洒独自往来路奔回。
卷三:转 柳絮随风几度经1
这日笑笑带着三位夫君回兰陵郡见娬王,四人同坐车上,心情却与返京之时截然不同。
她看着丹麒一直机关枪一般不停的拉着烟岚说这说那,却难掩出城时偶一回眸目中流露的黯然。
她招他过来,拿软被裹了,让他靠着自己坐舒服点,笑:“继续说。”
丹麒瞧了瞧她,转过脸果然跟烟岚继续说,语速慢慢降了下来。
他的不安,烦躁通过这一篓篓的话慢慢的倾倒疏散。
笑笑看着他那张有点泛青的脸,想起回京时一点点养起来的精神皮肉全都在几天内给消耗精光,心疼。
昨晚两人在街上相逢,亏得遇到的人是笑笑,不然赶车的小厮小三不知要转悠多久才找到学士府,途中不定还会遇到麻烦。
笑笑的马自己跑了,上车跟丹麒同回,犹怕丹麒是逃出来的。一问之下,丹麒的脸变成青白色,说他现在没有娘了,没有姐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一个人了。
笑笑大惊,仔细一问,方知道丹麒那日回宫便被隽宗关了起来,不让他跟别人联系。他开始还以为只是母皇生气了要小惩他,还满怀心思数着出宫的日子。不料却等来了太傅被皇上罚跪重病休养在家的消息。
他又惊又怕,闹着要见母皇却不得通传,他心急气恼之下,绝食威胁,终至体力不支晕倒。太医诊出他已怀孕月余,不敢怠慢,奏明隽宗,隽宗便与他密谈。
面前可选之路有二,一是皇子身份已死,放他出宫,随他以庶民身份跟着谁人,此后六亲无依,自生自灭;二是把胎儿拿掉,此后以二皇子的身份掩人耳目,择青年才俊另嫁之,但所嫁之人只不能是常太傅。
丹麒便知小悦现在地位危如累卵,母皇已起猜忌之心,不让皇子嫁之是恐羽翼过丰难以除去。他暗道自己即便脱出皇室,到底还有骨肉亲情,母皇要动小悦,可能多少还顾念一点。
他心内肝肠摧折,原也舍不得母皇皇姐,想起母皇虽严厉,但对自己却是百般宠爱,又念到皇姐素来对自己疼爱怜惜,若要此后对面装作不相识,心中有如刀绞。但知若有迟疑,等到母皇改变主意,不但送了自己肚中孩子性命,更是误了小悦将来。眼下只有狠心求去,先全了自己孩子性命,日后再求母亲原谅。
便哭道:“母皇,都是丹麒任性,母皇……饶了我腹中孩儿罢。”
隽宗见他执迷不悟,暗恨平日宠溺太过,以致他这般不顾大局任性胡为铸成大错,但此刻见他决心已下,无法动摇,只得叹道:“既然如此,丹麒,你……好自为之……”拂袖去了。
丹麒跪在地上,眼巴巴瞧着母皇离开,只盼她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隽宗终究没有回头。他泪水潸潸而下,对着隽宗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平日所嫌弃管着自己那些严苛话语,此刻都变成了一根根细绳,把他的心拧着绞着,想着以后想再求一句训谕怕也不可得了,当真痛彻心扉。
隽宗走后,遣了他两个小厮过来,带了套平民衣服,侍候他换上了。殿外已备了车马,也是极寻常的民间货色。他知道母亲确实是想着放了自己,才在仓促间准备下这些,心中感念,回首再望一眼生长了一十六年的深深宫廷,泪洒玉阶。
小三小五两个小厮随着殿下出宫几次,但出行定必雇车,哪里用自己亲自驾车认路。折腾半天,还是在城内打转。
丹麒知道自己是秘密出宫,怕让人撞见,更是吩咐要挑僻静的巷子走,兜得两兜,愈加不辨方向。幸好竟恰巧遇上笑笑,可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笑笑听丹麒话意,揣测隽宗心思,表露得已十分明显,儿子可以给,但皇子不能给,怕她坐大无法控制。再给她一块强盗封地,择日丢她过去治理,远离京城核心,便不足虑。
这几下处理手法环环相扣,干净利落,将原本纷乱倾斜的局面一下控住,当真漂亮。
她原本恨隽宗没有人情味,现在方知,换着自己坐她位置,根本无法处理得比她更好。
此刻自己的前路已渐渐明朗,她放下半颗心来,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带着三位夫君回家一行。
丹麒身上有孕,怕他颠簸,马车四轮全部经过防震改良。
她赋闲在家这段日子,天天有人弹劾她,更有抓住她回京时马车轮子缠布大作文章,弹她穷奢极侈的。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又没有人当面把奏章摔她脸上,根本不管那么多。这次更是进一步发扬光大,用了软木裹在铁轴外面做车轮。估计离京这么一行,明天又会有人弹劾她,相信她也算是创下本朝高官被弹劾次数的纪录了。
笑笑现在抱着丹麒,听他忽然变成一个长舌妇般不停说话,知道他心中仍旧不安,揽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丹麒略停了停,忽然有点失神。
笑笑低声道:“皇上总会有日回心转意,你放宽心。”
丹麒有点茫然,半晌道:“母皇这回是被我气狠了……我只怕你不要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笑笑虽知他为自己连命都可不要,但有时却想是他小孩心性,得不到的东西分外稀罕,不料他竟是将尊荣富贵都抛诸身后,连亲人都割舍了,竟是情深若此。心中感激,见到他犹带憔悴的脸上又是神伤又是坚定,心疼无比,凑过嘴去亲了一口。
丹麒脸上一红,紧张的看看另外两个,嗔道:“都看着呢,你也忒胡来了。”
烟岚和沉璧赶忙都自己找点事做,一个原本就缝着件小衣服,当即埋头苦干,一个则掏了本书来,不管如何颠簸,只看得异常入迷。
笑笑听得一愣,呵,最没有资格这样说她的人竟发此语,不禁嘿嘿一乐。
丹麒见那两人虽不看他了,可都藏不住脸上隐隐约约的笑意,都是在笑他。他摸着肚子,飞红着脸,斜着笑笑,神情有点恼火,张嘴欲说不说,想是怕她教坏孩子。
笑笑看得有趣,愈发哈哈大笑,直到丹麒忍不住用手捶她,方才勉强止住。她居然有自己的孩子了,呵,有种荒唐感觉。
昔日一番戏言,不料成真。
想来隽宗痛下决心把丹麒给了她,这孩子也起了些决定性作用,可说是上天成全。
她抱紧丹麒,脸上再无笑意,心中充满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之情。
一旁沉璧看看天色,自座位下摸出小罐,倒了些尚是温热的药水出来,要丹麒喝。
丹麒怕苦,只瞧着笑笑。笑笑早有准备,摸了根苇管插入碗里。丹麒吸了一口,脸皱成一团,笑笑凑到他耳边道:“上次牛乳也喝得,这药倒喝不得,是不是又要人喂你?”
丹麒脸上一红,瞪她一眼,咬着牙把药一点点吸入口。
笑笑忽瞧瞧窗外:“哎呀,这么冷的天竟然还有大雁,真奇怪!”
趁三人都往外望,拿过碗来喝了一大口,扭转丹麒脸来,凑嘴灌了过去。
这一路下来,途中偶遇了忘了到南方过冬的大雁十余只,燕子二十余只,风筝三十余只……到了最后,她只要转转眼色,叫道:“哎呀……”,不等说出见到些什么,其余两位就会习惯性的扭脸看窗外,且迟迟不会转回。
这日笑笑众人已到了兰陵郡外,要入郡先得渡河,遂弃车就舟。
河流汤汤,笑笑眼望流水,回想当日走若丧家之犬,何等仓惶肠断,今日携大带小而归,竟如一场荒唐旧梦。
丹麒不明就里,正待相问,烟岚早过来哄了他去。沉璧一语不发陪坐在一旁,回想当日自己凄凄惶惶无所倚仗的凄凉情状,也直觉恍如隔世。
终是到了渡头,娬王已派了车马来接。
笑笑扶着众美人登车,自己站在渡头上极目远眺了一会儿,方才跳上马车,再不回顾。
马车渐近兰陵王府,笑笑早掀了帘看着,远远见到门前那对大石狮的形状,已是眼中一片模糊。
及至马车停下,府门徐徐打开,院内仆从跪了一院落,齐声道:“恭迎三小姐回府!”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但那站在人前弯身行礼的白衣少年已不知所踪。
笑笑百感交集,只道请起,领着一众人便往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强作欢容跟头次前来的丹麒指点介绍,分散心中酸楚感觉。
她表面看来并无异状,结果到得踏入大堂时,在当日进府时绊到的门槛上又重重绊了一下,人往前直栽,旁边有人伸手稳稳扶住,冷冷道:“连自个家里也会摔跤,都娶了夫的人了,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笑笑抬脸一看,强忍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唤道:“娘!”一头便扎入她怀里。
娬王强自绷紧的脸也被这一声击得粉碎,她神色复杂非常,终于顺手将笑笑揽入怀里,不再言语。
旁边王君早将随行众人带开,庭下众仆已散,喏大庭院厅堂,只余二人相聚。
娬王自忖戎马生涯半生,朝堂战场均是瞬息万变,诡谲难辨,几番化险为夷均是千钧一发,却都不如这小女儿短短数年大起大落,人生跌宕。
她是历经沧桑之人,女儿的遭遇看在她眼内,更是深感人生之无常。
事前虽已想及这重逢情景无数遍,但此刻人就在眼前,预先准备下的千句怒责万句怨言却都已烟消云散,只余下这数年来时时刻刻的牵肠挂肚,只看得见面前这不成器的小女儿哭花了脸冲她喊娘。
她抬起手来,替女儿擦去脸上泪水,叹道:“现在都哭完了,等下别再哭了。不长进……也有不长进的好……”声渐不闻,散于风中。
卷三:转 柳絮随风几度经2
扶凤国永景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兰陵郡上降了今年第一场雪。路上铺满碎玉琼英,街上弥漫的食物香味尤其温暖。
笑笑却在这天寒地冻时节,独自策马出郡,直往紫荆关而去。
姐夫让她问的人,便是娬王。她自京返家,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给沉璧丹麒两人补礼,三便是要确定君行下落。
娬王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她:“若那人是他,又不是他,你该当如何?”
她有点迷茫:“是就当然要想办法带他回来,不是便与我无关,哪里来是或不是。”
娬王摇头:“他若已不是以前的人呢?”
笑笑有些明白了,眼睛内露出惊慌的神色:“他变了么?还是已经爱上了别人?”
娬王仰首凝望深紫色的天际,半晌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能明白,天下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勉强。”
她那饱含忧虑的眼神,比夜幕更深。
暮色昏沉,便如担忧的神色,铺满天地,策马疾驰,仍无法逃避。迎面扑来的冷风像巨大的锤子,压得胸口沉郁难当。
若君行已不是君行,他已不爱她……不然怎会这么久一点消息不给她?……还是他现在觉得为国效力比嫁人更重要……那么她……她忽然后悔以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若他已不是他……她是不是要学殷离,转身对阿牛哥说,你不是我爱的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
越近边关,越是情怯。
娬王说的话,这数年来隔绝音讯的事实,自己也已是个背叛了相守诺言的人,这种种随着马蹄声一下接一下的敲击在胸口,令心脏几乎难以负荷。
有那么片刻,她几乎想调转马头往来路奔回。
有时希望越大,越怕失望,假如永远不去探究结果,永远处于等待当中,是不是可以永远保留希望?
但她终于没有逃跑。
娬王写给她的文书,以及她自己的印鉴,是万年钥匙,打开层层关卡,一路通往那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有人带她在厅中休息,很恭谨的态度,马上跑去通传,毫不怠慢。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是她们尊敬的参将大人的客人。
她独自坐在厅中,努力打量厅中简陋的布置,一张装饰用的普普通通迎客松画像,她也盯视了良久,每一个细节都瞧在眼内,却记不清楚树的形状。
身上穿的是旧衣,那年腊祭时的青衣玉冠大白麾,竭力的要证明些什么。
却不知道这落在有心人眼里该是多么卑微,最是执着于抓住过去证明自己没有改变的人,往往也是最没有信心面对现实的那一个。
听到门外脚步声轻响,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缓缓转头。
手中托着的茶杯不自觉已经倾侧,茶淌了一手,再湿了袖子,她对着走进来那人,镇定全都化作乌有,泪流满面——进来的人身穿便服难掩身上英风飒朗,气质既熟悉又陌生,脸容陌生,但那一双眼睛……
这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细看起来,除了身形与眼睛,他都不像君行,气质是一种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
可笑笑就是知道,他就是君行,没有原因。
尹从似乎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目光闪了一闪,但脸容仍是一片平静。他走过行礼道:“下官尹从参见太傅大人。”
笑笑忙抬手擦了擦脸,“请起,不必多礼!”手里托着的茶盏一下子掉了下去。
没有听见预料中杯盏破碎的声音,尹从站起来时,把接住的茶杯不动声色的放回桌上。
“太傅忽然造访边关,可是受皇上之命,前来视察军情?”
“我……赋闲在家,只是想来瞧瞧边关将士如何保家卫国,为朝廷尽心尽力。”
我……只是想来瞧瞧你……
“既是如此,就让我稍作安排,请太傅在此多盘桓几天,我好准备一场兵士演习,让太傅能一睹我扶凤军威。”
说罢,尹从道声暂退,下去吩咐手下准备。
笑笑看着他背影,早就痴了。他的肩膀宽,头抵在上面分外可靠,他的步幅不大不小,落足时分外稳重……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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