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阵,耳朵突然听到嗡嗡人语,模糊似山腹回音,他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人。
林月溪走了过来,取过他手上铜杯,一只罩住耳朵,一只凑到嘴边,说道:“没有什么事,打搅了。”
说罢将那对铜杯挂回远处。
丹麒眼睛瞪圆瞧着他,林月溪道:“这是此间主人做的传声筒,绳子所到之处,尽可传话。”
丹麒现在真是对此间主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便缠着林月溪要他讲讲此人。林月溪初时不愿在背后说人,禁不起皇子痴缠。
这丹麒性子刁蛮任性,诡计多端,最是擅长死缠烂打之事,是不达目的不肯罢手之人。林月溪是谦厚君子,不胜其扰,只得择了几样跟他说来,选的却是与别不同之处,也加了几分夸大之辞,只盼这人听了心生敬畏,别打糊涂主意。
当下说道:“此间主人是个小姐,可是这世上少见的奇人呢。她是人中龙凤,貌具神仙之姿,常穿锦衣华服,令人望之忘俗。她更是文武双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不知,诗词咏赋,出口成章,武功卓绝,骑射弓箭无一不通。心窍玲珑,能造常人不能之物;眼界宽阔,闻常人不晓之事;圣人襟怀,通世间百理。真可算是我朝开国以来风采第一的奇女子。”
丹麒听得只笑,待林月溪说完了,问道:“你见过此人没有?”
林月溪道:“能近此人的均非寻常人物,人道聆她一语胜千金厚赐,月溪尚无此机缘。”
丹麒“扑哧”一笑,“我就说嘛!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皇帝给她当就好了,哪里轮得到我皇姐!”
林月溪脸色一变:“殿下不可胡言!”
“我就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像你说得这么厉害,多半是她家人朋友编出来糊弄人的。会做一个半个传声筒这种小玩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又比不上行军打仗的本事,是没点志气所为。”
林月溪不悦道:“殿下尚未见得主人,怎可如此诋毁。”
丹麒笑道:“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她除了躲在这穷乡僻壤,还做过什么事来?”
林月溪道:“别的大事没有,我恰好也只听说过两件。”
“一件便是大相国寺的圆心禅师还俗一事,不知殿下有否听过?”
丹麒道:“听宫里人讲过,说这圆心大和尚是得道高僧,早已看破红尘,参悟生死,是各方僧人不远千里也要前来请教佛理的对象,还说他将会继承大相国寺,任下任主持。不知为什么,大和尚好好的高僧不当,突然有天说要还俗,往后就不知所终了。都说世间少一圆心,极乐少一如来。这和尚凡心动了难道跟这小姐有关?”
说了一串,却自笑了:“莫不是看此间小姐貌美,被勾了魂去?可这大和尚盛名多年,也总有四五十岁了,怎么还好去嫁人?”
林月溪瞪他一眼:“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这圆心禅师连生死都已堪破,哪里还会把人家情爱之苦放在心上。”
丹麒笑道:“是你说得含糊,不能怪我往歪路想。”
林月溪道:“当时此间小姐跟禅师说了一夜禅理,最后问了他三个问题,禅师大彻大悟,次日天明时便收拾行装,离开大相国寺,还俗去了。”
丹麒摇头道:“我不信。”
林月溪庄容道:“确有此事。”
便将当日小姐与圆心禅师会面之事一一道来。
当日此间小姐闻说圆心禅师妙悟佛理,自称有世间至理未解,要与禅师探讨,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两人在禅房谈论佛理,自黄昏至深夜。据寺僧所言,这小姐不懂佛经,却极具禅心,虽无经籍在胸,却也能借世间百物百态自抒胸臆,听在修行人耳内,如醍醐灌顶,启发甚大。
如是圆心禅师也就跟这未读过佛经的小姐探讨至夜深。然终于两人无语,陷入了沉默。
此时,小姐忽然问道:“禅师有家吗?”
禅师睁开微阖双目,答:“有。”
“家中尚有何人?”
“父亲尚在。”
“你想他吗?”
圆心禅师沉默良久,禅房内只听到外面凌厉的风声。
终于,一声叹息响起:“亲人在世,不得相见,怎能不想啊!”
说罢,禅师默默的低下头,对自己未能达到四大皆空而感到惭愧。
小姐这时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想念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无论有什么理由,人性都是不能被泯灭的啊!该想念便去想念,该忘却便去忘却。顺势而为,才是世间唯一的真理。”
圆心禅师听罢此言没有回答,却默默的流下了泪水。
他庄重的向小姐行礼,告辞而去,次日便离开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还俗回乡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去了。
丹麒听毕,沉默半晌,抬首一笑道:“这小姐倒很对我的脾气,不过那禅师原来也是个六根未净的,才会被她给说动了。对了,不是还有一件么,说来听听!”
林月溪道:“还有一件,便是她认为男女生来平等,若有不能自主,受到欺凌的男儿,入她庄内,便会得到庇护。在此地,若有志气的男儿可得到教育,不必依赖家里;不想依靠妻主之人,可靠工作自给自足。庄中上下,尊卑不分,五湖四海,各色人种,一律平等而待,言为庄内大同。”
丹麒听得激动得跳了起来,“她好大的口气,竟敢说什么庄内大同,难道她就不怕……!”
林月溪斜目看来,“不怕什么?”
“不怕……”丹麒语塞。
他隐隐觉得此人如此做法违背世间常理,实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自建国至此,也未曾有过正式条例规定女尊男卑。只是律法之间多有向主导地位的女子倾斜而已。
这女尊男卑的理念并未有具体的律例颁布,只是散播于整部天朝律法之中,也深植于人们的心中。一代代的传下来,以致每个人生下来都认为男子生下来便应该修饰皮相好嫁个好妻主,女子生下来便该努力向上养家活儿。
这么几百年了,人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种现实,这种思想,所以连朝廷放宽对男子限制,给予男子机会,都所应之人寥寥。实是因为被压抑了数百年之后的惯性难以一朝抬头。
人心的惰性才是比律法更厉害的东西,足以束缚行为与思想。
丹麒性子脱略不羁,人又聪明,想了片刻,竟然想通了部分关节,不禁兴奋道:“这么说来,只要进了这庄,就不用被女人使唤,不用嫁人,这里不就是一个天下最好的地方么!”
他满面红光,摩拳擦掌:“怎样才可以进庄?”
“只要你是走投无路,又矢志奋发自强,不肯依赖旁人之人,均可投入庄来。只是……”林月溪想想说:“此间来去不受规限,只有一条,不得对庄主起觊觎之心,存荒唐心思。”
丹麒呆了呆,喷笑出来,只笑岔了气,猛咳起来。一面笑一面咳,眼泪花都飚出来了,只锤着桌子笑喘道:“这小姐……果真要命……还真以为……天下间……只有她……一个……都得……咳咳……看上……她一个……不成!”
林月溪却没有笑,道:“此项虽没明说,但入此庄内人都得知道的。早前也有进庄的人对庄主小姐起了意,半夜摸到房中自荐枕席的,一律都是给了银两遣送出庄,再不准进来的。”
丹麒抚着胸顺气,半晌才缓过来,叫道:“我进这园里见到的都是男的,还都长得不错,觉得这小姐实在是个好色之人,小爷成群。这等做法定是嫌那送上门的不够美,看不上,顺便打出来掩人耳目的。”
林月溪不悦道:“殿下怎可出口伤人!这庄主小姐便是有千种想法,但若理念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非议几句也无可厚非,但她对待自己夫君一心一意,矢志不渝,这等情怀,是天下人都不得非议于她的。”
丹麒道:“怎地又来个对着满园春色矢志不渝了?难不成她夫君已遭不测么?”
“她年少时已聘夫,两人情投意合,本应是神仙眷属,可惜天意弄人,她那夫君流落天涯,不知所踪。她立志便是踏遍天涯,也要把夫君寻回,若一日未曾寻回,便不纳世间一人。”
丹麒道:“得,这又成了情圣了!月溪公子啊,我看你不要当太医了,你还是去当说书的吧!”
林月溪给他气笑了,摇头不语。
忽然外面又有人声,丹麒又凑去看,却见烟岚领着一个绯衣公子走了近来。
这锦衣公子身穿一袭绯色抽丝长袍,长枝蔷薇镂空图案弯卷缠绕全身,更兼料子轻薄,但有微风,便萦身而舞,端的飘逸非凡。这等姿态举止,单观身姿已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以一顶青色幕离掩住面目,只露出一个尖秀下巴,颜色如雪如玉,撩得人心生遐思。
烟岚走在这绯衣公子身边,一个娇艳婉约,如露笼芍药;一个雅丽飘逸,若云澹芙蓉。两人并肩行来,如在画中,甚是养眼。
两个走到三号花厅前面,欲往右转,烟岚突然咳嗽起来,忙侧了身子。那绯衣公子摸出手帕便递了过来。
厅内窗缝里丹麒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方巾帕角上绣了只圆头圆脑的猫儿,不禁一声低呼。
他转头对林月溪张扬道:“这回来的是迎霄宝阁的年轻老板,他上回送首饰到宫内时我见过的,我就说他是个美人,果然如此!”
林月溪对首饰头面无甚兴趣,但总听过迎霄宝阁这个名头,听说这宝阁经营方法甚是厉害,每月都推出一套极精美的首饰,空前绝后,仅此一套,若有人仿制必定报官严惩。是以万金难求。
听闻这迎霄宝阁是以其老板名字命名,想来如此经营手腕,该是个老商贾,却不想竟是个年轻公子。
这边丹麒叫道:“每次都教他蒙混过去,这次可没人拦我,怎样我都得揭他面纱看看!”
林月溪惊道:“殿下不得无礼……”
话未说完,丹麒已开门冲了出去。
林月溪暗道不好,只怕他这般鲁莽,冲撞了贵客,会得罪此间主人,正要赶去把他拉回来。
他方起身,突然见到丹麒一步步后退着走了回来,揉身猛的把门关上,背靠在门后,脸色如土,胸口不住起伏,竟是吓得惨了。
林月溪见到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之人竟吓得这副样子,不禁奇怪。
不待他问,丹麒已低声道:“不准看,不准问,别过来,好好坐着。还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曾来过。”
林月溪诧异不已,只见门外两道人影晃晃而过,一个身姿摇曳,却是沉璧,他领着一客,往第一号花厅去了。
正在想是何等贵客让皇子殿下怯成这样,丹麒猛的拉开门,以袖掩面,飞也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卷二:承 难买丹诚一寸真1
丹麒掩着脸一口气奔出庄子,出门一看,嘱了在此等他的车马不见,肚里大骂这车夫不厚道,也不敢停留,沿着来路疾步走了。
走了一里有余,方才松了口气,慢了脚步。拐了个弯,却见几个喝醉酒的高大女子围着个挽着篮子的瘦弱少年在调戏。
这丹麒的性子最爱惹事生非,又向来自负武功了得,最恨就是平日里没人敢跟他切磋。现在见到不平事,兴奋得什么似的,也不说话,冲上去把那少年一扯开,护在身后,挥拳便打。
那少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嚣张刁狠的男子,头上用攒珠银带结着的一束长发一甩,脚就踢到了高个女人的胯侧,手底不闲,一把揪住另个的领口,跳起身来挥拳便擂,一别脸,眉眼都跟着了火似的。
那被揪了领口的女人脸一偏,拳头挨着她的脸过去,她吱哇怪叫起来,用手使劲一推,却把丹麒给推了开来。
这丹麒也就冲着个出其不意,被那女人情急下用劲一推,一片树叶一般飞了出去。还教后头一个胖女人瞅着空子踢了一脚,站都站不住,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变色道:“喂,你没事吧?”
丹麒觉得屁股挨的那脚疼得实在厉害,心里大骂,嘴里却强撑着:“没事,刚才是我没看准脚下,踩空了。我武功很好,你看着,我替你教训教训这群刁妇!”
说着撑起身来,使出他最得意的暴风骤雨拳法向众刁妇扑去。
那三个女人给他这么一闹,酒醒了一半,看这少年武功不行,人却标致可爱,有心逗他玩。也不戳穿他,只围着他不动,等他拳脚打到便闪身让了去,趁机动手在他身上东捏一下西摸一把的占便宜。
丹麒那几下功夫实在是花拳绣腿,亏得那群教他武功的侍卫把他捧到天上去,还真以为自己武功虽非天下第一,也差不离。这下遇到懂武功的会家子,可就使不上劲儿了。雷声大,雨点小,一下子功夫就累得呼呼喘气,身上脸上都不知被摸了多少下,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也知道靠自己之力恐怕没有可能打赢这三个坏女人了,便大声叫道:“你快走,我姐就住这附近,她马上就过来,她武功很好……一根指头……就把她三个……该死!”
说到后面给胖女人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怒发成狂,话都说不完整了。
那少年站在一旁看得不对,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再撑一下你姐就会来救你的,我帮不上忙,先走了。”
伸手在篮子里摸了几颗莲子,看准了正凑近丹麒那高个女人的腿弯弹去。
丹麒听到这少年真的要走了,心里又在骂他不够义气,知道要等到皇姐出现在这里救他,还不如求观世音菩萨显灵更实在些。正在苦恼,忽见旁边那个高个女人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他心中大叫一声:菩萨显灵!冲出那个缺口,猛的往那个女人后背踹了一脚,把她踹趴了。
胖女人叫道:“兔崽子你做什么!”上去要打他,肩膀突然一酸,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丹麒转到她身后:“你才是兔崽子!你还是猫养大的!”
他最讨厌猫儿叫春,觉得像小孩子在哭,平日在皇宫里都让宫人把猫赶干净的。是以骂这女人是猫养大的,在他看来,便是很了不得的脏话了。
他飞起一脚,踹在这女人胖屁股上。
这女人身材肥胖,竟然没被踹倒,只是往前踉跄了几步。青着脸叫道:“有高手,扯呼,扯呼!”
剩下那女看着情势急转直下,正在疑惑,听到武功最好的胖女人这么一说,不疑有它,忙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高个女,跟捂着屁股的胖女一起逃跑了。
丹麒得意洋洋的在战斗现场转了个圈,回头向那少年笑道:“怎样!我的武功还不错吧!”
那少年看着他,也笑了笑,点头道:“是不错。”他长得皮色白净,五官清秀,一双眼睛灵眯眯的,好像总是睡不醒,一笑起来,更弯成两道月牙儿,瞳仁都看不见了。
丹麒走近去,忽然伸手往少年胸膛一拍,那少年一晃让了过去。
丹麒拍了个空,却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你这身板真是单薄!怪道会让人给欺负了去!男儿家太娇弱了就是会被女人欺负,多少得学些功夫防身。”
少年忍笑道:“是,是,公子说得很对。”
丹麒见他身上穿的衣服跟庄里那些小厮一样,便问道:“你也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吗?”
“什么地方?”
丹麒竖起大拇指往身后方向扬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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