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的鸡皮疙瘩终于掉了一地。
李王君只笑道:“你都是快要出阁的人了,怎还跟你小妹计较?”转头对笑笑道:“这是你瑾哥哥,许了郭相的二小姐,年前便要出阁了。”
笑笑瞧了他一眼,却发觉这少年也正挑着眉毛气焰高涨的瞪着自己,她想起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快要嫁人了,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兰陵瑾瞪着她,一脸不置信的神色,道:“你这没规矩的野人,竟敢笑我!”
笑笑翻翻白眼,懒得理他。
李王君忙低叱一声:“瑾儿,胡说些什么!”又向笑笑道:“悦儿,别怪瑾儿……”正待说两句好话,兰陵瑾已经在旁边扯着他袖子连连跺脚,只把他衣袖扭成了麻花卷。
这时案几后的兰陵娬淡淡唤了声:“君行,你且带三小姐下去歇了吧。需要些什么用度,一概到账房支便是。”
笑笑便见到刚才收了自己那包袱的少年走了过来,垂头请她跟他走。方才一照面,对这少年的印象仅只于觉得他长得秀气,身上有股令人信任的气质,方才放心将重要事物交托给他。此刻见着一堆妖艳男人,目迷五色的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干净稳重的人儿,顿时心气一松,直觉面前这人不但是人间极品,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脱出人妖包围圈的。
她盯着这男子身上一袭剪裁极简单利落的衣裤,觉得这男子通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养眼,久之连衣服料子上的织云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本朝服饰少有用纯白,纯白便是孝色,但若有织花则无妨。也有贪清雅的人喜用那织花白布裁衣,因颜色清简,便在款式上尽逞繁复。
这任君行年纪轻轻便身为王府管家,气质却清雅如莲,刚劲如竹,也不似贵人家少年那般装扮修饰,衣着简洁大方,气度从容,正是深得现代穿衣品味。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对味的人,心内稀罕,亲近之意更浓。
君行原本昂首在前引路,一路碰到下人都向他行礼,他便颌首回礼,正是从容不过的,渐渐却见到经过的那些下人都盯着他背后那人直看,他也渐觉得身后那人注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刺得他很不舒服。
笑笑正紧跟其后,一路上红花绿柳,小桥流水都没看着,单只盯着前面的帅哥,心内转着千般主意要跟他混熟,不料君行突然止步回身,她“哎哟”一声急着停步,几乎一头磕在那人胸前。
君行脸沉如水:“三小姐可是有别的吩咐?”警告你别再色迷迷的盯着我看。
笑笑讶然:“没,没有啊。”怎么说停就停了呢?
“三小姐可是觉得在下办事不力,想要指点一番?”
果然是轻浮之人,须得趁她心虚时正言以告,虽是小姐身份,这王府规矩严谨,也不得动什么歪脑筋。
“没,没有。”笑笑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总算是主动跟自己交流吧。
当下嘿嘿一笑道:“我刚在想唐伯虎点秋香那戏,里面秋香原本也不觉得有多美,见过其余三香后,果然觉得秋香就是个绝色佳人了。”
君行也不知她说的什么唐伯虎什么秋香,但总听得懂她是在点评人的相貌,在一个男子面前作此语甚是轻浮,顿时脸色更沉了下来,冷冷道:“三小姐身为主子,请自重身份。”
“咦!”笑笑大是讶异,说着说着这人怎么开始摆面色了呢?转念一想,知他会错了意,不禁“扑哧”笑道:“不是调戏你,我只是在打比方呢,以事论事。刚才我那个哥哥那般打扮我觉得很是不顺眼,倒是你这身穿着很是清爽好看,我才将你比作那高不可攀的美人的。”
君行正色道:“三小姐谬赞了,三小姐身为主子,我是下人,这些什么高不可攀的话语,请小姐勿要轻易出口,免得招惹是非。”
若真是贪色轻浮之人,得了这般严词训斥当是感到无趣,自必灰溜溜的噤声慎行,可笑笑却根本无此心意,也根本不觉得现在是在冒犯,只觉得这人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脸孔来甚是好玩,有心要跟他辩上几辩。
当下便说道:“你是长得好,打扮又好,我是实话实说,有什么要紧。”
伸手弯下道旁开得正盛的丹桂,说道:“有人嫌那桂花脂粉味浓,甚至还有嗅了就过敏的,我却偏偏喜欢这浓郁香味,爱它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侧头看向君行,“我所说的话皆出自内心,不欺己骗人,有什么人敢说我是非?”
说毕松手弹回花枝,几朵浅红桂花落于发上,她只一笑而行。
好口才。
言笑晏晏教人无法辩驳。
好磊落。
品花赏人直抒胸臆,轻浮多了真意便成洒脱。
好风致。
出口成章借物言志,人微言轻尚如桂花,小中自有雅韵情致。
这将门弱女,适才得意回眸一笑,平平容貌忽觉顾盼神飞,黑发长辫青衣如烟,衣袂翩然竟若神仙洋洋之姿。
君行楞楞看着她,一时竟是呆了。
卷一:起 金簪赎君年华凉1
院中菊花怒放,摆在亭子四角的分别是两盆墨菊“松香”和两盆绿菊“如意”,连同厨下那十篓金爪蟹,都是西南王送来的。
此刻翼然亭周围张灯结彩,兰陵王正陪着西南王品蟹赏菊,酒兴正酣。
任君行随侍一旁,打点酒食。
西南王赵娥是个富态女子,身穿绯色鸾绣绕襟大袖深衣,头梳三博鬓,戴牡丹冠,一张圆脸总是笑态可掬。趁着酒意,对兰陵娬道:“贵府果真华贵,连个下人也风采过人。今日多承任管家款待,本王请赏一杯聊表谢意。”
擎起自己喝剩的半杯残酒便递了过来。
兰陵娬身穿青碧缬衣裙,织金云孔雀文,上饰以珠。头戴金丝髻,上插凤簪,两鬓插云型掩鬓,略尖的下颌,一双剑眉掩映凤目,冷艳夺人。
她瞥了赵娥一眼,略略转头,示意任君行谢赐。
君行上前行了个揖礼,道:“谢王赏赐!”上前接酒。
赵娥见他来接杯,趁机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君行面不改色,仰面把半杯残酒一仰而尽,双手恭放桌上,亲自提壶添满。碧青酒液恰恰一线注满,丝毫没有心浮气躁。
赵娥不禁笑道:“娬王,你这孩子可是日见出色,将来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求去。我府上管家也跟着我打点了二十余年,却还是不及任公子分毫,不若找个日子商请任公子到我王府一段时间,帮忙调教那群不成器的下人可否?”
兰陵娬拿起自己的酒杯呡了一口,淡淡道:“君行年纪尚小,哪里就会什么管教下人了,纯是大家看他年纪小,襄让着呢。”
摆了下手:“君行,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着人传你。”
君行称是,退下。
一路过了松风苑,碧池就在面前。
君行四顾无人,便走至池畔,合手掬水漱口。池水清冷,淡淡荷香渐渐涤去口腔中酒腥味。
他仗着无人得见,随便以衣袖抹了嘴角,上了九曲桥。
长桥蜿蜒,对岸水榭灯光明灭,一弯明月如霜。
走得两步,觉得不对,分明桥栏上坐着黑魆魆一道人影。
止步,行礼,“三小姐!”
笑笑换了套普通的紫色衣裙,她身姿清瘦,宽袖外袍显得分外空荡,难怪远远看去好不起眼。她正坐在桥栏上,将鞋子踢了,只穿着一双袜子的脚悬空摇荡,正是坐没坐相,脸上却一副惬意的表情。
听到人声,有瞬间似乎想立即跳下地,忽然认出是君行,便又坐回去不动。反拍拍身边桥栏:“君行,你也坐坐?”
她唤他名字倒是一派自然,便似多年熟捻的老友。
君行出身有来历,得兰陵娬自小收养,一并跟世女接受的教育,是当女子来培养的,近两年来升任管家,眼界自与寻常一心出嫁从妻的男子不同。只是要与小姐并肩而坐,却是再洒脱之人也是不能做到。
当下只是微微摇头,道:“君行不累,小姐坐着便好。”
笑笑也不勉强,看着湖面莲间的点点星影,忽地想起:“君行,我给你那个小包袱没有扔掉吧?”
“小姐托付之物,君行怎敢擅动。”
笑笑松了口气,笑道:“那些都是我捣鼓的一些小玩意儿,听说妃王最讨厌奇淫巧技,我的那些小东西只怕教她见着都给我扔了。对了,你看过没有?可知道那个八瓣刀环怎样用的?”
君行自幼跟着世女一起习武,听得什么八瓣刀环,心中一凛,只微微摇头道:“未曾得见,是以不知。”
“你就不会拆开来看看?真是担粪也不晓偷食。”笑笑笑嘻嘻道:“那个是我做来切苹果的,将环套住苹果,用力按下,苹果就分成八瓣啦。”
“……”
一来担粪自然不会偷食了,二来要把苹果切成八瓣,不是普通刀具也可做到的事情嘛,何必造一个名字这么吓人的刀器。
“你先帮我收着,过几天等母王盯我没那么紧了,我再去找你讨。”
笑笑一跳下地,蹲下只将手在地上乱摸,拍拍拍,找鞋。
君行看不过去,弯身捡了递在她手里。
笑笑接了眯眼一笑:“谢啦,这里黑乎乎的没个灯光,真是不习惯。”
穿罢鞋子,摆摆手,摇摇晃晃往对岸走,没有两步,“砰”,撞桥栏了。
“还是君行送小姐一程吧。”
“可是你也没有手电筒。”笑笑不同意。
“请问手电筒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一种灯,很耐用,风吹不灭的。”
“可是防风马灯?”
“没错,那是它的通俗名称。”
“此处虽无灯火,但君行对此路熟悉,小姐可紧随君行而行。”
“好啊。”一声答应,一只光滑细腻的小手已握住他的手。
他淡淡抽出手来,顺势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虽不像寻常男儿一般忸怩,却也不是可任由人随意轻薄之辈。
衣袖一紧,已被扯住。
“我知道这里的男人不能随便被摸手,刚才就想抓你袖子的,都说了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要又误会我呀。”怯怯的道歉,好像唯恐他连袖子也抽走。
又误会?
任君行唇角勾起,有意思。
九曲桥上,秋风荡过,湖心荷叶尽皆翻转。
“扑通”一声脆响,有红鲤跃出水面,尺许,复撞回池中,涟漪扩了半个池塘。
一个女子,他的少主,扯了他的袖子,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偶尔会走急了,一头撞在他肩背处,如是三数次,便终于配合了节奏,步履渐渐放松,足音却飘忽无定,忽轻忽重。
君行忍不住回头去看,竟见笑笑闭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盲人般被牵着走,傍晚时那潇洒行态竟不似同一人所为。
不禁失笑,真有如此迷糊的女子,就不怕他带路带到池里去!
稍一分神,脚步慢了,笑笑又一头撞了上来。
撞得重了,挣了迷糊双眼,雪雪呼痛。懵懂神情有如孩童,可爱得让君行想起一种滴翠琉璃珠,花生米大小溜圆的玛瑙色珠子,心内偏偏滚了颗绿豆般的碧绿翠珠,稍一晃动,滴溜溜的好似花蕊上的露珠要往下滚,却总也滚不出来。
刹那迷惘。
笑笑埋怨:“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走了?”倒是把她给撞醒了。
“府内正在张罗给小姐选侍,合适的人选名单最迟后天便会交给小姐。”他忽然想起一事,或许可托付面前这人。
“嗯,我可以选你吗?”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僵住。
半晌,笑笑呐呐道:“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跟其他人身份不同,不过我是想……”
君行心情有些郁闷,按捺着只当没听见,接着道:“三小姐选的大侍会从府里的三等侍从中选出,从此便直接提为一等侍从,也算是小姐房中人了。”
“嗯嗯。”笑笑兴味索然,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君行稍稍犹豫,但知道这已是最后机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供三小姐挑选的侍从中有个名叫瑞生的,自五岁便卖入王府了,今年已是十六岁,因七岁那年不慎从树上摔下断腿,医治不良,平日虽然能够行走如常,但右腿微跛……”
笑笑打个呵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选他?”
君行脸上微微一红:“他品貌俱佳,工作努力,只是因为右腿拖累,是以一直无法升等,年纪也已及簪,若是不被各房留下,只怕是要被遣出。”
“遣出?嫁人么?”
君行叹道:“恐怕不会有正经人家肯纳他,到头来还是要交付贩场。”
转手卖掉么?笑笑心想:这世界还真不把男人当回事的,尤其是跛脚嫁不出去的男人,看来是嫌弃他残疾没法当正常劳动力使唤。
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选他,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君行现在已觉得这三小姐迷糊之中又隐隐透着精灵古怪,不知她要提什么条件,不禁稍稍犹豫。
“作为交换,以后没外人时,你称呼我笑笑吧,不要再叫我三小姐了。”
“……”
“好嘛?我爹亲不在身边,都没人这样叫我了,听不到别人这样叫我,我心里就发慌。”
原来是掂着父亲了。
君行点头:“我答应你,三小姐。”
“哎哎?”
“是……笑笑。”
笑笑嫣然一笑,“这才对嘛。嗯,君行,为什么你就不能降低身份让我选选呢,我是真的想选你。”
君行嘴角勾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僵住,想起刚才西南王借醉调戏的一幕,脸色便沉了下来。
“我想母王这样培养你,又让你当这王府管家,看来她是想把你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吧。”笑笑轻叹:“如果入我房中,等我翅膀长硬了,就带你一起走。外面庙堂之远,江湖之大,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鹰的志气应该是翱翔九天,不是困在个金笼子里。”
君行心中震荡,脸上却微露苦楚。
“只可惜,君行毕竟身是男儿。”
“男儿?那又如何?”
“男儿该当相妻教子,恪守夫道,料理家事,守待家中。”
“谁说的!谁说男儿就该当长大嫁人生孩子!现今皇上不是已经颁令恩科准许男儿进试么,那就是给了男子一个与女子竞争的机会。”
“可是入围机会相较女子而言,仅是百中之一,况且颁令三年,不足十人应试。风气如此,男儿为官,众权贵只恐妻纲不振,是绝不会容这些男儿入自己门楣的。”
“男人也好,女子也罢,非得依靠别人才能活得下去?”笑笑不屑的说:“束缚自己的不是社会风气,而是自己的心。任君行,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肯去做跟做不来是两码事。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名字!”
出口不凡,小小年纪,懵懂迷糊背后竟是锋芒毕露。
君行默然无语。
后头院落丝竹声声传来,九曲桥上凉寂如水。
乌柏下白鹭藏颈谧睡,湖上秋风簌簌翔回。
红尘十丈,荒唐如梦。
卷一:起 金簪赎君年华凉2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十八岁行冠礼,代表成人,而贵族小姐则可提前到十五岁便可行礼,行冠礼后发式可冠可髻,代表成人,也表示可以纳侍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