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中,笑笑从未曾停止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每逢此时都会分外难过。只是那时有常玥在身边,她怕他担心,是以都强自压抑,装出笑脸。渐渐笑得多了,便能将那情绪压抑下去,便也觉得能笑着对待了。
只是现在她到了王府,身边人没有知道她这些事情的。她与娬王虽为母女,却总畏她威严,更是不敢突露一点心事。
压抑得久了,到得特别日子,便如点了导火索,负面情绪全都喧嚣着想要爆发开来。这次她无人倾诉,也无人需要她强装笑脸,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便像头受伤的小兽一般出来舔伤口。
她怕让王府的人见到她那样,便去了银铺找迎霄。迎霄见她苦闷,套了她几句话,知道她心病,便教她去放湖灯。
她本是没抱什么心思的,只想好歹有个事儿做,不料做着灯的时候却让君行找着了。
君行是这世上除了常玥外最让她信赖的人了,终于忍不住向他吐露了心事。
“好像是这样没有错。”君行听罢,偏头想了想:“而且我还听过一个说法。”
“湖灯不但能够传达你要跟亲人说的话,还可以把你的感情传达过去。如果你放灯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的亲人就能感受到你的快乐,可是如果你是愁眉苦脸的,像现在这样的话……”
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的爹娘,看到你现在这副表情,大概会很不安心吧。”
“真,真的吗?”
“那是当然了。”君行微笑着说:“你的情绪,你的一举一动,你至亲的人都能感应到,无论在何处。而你同样也能感应到她们的。这个法子是我娘教给我的,那时她随娬王出征,出发之前,将手按在我心脏处,告诉我,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可以感受到娘的平安。”
“这法子我试了十几年,一直很灵。”
“可是你娘不是……?”
“她是不在了,可是,她在这里活得很好。”君行将右手按在自己心脏上,看着她淡淡的微笑着:“而我也常常这样告诉她,我过得也不错。”
“君行……”笑笑痴痴凝望他,眯眯眼中水雾弥漫。
君行也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不经意被吸住了。
那双魅惑的眼睛,里面影影绰绰的充满他的影子,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吸入那闪烁的琥珀之中,留住他一生一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缓缓从心脏流出,淌入四肢。刹那恍惚,他看见那眼眸中自己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笑笑偏了偏头,下意识的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好好吃的包子,哪里买的?”
“巷口王大娘那家,吃不出来吗?”他顺口应道。
“哦。”笑笑急急的又咬了一口。
两人一个垂头吃包子,一个昂首望天,都觉得这天气实在反常,都初冬的季节了,怎地还热的人冒汗。
两人吃了东西,又一起在河边做湖灯。
待到天黑,便将灯中的蜡烛点燃,一盏盏放到河里去。
河面浮光点点,水波轻漾,宛如一匹绝美的丝缎,上面开满金色的花朵。
笑笑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双目微阖,嘴里念念有词,低声祷告。
君行看了她一会儿,便转头看河面的灯,心里溢满一种安乐祥和之感。
过了半晌,笑笑睁眼道:“我记得有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觉得它写得比别的都好。虽然世界的尽头不是天涯,但是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看见月亮。看见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思念的那些人也在看月亮,究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样就感觉很亲近,就像大家都还在身边一样。”
“真是好诗!”君行微笑道:“月亮自有盈满圆缺,就跟人生自有起伏一样。失意时应当多看看月亮,就会觉得世事也不外如是,实在不必过于介怀。”
笑笑“嗯”了一声,笑嘻嘻的说:“你可知道我刚才跟爸妈说了些什么话?”
“可是在传达平安?”
“不止,不止。”
“那……可是约定归期?”
“才不是呢!”笑笑眉眼弯弯,红着脸说:“我告诉他们呀,女儿现在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准夫君的意思。”
君行脸上一热,注目河水。良久,忽然笑道:“我却忘了告诉爹娘,还是留待日后再禀吧。”
“现在祷告也还不迟啊,灯还没漂远呢。”
“还是暂免了吧,免得他们替我担心。”微微一笑:“嫁了个任性妄为又糊涂的小姐,怕是要连他妻主的份一并操心呢。”
笑笑一愣,方回过神,叫道:“好啊,原来是拐着弯儿损我!”抬手要给他个栗暴。
君行笑着侧头避了开去。
笑笑是少年心性,君行平素虽是持重,此刻见到笑笑放下心事,也是替她高兴,当下两人便趁着夜色在河堤上追逐玩闹起来。
河中灯影闪烁,堤上人影笑闹。荷灯点,烟波漫,银月辉,鸳鸯醉。
正是:不惧浮生半梦短,一夕逍遥天地间。
卷一:起 莫言浮世且尽欢2
当朝春节是大事,自腊月初八的腊祭,到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再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这段,活动甚多,其中习俗几可占一年之二三。
兰陵郡北面有连绵山岭,多有猎户人家,这“猎”与“腊”相通,对这“腊祭”尤为重视。时当冬闲,人们会用猎获的野兽作为祭品举行大祭。
兰陵娬也颇为重视这腊祭,早一月便在郡中山林圈出猎场,放养了大大小小不少野兽,待到腊月初六,便约了当地大小官员参与围猎。
时是兰陵王庶女兰陵悦初次见于人前。却见这三小姐头束孔雀纹紫金小冠,身穿翻领对襟窄袖锦边胡服,外罩一领猩猩大麾,手持一张鎏金铁背弓,半筒白羽箭箭无虚发。
她射中的每只猎物均是受伤难逃而不死,尤其一只幼小火狐竟被她一箭将尾巴尖钉在树干上,当真箭法如神。
本朝崇武,众官又知娬王向来以武自得,更是纷纷赞叹小姐武功高强,又都说她宅心仁厚。娬王只摇头道:“这些野物都是养钝了的,也不见得真上到战场便能克敌制胜。”
两日后腊祭,娬王这次却安排兰陵悦祭坛前舞剑祈天普庆。
往年腊祭均请当地著名的祭师作请神舞,祭祀尾声再请杂耍、戏班作表演,名为“送神”,却是由祭神转向了娱人。只是今年这“送神”的班子里面添了兰陵府三小姐舞剑助兴。
时正当隆冬,天色灰濛,大片大片灰色的云蔓延空中,如大朵惨淡的花朵在头顶渐次掠过。
悠扬又喜庆的丝竹杂响鼓声中,那娇小玲珑的身影临风而舞,转腕踢足下腰飞旋无不应拍,青色衣袂在风中飘飞。
人们此刻方才知道,原来青色是天地间最夺目的颜色。
一曲升平乐奏罢,那人收剑凝立,清姿卓然,四周鸦雀无声,片刻,方回身顿首,抬头亮相,粲然一笑。
便在此时,空中恰有霰雪纷陈而下,四周一片空濛,眼前景物若隐若现。
多年以后,兰陵郡中的人们仍津津乐道这嘉佑三年的腊祭。说到兰陵王三小姐初次亮于人前的这一场剑舞,大都说不清那人的容貌,众口相传的都是那人风姿。
还有,不约而同的都记得,那人抬首扬眉一笑间,有雪降下。
在其人兰陵悦看来,这场腊祭却是倒霉至极。
事前为了母王命令,每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足有月余。剑舞毕后还下起雪来,当真洒的她冰雪襟怀,差点没得风寒。
幸好没出岔子,兰陵娬观毕,王颜大悦,要赏她。她便说想求除夕那夜独自回园子守岁,只听得娬王脸色阴沉。但想到她初到王府,不定常玥会来看她,又见她最近乖巧,终是点头允了。
笑笑正是想着爹爹定会来看她,是以才跟娬王请假,此刻得了母王允许,当真开心极了。
日后有人问起她这场腊祭剑舞,她均会如此回答:“哎哟,那个什么祭一点不好玩,还差点把我冷死了。不过呢也有好处,母王看我舞得卖力,准我回园子守岁,不用见人,真是因祸得福啊,哈哈哈!”
这日已是腊月廿九了,各色齐备,府中门神、春联、挂牌、桃符,焕然一新。
君行正指挥几个小厮在大门前插芝麻秸,挂五色罗。
忽听长街有车马声响,片刻到了府前。一匹枣红大马上一人锦衣高冠,翻身而下。笑道:“君行,这都快大年夜了,还没忙完?”
君行见是世女携眷回府来了,连忙跟众人停下手来,恭恭敬敬的行礼,禀告:“今年事多,不过这琐碎功夫也是得留到这两天去做的。”
兰陵嬢笑道:“我看这功夫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是你忙着筹办嫁妆吧。”
君行忙道:“世女见笑了。”
“你呀,母王把你藏着掖着谁也不舍得给,我还道难不成有天会喊你一声叔父,不想竟便宜了那家伙,可真是可惜。”
君行脸色一白,按捺着不做声。
门里却有人笑道:“原来是嬢姐姐回来了,怎么站在大门口的不愿进来?难道久不回家,都忘了门从哪儿进么!”
一人青衣玉冠,笑眯眯的从门里走了出来,看似恭谨,斜眼瞥着世女眼神却是凌厉,正是三小姐兰陵悦。
兰陵嬢素来看不起这庶出的妹子,现在见她一副挑衅的样子,忍不住便想教训两句。
笑笑眼神一飘,却绕过她的身子,盯着她身后,桃花眼瞪得溜圆,忽地咧嘴笑道:“哎哟,这定是我的大姐夫了,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
却是世女的正夫正从马车上下来。这世女正夫是大理寺卿的大公子,长得唇红齿白,举止颇有大家之风。听得妻主的妹子说话夸张可爱,不禁微笑道:“三小姐也是长得活泼大方。”
言毕从手腕褪了一只黄金镶翠镯子给她,“些少薄仪,就当是给小姐的见面礼吧。是我随身的东西,请小姐勿要嫌弃。
笑笑见这公子虽然脂粉味浓了点,但态度温和大方,很是喜欢。又见他端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说自己活泼大方,索性撒娇道:“大姐夫,你人长得好看,人又好,悦儿真喜欢你。这镯子真是好东西,我也喜欢极了,就怕悦儿粗手粗脚给弄坏了,不如姐夫你亲手给悦儿带上吧。”
一句“喜欢”只把这个当朝全国最高上诉机关的头儿家的大公子说了个大红脸。却见这小姐已自己把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瘦瘦的一截皓腕,白生生的楚楚可怜,脸上更红。想到这般尴尬倒真显得自己不够大方了,只得红着脸替她拢上了那镯子。
笑笑收回手,看着自己腕上的金翠镯子,啧啧赞叹,一会儿说镯子宝贝,一会儿赞大姐夫人长得美心地又好。
只听得旁边的兰陵嬢黑了脸,心里骂了几十句:“小色鬼!”上前搀了自己夫君,不再说话,一道进府去了。
临进门时,还抽冷子瞪了旁边笑得花痴一般的小妹一眼,眼神满是警告。
笑笑毫不示弱笑嘻嘻瞪回去,看你敢欺负我家君行,我便调戏你家老公,谁怕谁!
待她走了,又得意洋洋的伸着手让君行看她镯子,君行淡淡的说了句“不错”,便又教人忙活。
笑笑问道:“这镯子你喜欢不喜欢?送你好不?”
“人家送你的宝贝,你就好好收着吧。”他才不要。
“哎,你不是吃醋了吧?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大姐刚才明明在挤兑你,她踩我的脸可以,就是不能欺负你!”
君行闻言,转头给了个笑来:“小姐的好意君行心领了,铭感五内,如果小姐能够体恤在下,先回府去暂坐一会儿,我会更为感激!”
笑笑噘了撅嘴,“好吧,我知道你嫌我碍事。”走了两步,回头:“这镯子我还是留给你吧?”
君行笑容一敛:“不要!”
次日一早,众人齐集王府庭前侍候,随娬王身后引入宗祠祭祖。
其时,兰陵娬主祭,兰陵嬢陪祭,兰陵悦献爵并帛。
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
祭毕回府,各自回房,用些吃食,静待团圆晚宴。
笑笑早跟娬王请了假,当下便跟三侍一起做酒食准备,待她在晚宴上打个转便即回来跟萧琳甄绣等人一起玩闹守岁。
不一时被王君叫去,说了一下午的话,无非嘱她将是娶夫的人了,往后不可再任性胡闹,须得奋发图强,担起家业之类。
只累得她恹恹欲睡。好容易熬到晚宴准备就绪,王君方放开她,领着一帮侧君前去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这一去,却把君行也拉走了,笑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搁在王君这边的正厅里面发霉。
到得终于入席,已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众人均聚在碧华厅中,娬王坐于上位。
王君领着各房并女儿们进来。
先二女行礼,再王君率各房并世女正夫行礼。
左右两旁设下锦椅,再按长幼挨次归座受礼。再府中男妇仆从丫鬟亦在君行率领下按差役上中下分三拨行礼。
众人行礼受礼毕,王君散压岁钱,却都是一对对的小金银锞。
随后摆上合欢宴,只见一桌十二人的大圆桌上摆满各色精致菜肴,有荤有素,有冷有热,酒香菜美,各色具备,正是: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炰羔如折葵。
笑笑惦着回自家园子玩乐,便只是略动筷子,挑了些清淡好看的吃了点儿。
好容易熬到吃了屠苏酒,喝罢合欢汤,再端上了吉祥果、如意糕,王君回后阁更衣,方能抽身出来。
回至园子,远远便见着园门上挑着两盏大大的琉璃灯,华丽璀璨。进得园来,却见院中大树都已挂了灯,一溜高照,灯下一桌酒席,团团的坐满了人,见她回来,都站起要迎。
笑笑只笑道:“不行礼了罢,我今日一天行了几百个礼又受了几百个礼,你们再给我行,我又得还,可不都累晕了。”让众人都坐了。
到底沉璧过来,接了她的大麾,先放进房里。
当下坐到席前。摆满一桌百味,却是按笑笑吩咐,肉全切成薄片,菜蔬折成手指长短,甜酱、辣酱、芝麻酱、韭菜花、黑醋、甜蒜一应俱全,正中一炉沸鸡汤,正要涮火锅来着。
笑笑让众人坐了,自己起身去拿酒,沉璧要帮忙,让她一把按下。
她左手拿瓶桂花酿,右手拿瓶玉冰烧,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替每个人满上酒。笑嘻嘻的说:“我来了这几个月来,多得诸位照顾,这杯酒就是我敬大家的,都干了吧。”言毕自己先一饮而尽。
众人心中感激,都举杯喝了。
笑笑又待再斟,让春和沉璧上来一边一个把酒瓶抢了去。
方才好好坐下让众人举筷齐吃。
只是此刻不见常玥,君行尚未忙完后到,笑笑初时的兴高采烈不免大打折扣。众人知道她心思,都闹着说要行酒令来,逗她开心。
甄绣说要行个五行八卦令,作诗也可背前人的诗也可,俗语也行,令中须得某字要为五行或带有五行的偏旁,又或某字要为八卦,或带有八卦的偏旁。
景明嚷嚷道不能太难。
甄绣说:“像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样的也可以。火,为五行之一,令成。你们几个也不必去作诗,只将素日做的功夫说些出来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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