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都抖了起来,竟然还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了笑,就在大家都愣了神的时候,她猛的扯开烟岚的手,一阵旋风般的冲出屋去。
她笔直冲出殿外,“砰”的一脚踢翻了台阶旁边的高脚花盆,“出来!给我出来!”
负责护卫的侍卫们冲出来包围了她,她盯着君行,“尹侍卫,请把你的佩剑借我。”
她脸色铁青,双目炯炯喷火,跟平日心不在焉可有可无的形象大相径庭,更兼衣冠凌乱,手上带有血迹,一副凶犯的模样。
君行审视着她,没有过多犹豫,解剑。
旁边侍卫惊呼,“大人,不可!”
笑笑已经等不及,握住剑柄已抽了出来。
一泓秋水,声作龙吟,正是飞碧。
笑笑顾不上心痛,手腕一抖,众人“啊”的一声,眼睁睁看着她把剑插入宫墙,直抵剑锷前三寸,然后挥拳直击扁平侧锋——“喇”!
众人下巴都要脱臼,她却已提着那柄断剑返身冲回殿内,一时间大家还没有意识到带剑御前,该是弑君罪。
笑笑提着断剑奔回房间,烟岚伏在床上抽搐,血从他口鼻中倒涌出来,他已不再挣扎,只是用被褥紧紧的压着肚子,就像压着他仅余的生命。
听到笑笑的呼唤,他茫然的仰起脸来,脸上血泪交融,一时神魂恍惚,只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
“忍着些!”笑笑撕下块布条,勒进他口里,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嘶”的一声撕开他的衣服,鼓胀的腹部呈现大块的红与青紫,是毛细血管壁迸裂出血的模样。她再顺手点了他穴道,如果能睡过去……可很怕他失去知觉,再也不会醒来。
“听到吗?你要撑着,我不让你死。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她死命控制着手,不让它颤抖。
我就这么不可靠吗?烟岚,你宁愿选择死也不敢选择留在我身边。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弱的女人吗?
她深深吸气,握紧手中的断剑。
吹毛断发的飞碧,如果手脚够快,是可以杀了人也不会沾上一滴鲜血的利器。
微微合上双眼,脑海中回忆着那时给沉璧剖腹时,他的引导……直到完全找到那种感觉。
“烟岚……你听着……如果你死在我手里……我……我也不想活了。”
她冷静的,一字字说出听在旁人耳内具有毁灭性质的疯狂话语。
看着他忽然睁大的眼睛里忽然溢出的惊慌……
手起,剑下。
站在门侧的慕容媗身体晃了一下,那么多的血,浸透了被褥,染红了地面,逼痛了她双目。
那个人,竟然可以……
她要亲手剖出自己的孩子……
就如同割裂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与她之间,到底还是这般收场么?
到底还是得在这一天一地的血红之中,崩裂。
她又退了一步,脊背触到了门槛,坚硬无情的抵着,她,退无可退。
她瞧着那张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的灰白的脸,痛得失了焦还没忘记躲闪她视线的微蓝双目,愤怒从脚趾往头顶一寸寸往上升。
早就应当知道,早就应当下手……竟然教他那副娇弱的模样欺骗,竟然留着这么个祸害!
十二年前,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此子不像外表这般柔弱,然而她却并没有把他放在眼内,终于养虎为患。
钟仪带着两个小孩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在想,比较矮的那个瘦得秸秆一样,饿狼见到他也会哭,恐怕养不大。结果后来养不大的却是比较高壮的那个,若曦族长的孙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水土不服,一场发热便丢了性命。
两个孩子骤眼看上去长得很像,差别只在眼睛的颜色,以及,本土的小孩少了眼睑上那颗朱砂痣。
把这个孩子当作另一个人来养,钟仪说,若曦现正内乱,这是一枚难得的棋子。
为了让他跟死去的孩子更像,慕容媗还对他施了秘法,改变了他眼睛的颜色,在他眼睑上凝了一颗跟若曦小孩一样的朱砂痣。
这种秘法很疼,如抽筋扒皮刮骨剐肉,她当年也尝过,可这小孩确实隐忍,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牙关咬出血来,却是一声不吭。
事后才知道,钟仪跟他说,如果他撑不过去,就是一个死字,而且会变作乱葬岗上被野狗抢食的一团烂肉。
他熬过去了,钟仪把他送到属下的柳坊里养着,作着两手准备,如果他顶替的身份没有用,凭他的姿色,将来也可起另一番作用。
这个人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直到他遇上了常悦。常悦被他迷惑,竟杀了西南王世女,带他避祸远走。
那是第一次,这只风筝想挣断系在他身上的线。
再后来,他让自己找到,接受了监视常悦和通报消息的任务,一直表现伶俐,谨小慎微,可如今想来,也不知私下欺瞒了多少。
丹麒远嫁,遣他相陪,也是让他见机行事,本来对他装扮别人没抱过多希望,只希望让若曦国主见到他的容貌,能顾念旧情,不致行事太绝。不想此人竟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昔日跟那小王爷相交时套到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敷衍得滴水不漏,生生把自己的身份转换成小王爷。
再后来,请嫁常悦,相陪回京,完全脱出了她的控制。的
甚至,在她着人引爆炸药时,他竟然让常悦躲在他车上避祸,坏了她一手筹谋。
尽管,当她下这个决定时,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尽管,当她在京城苦等这个时刻时坐立不敢茶饭不思心如刀割,尽管,她忽然觉得借此栽赃慕容熙的事情也不是很重要,尽管当她知道常悦并无大碍时,心里的那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了整个人,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己后悔了,从作出这个决定一开始就在后悔,直至今日。
尽管,是这个人救了她,可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当日,她明白表示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她需要一个只对自己忠心的人。假如他不能忠于自己,留着他也没有用处,假如让她知道他在转什么异样心思,或者怀了常悦的孩子,她不会手下留情。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记得自己这样厉色以对,也记得当时他那张惨白惨白的脸,满是惊恐和绝望。
却不知,狼终究是狼,无论他伪装得多顺从柔弱,在你不设防的时候,他还是会呲出牙来咬你一口。
他竟敢偷偷怀了常悦的孩子,还竟敢在这个要紧的时候,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为的只是要陷自己于不义!
今日之后,常悦永远会记得她的孩子是自己逼死的,她与她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修补。
这个男子,顶着柔弱无比的外表,竟然有这么狠的心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狠到她这旧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祈求他留着一命。
他若是死在这里,死在那人面前,她还能凭什么,再跟他争?
狠,真的好狠!
她尝到自己口里的血腥味。
这辈子,算是记住了这个人!
这番,败在了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皇上!”宫侍忐忑的禀告:“太傅大人说想要热水,干净毛巾,止血的创药……”
慕容媗满脸都是累,疲倦的合上眼睛,无力的点了点头。
犹豫一下,冷冷吩咐一句,“去叫御医来吧。”
一生回首白云多1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死。
在家乡水灾逃出来时,爹爹、娘亲、哥哥,邻居家的姐姐,一个个倒下之前,都跟他说,留着命才是最重要的。
家人一个个都气绝在那种浑身红肿流脓的恶疾下,可他想不通,自己身上除了污秽灰土之外,一点儿也没有沾上。
全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
这是不是就是老天爷的主意,要自己要替她们活下去,要把她们的份活回来。
后来,碰到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异国人,操着并不熟练的扶凤语,与唯一的姐姐失散,竟然没有一点惶然的表现。
一起走吧,他对他说,连比带划,等我找到姐姐,带你一起回家。
只一刹那,他就崇拜上他。
后来他跟他讲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玩伴,甚至他娘亲聘他爹爹时的趣事。那么短促却又耀眼的人生,像是一道光照进他黯淡的生命里。他是那么崇拜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像久旱甘露一样不肯放过点滴,很快,表达和接收都不成为问题。
只是后来连他也染上了疫症。
他很慌,知道这是会死人的,会夺取他在乎的人的性命。
他反而安慰他,说起他家乡的一个传说,长着兽头人身的神祗,信它者死后可以到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活上万年千年。他笑得向往又自信,说自己跟神有缘,要是有一天有人拿那样的神像来寻他,便是神遣的使者,接他去那幸福欢乐的所在。
他讲得那么动听,那么快乐,以致看着他咽气的时候,他还傻傻的,好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是丢下他去了那神的所在。
他也很想去,可没有神来接他。
他只好活下来,好好的活着,替他们活下去,努力的。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等到来接他的神使。
他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担过惊,受过怕,吃过旁人无法想象的苦,惹过旁人无法想象的祸,到了他都以为自己再也迈不过那么一道槛时,忽然有人抱着他,给了他一个神的雕像。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过去的苦都不成为苦,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甜。
那之前,也有人待他好。
给他吃,给他穿,养着他,着人教导,虽然转换容颜时他疼得死去活来,虽然她们说他如果撑不过就会连名字都没留直接轻烟一般抹煞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可他知道,她们是为他好。
他从闹瘟疫的家乡逃出来,一路来见多了残酷的景象,有人上一刻对你露出笑容,下一刻就为了半块长绿毛的窝窝头掐断你的脖子。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她肯对你有所求,并且给你公平的选择,已经是一种仁慈。他很感激。
可是,这些怎能跟她比。那么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好像阳光,好像溪流,照射着,涌流着,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完完全全的付出。
他根本用不着犹豫,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要拼命的,抓住这样的,一缕缕,已经足够照亮温暖自己枯暗的生命。
所以,他不是想背叛他的恩人,他的旧主的。
真的,如果可以,他只想好好的活着,依附着自己最爱最依赖的那个人,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环绕她,去增加些哪怕比不上一只萤火虫的一点点光亮。
天知道他多想要个她的孩子,可是,他宁愿生生的忍下来,他不希望打破这个平衡。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处着,即使要他在夹缝里扭曲的成长,他也愿意,即使会委曲一辈子。
当他知道自己竟然怀孕的时候,那一刻,他浑身冰凉,血脉凝固,几乎惊慌致死。
那些药粉他一直都有吃,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错,唯一的答案只有是,她知道了!
她换走了他的药粉!
那一瞬间,对于身份被揭穿的恐惧绝望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甚至都没有一丝空隙让他去担忧旧主的方面。
也就是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而那个人又是如何绝绝对对的压倒了另外一个人,甚至霸道得不留一丝空隙。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这颗心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去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里面沉甸甸的塞满一个人,只装着她,其余别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竟然也……很塌实。
可后来,那人却像没事人似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待他比以前更好。几乎每天都过来看他,吃得喝的穿的盖的全都要过问,三不五时就让沉璧来给他检查身体。
那次沉璧提着药箱缓缓过来,他见他拖着腿忽然就心里不安起来,也不知怎地,后来忽然情绪失控,在沉璧面前哭了起来。
沉璧安静的等他发泄,完了只说一句:“你放宽心,她待你,跟别人一样。”
沉璧素来寡言,也不擅长安慰人,可每一次他说的话都救了他。
他忽然就懂了。那人洞悉一切却不曾介意,她待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跟别人一样。这就是她不曾说出的心意。
只是自己心里很难过。
他欺骗了她,自己最重要的人,这种背叛这辈子都偿还不了,倒不如豁出去,还她一个孩子。
那样,就算有一天,自己不在这世上了,也不算是,一丝痕迹都不留了。
他真的是那样想的,自己的命不值什么,他只想给她留一个孩子。
要是可以选,真的,他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
他躲在她的羽翼下,惶恐的,不安的,见不得光的,却有个秘密的喜悦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慢慢滋生出来。
他感觉到那颗种子一日日的长大,一日日的强壮,感受到他的生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呵,至此已是全部的意义。
只是神要收回她所给的幸福也很轻易。
在听到“金鸳”这个名字时,所有被他刻意掩埋在浮尘下面的阴暗恐惧全都翻了起来。
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知道这个时候去见那个人代表什么。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这么早。
他好似患了寒疟一样,紧紧的抱住自己,想团成一个团子藏到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那个地方连他自己也找不到。
是最后了,他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能留下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护得了孩子,可是……
他还能护着一个人。
只要他死了,卑劣的在害死他跟她的孩子的同时,一起毕命,大概她就会转而来恨他,而忘了去恨别的人。
如果是那样,那他选这条绝路也算得有价值。
毕竟,他的命,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上马车前,他服下了最猛的药。那药在入宫前就发作了,先是疼,然后是寒冷。他用尽了力气控制自己,却还是制止不了的剧烈发抖,当他被拉下马车,塞进轿子时,他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横隔才止住自己想嘶声惨叫的欲望。
轿门打开时,他是滚出去的,恰恰滚到旧主的足旁。
透过迷蒙的眼看去,骄傲的君皇的脸,因为愤怒和鄙夷完全扭曲起来,他毫不怀疑她会当场取他性命。
“不……不要……”他挣扎着,深深吸气,血从腹腔倒涌上来,他知道,孩子失去了生命,就在刚才,他不动了。
他的眼泪沾湿了君皇长袍的下摆,“杀了我……她……会……恨你……”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只希望那人不要转什么报仇的傻念头,恨他就好,都是他应得的,只要恨他就好。
可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大概很像是威胁吧,皇上的脸已经青得没有人色,“把他扔进去!”她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给我看着他,不许让他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去!”
她是气糊涂了呢,他是一心求死的,怎么可能不死。还有谁,能阻得住!
可他毕竟忘了那人。
她竟然就那样闯进宫来,竟然就那样视帝皇为无物,竟然听都不愿听他说的话,竟然在御前手持凶器,竟然威胁他,说要跟他同死。
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的
万念俱灰的心竟然又窜出红亮,烫得自己好痛,好痛……好……舍不得!
“唉……”
烟岚迷迷糊糊中叹了一声,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叹出口,可压着胸口的那又重又热的东西竟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