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永家与昊天宗百年前本是一家。”永七笑道:“如今同归一处也是妙事。”
所谓时势造英雄,但笑笑却更觉得自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背负了这样的身世,又无端接收了被皇室所逐的宗族,回京以后,终日处于提心吊胆的境地。
但另一方面,一些事情已迅速着手安排。
只是乔珏的分析似乎有误,慕容媗把笑笑带回的三个黎国使者安排在驿馆,之后一直晾在哪儿,并无探问过一回。三人不能擅离,处于软禁状态。
慕容媗似乎并未决定怎样处理此事。
这日笑笑携云中子出了城,到了一处隐秘所在。这处是一块荒地,前有小河弯弯绕过,岸上植满斜柳,荒地地势四周低中间高,形似馒头,西北方向还植了密密一排槐树。
云中子一到这里就大皱眉头,连呼这里阴煞之气太重,怪道方圆十里都不见人家,普通人都抵挡不住这等煞气,满门皆祸。
两人下马往荒地中间一间孤零零的大屋行去,这屋子是所义庄,停放无主尸骸。
云中子又说这义庄建在此处,倒是能以煞镇煞,堵了些煞气外溢。不住絮叨说怪不得众人无论起几回卦都找不到人,原来竟是藏在这里。把个活人藏在死人地里,只有最阴损的人才想得出。
笑笑也不理她,自去敲了义庄的门。
过了片刻,有个老妪开了门,她一头银发,身形拘偻,但只在笑笑脸上一瞥,便缓缓站直了身体,浑浊的双眼精光四射。
“永十三参见宗主!”
“辛苦你了,不必多礼。我来提人。”笑笑很直接。
“宗主请跟我来。”
义庄内只一厅一房,房是守庄人所居,大厅则停满了一架架棺材。有的只是几两薄棺,便是无人认领或是无亲无故之人,依靠官府的些许周济置了棺,有的稍微好些,刷了乌漆,便是些尚有亲人,但暂时不得还乡的异乡客。
厅内并无一个窗户,此刻虽是大白天,仍是阴暗非常。永十三掌着油灯在前头带路,领着穿过一架又一架棺材。
笑笑见到有些棺材上面贴了封条,写了名字以及卒日,有些什么都没有写。暗想,富贵荣禄,到头来都是一抷黄土,什么知觉也无,生前种种不平死了都同归尘土,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
转眼间停在一架乌漆大棺面前,永十三将油灯放在地上,伸出双手,缓缓推开棺盖。
棺盖一寸寸推开,露出里面一张苍白如死的脸来,棺中人双目无光,四肢紧贴身侧,似乎感到有人注视,略略侧了侧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正是那狠毒女子扶兰。
永十三伸出只手,揪住她胸前衣襟拎了起来,别看她老态龙钟,这么一伸手,姿势力度拿握极其漂亮,是一个壮年人的身手。
她把扶兰拎高,只见扶兰四肢软软垂落,随着身体摇摆,仔细看来,手臂肌肉还有点萎缩,四肢早就被废多时。
永十三道:“人这就交你,随宗主处置。”
笑笑道:“你把她放下罢,我有话问她。”
她一开口,扶兰身子轻微一颤,无神的眼睛马上转向她,凝神听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问你,你为何这般狠心……景明他待你一腔赤诚,你怎忍心伤他?你……可是有什么理由?”
不知为何,见得面前这人如此惨状,她心里竟有了一丝恻然,质问的语气弱了三分。最后一句,却是想起钟仪在牢中所说,说什么她犯的错跟扶兰一样,她便怀疑有什么难言之隐。
此时永十三把扶兰扔在地上,她四肢无力,像个破布袋一样歪在地上,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别人在说些什么,只是侧了侧脑袋。
“……她除了瞎了,还聋了?”
就在笑笑讶然转头发问时,地上歪成一滩的身体忽然活了,动了,还动的很快,挟着一股酸臭的气味,猛的扑向笑笑,张大嘴,一口森森白牙往她颈侧动脉咬去。
笑笑大惊,一时间竟忘了对方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飞快往后退让。面前人影一花,扶兰“啪”的一声,被永十三击飞撞墙,口中喷血,自墙到地,洒了一滩。
“你,到底为何如此恨我!”笑笑惊怒不已。
扶兰张开喷血的口,荷荷而笑,口中舌头只剩得半截,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内恨意深绝。
笑笑见得她这般样子,又是愤怒,又是惊骇,还夹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旁边云中子道:“冥顽不灵,待我等安排一番,在景明公子墓前作个朱砂锁灵阵,把她活埋下去,魂魄拘在阵中,生生世世不能摆脱,永世为景明公子守灵!”
扶兰闻言,喉咙中荷荷作声,满脸肌肉扭曲,状如疯狗,想再次扑上。但她原本已是个废人,方才那一扑已是耗尽余力,又被永十三一掌打得半死,虽是有心拼命,已是连一寸都移动不了。
笑笑不语,转向面无表情的永十三,“她遭此对待,除了误伤人命,还触犯了什么族规没有?”
永十三道:“她是前宗主亲手送来,让我在此看管照料,下令若非宗主亲自来提,任何人不得见。十三已有三十年未曾离开义庄一步,外头的事情不曾知。”
笑笑想了想,一步步走近扶兰,扶兰警觉,虽是不能动,但那动静却像头遇险猎狗一般毛全都乍了起来。
云中子劝道:“大人!”
笑笑摆摆手,自顾凑到扶兰耳际,极低极低的道:“若我告诉你,慕容熙还没有死,你还会否这般毫无愧意的恨我?”
一瞬间,她瞧见扶兰宛若死人一般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就像一块平板的大理石被她一锤砸碎,难以置信的矛盾情感将她原来的表情击得龟裂。
半晌她转向笑笑,瞧不到东西的眼睛喷出怒火,失去舌头的嘴张开,无声的,切齿的,道出三个字——“你骗我!”
笑笑低叹:“那个人是否活着,你自己想必心中有数,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说罢再不看她,站起来问永十三道:“永家,嗯,我族之人,若是奉主于外,主亡,当如何?”
永十三道:“主亡,归族。候新主。”
“不需为故主报仇?”
“主从之约,至死便休,双方都不需报仇。”
一切,了然。
笑笑叹道:“那个人也不需你提早去守墓,你还是去陪景明吧。”
转身嘱咐云中子:“活埋戾气过大,景明那小子性子绵软单纯,难保不让她又骑到头上,还是赏她一刀再埋吧。”
负手行出,河岸垂柳随风依依,头顶天阔烈阳。
记得初见扶兰,那个早晨还在收拾套车准备去边关接君行,不想却被隽宗召了入宫。那日院中堆满白眼狼郑捷送来的药材,药材堆下压了两人,一个是景明,一个便是扶兰。
那般美得锐利的女子,阳光下瞧一眼便有种被割伤的感觉。
只是,伤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钟仪,你背负的也是这般的罪?
其实,如果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我,或许……
唉,对不起,我还是很介意。你还是继续流浪去吧……
磊落女儿生无愧2
十月初三,自午后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京城笼罩在一片濛濛雨雾之中。
笑笑退朝回府,换上一身便服,没有叫轿,牵了匹马骑上便走。
到了归晴楼,她青色衣裳肩头已湿了一片,发髻上也沾满晶莹的雨露。
她到了楼上雅间,唤了清茶,便拿着杯子,倚在窗前,一面看雨,一面一口口呷着。
茶味芬芳,雨雾缠绵,她看了片刻,眉睫渐渐湿了,濛濛一片,分不清是泪,是雨。
长街那头有人快马而来,踏碎了青石街上洼洼积水。
笑笑返身坐回桌前,眼睛瞧着壁上一幅山水,题着一句:去时风雨归有晴。
她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
有脚步声停在房外,温和笃定的男子声音:“笑笑,你早来了。”
自他答应唤她笑笑那日起,至今已经八年。
开始和结束,他都这般唤她,信守承诺,善始善终。
她抬头笑道:“尹侍卫,我是特意早来的。”
君行听到她唤自己尹侍卫,心中只觉不对,但见她笑得甜甜的,又像心无芥蒂,一时忘词。
自上回边关一别,他虽不信笑笑能设法恢复他身份,但到底明白了双方心意,存了冀盼。这番皇上忽然召他入京,顶替了被撤职的钟仪的位置,他便想是笑笑起了作用。
笑笑从洛城接了黎国使者回京半月,此刻才约他到此,他知必是有要事相商,不免往那个方向想,但这一见,笑笑却仍是以尹从之名称呼他,想来是还名之事有了阻滞。
他对此事实在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当下也不多话,只等笑笑开言。
笑笑问道:“你现在任京城一等侍卫,掌管禁军,比起在边关那时,觉得哪边好?”
君行想了想,“边关寒苦之地,将士都是过得极苦,但人心却反而靠得近些,京城是天子脚下,规矩很严,半分不能出错……”
笑笑道,“那么你是比较喜欢边关了?”
君行静了静,却道:“但京城却可离故人近些。”
笑笑别转头去,半晌道:“那时我说要还你姓名,让你堂堂正正再立于世,只怕现在是做不到了。”
君行心里一紧,却笑道:“虚名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
“可我那时说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恐怕也做不到了。”
“……”君行早知此事不会顺利,心里也曾告诉自己希望不要太大,但心里千般预算,到底不及她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他怔了怔,“我也早已明白……你府里有异族王爷,有皇上亲弟……自然……容不得……”这种种理由他早已想过,也早就无数次说服了自己,但此刻应对,仍是说不顺当。
笑笑转过脸来,笑得双目弯弯,“你能明白就最好了,我实在是不想你有半分委屈。我府里那些,个个都不是好相处的……你现在当京城侍卫,要是觉得好玩也不妨当着消遣,要是厌烦了,辞了也好。男儿披风戴雨的撑着要强,到底不如找个知心温柔的人照料一辈子。”的43fa7f58b7
“我已跟母王打过招呼,你不喜京城,尽可到兰陵去。你要不喜见到旧识,我也有所准备。大丰钱庄里我以你的名字存了大笔银子,只要凭这个印章去提,是你本人,或是亲友,都能算数。”
说着她把一枚小小的玉印章放在他手里。的
轻轻一触,美玉冷,她的指尖更冷。
“感谢大人美意,尹从倒未想起还有何亲友。”他缓缓道。
笑笑道:“尹侍卫,你莫要说笑了,你人品俊雅,文武双全,若求亲友,天下皆有。”
她往后一退,有点乏力般靠在椅背上,瞧着窗外秋风掠起君行额发,丝丝缕缕。又说:“只除了我罢。我这等负心薄幸之人,不值一文,也不必恨我,忘了就好。”
她语气镇静温柔,但君行的脸,她始终不敢再瞧,只拿眼去望窗外风雨。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日两人在归晴楼逗留至黄昏才归,两人两马,出得楼来,分道扬镳。
笑笑回得府来,把马鞭递给小厮,自个怏怏的在廊里站了一会儿,抬步却往略偏的厢房去。
不到半刻,她飞快奔了出来,大叫道:“来人!来人!谢二爷哪里去了?”
仆人连忙出来说是出去见旧友去了。
什么旧友?
那人名叫金鸳。
笑笑脸上顿时褪尽血色,冲到庭中,马夫还没有把马绑好,已被她劈手夺过缰绳。双手一抖缰绳,夹着马肚,骏马一声长嘶便要冲出,地面上刨起大朵水花,浇了马夫一身。
马夫只顾得上一闭眼,一阵风过来,手里拿着的马鞭也被夺走了。
笑笑出了府,一番疾驰,直往皇宫而去。
她几番来回,到得宫门,身上衣服湿得贴到身上。她摸出腰牌,路上众宫侍跪了一地。
一眼瞧见一顶有几分眼熟的半旧轿子停在花圃旁边,她疾奔过去,掀帘便瞧,里面空空的哪里有人。
“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她一把揪住一个高等宫侍的衣领。
“皇上……华春殿……”
华春殿?那不是丹麒曾经关过自己的地方么?那里地处偏僻,门窗一关,密不透风,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那里荒废已久,皇上没事怎会到那里去!
笑笑心急如焚,跪着的宫侍们听得她重重跺了跺脚,偷偷抬头瞧的时候已不见人影了。
“皇上!臣常悦求见!”
笑笑一直冲到华春殿的台阶下面,身穿软甲的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她情急之下,站定就大喊起来。
“皇上有要事处理,太傅不得无礼!”拦住她的侍卫急了。
笑笑活动手腕,作出架势。
“发生什么事?”有人插入开言,声音无比熟悉。
笑笑一见呆住,来者竟是君行。
此刻他换上一套官服,手按在剑柄上,冷着脸瞧着她。
两人在归晴楼分手,不想他却赶回宫里值班。
笑笑气势弱了三分,低声道:“我的三夫婿被人接走,想找皇上帮忙。”
旁边侍卫道:“太傅的小爷不见,那是家事,怎能劳烦皇上。”
笑笑脸上涨得通红,若不是君行拦在前头,她便要凭拳头硬闯,便是日后被问罪也胜过此刻这般难堪。
君行道:“待我去禀告皇上,请太傅在此稍候。”
转身便去。的
他才站到门前,准备开声,里面传出慕容媗的声音:“是太傅来了?请她进来吧。”
君行回身,示意侍卫们散开,让出殿门来。
笑笑几步冲上台阶,手按在门上,略一犹豫,用力推开走了进去。殿内灯火通明,她一进入,殿门在身后又关合起来,方才透出的光线顿时重新锁住。
君行道:“大伙散开戒备,不要都站在这里。”
他自己走到庭前,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
“皇上!”笑笑仓皇进入,左右扫一眼,跪拜行礼,眼尾还在不住乱瞟。
慕容媗一身明黄薄缎袍子,腰缠紫玉带,俯头看着她,眼神海样深。
“太傅,突然到此,何事?”
“皇上,微臣,微臣的三爷不见了。”
慕容媗唇角一抹淡笑,“你的爷不见了,找到朕头上来了?”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慕容媗,“皇上,臣这三爷身子娇弱,又身怀六甲,突然随故人出去也没有留个话,臣实在担心。想着他也是皇室中人,若曦国君将他交我手上,也是对皇上的信任。他的安危尚在其次,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两国之间,怕不好说话。”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慕容媗也应了个堂皇冠冕。
“太傅说的是,朕这就着人关闭城门,严加搜索,责令尽早寻回若曦小王爷。”
“皇上!”笑笑急了,膝行两步,一把抓住慕容媗袍子下摆,凄楚的叫道:“请皇上饶了他吧。”
“荒唐!你这是说朕把你的小爷藏起来了?”慕容媗冷叱道:“放手!”
笑笑咬咬牙道:“明人眼前不讲暗话,皇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也不必灭口,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慕容媗不怒反笑,“胡言乱语,太傅今日失心疯了不成?”
“我,我早就知道烟岚他是你安插到我身边的,他,他曾说过有个恩人救他性命,那个人就是你。”
笑笑瞧着慕容媗阴沉的脸色,想到撕破脸的后果,怕得心尖儿都在颤抖,但知烟岚此刻命悬一线,稍有迟疑,便是大小不保。
狠狠心倒水一般全说了出